那一晚,林溪几乎是睁着眼睛熬到了天亮。
窗外的雨声什么时候停的她不知道,脑海里反复播放的,只有江辰最后那个晃着可乐罐、似笑非笑的眼神。那眼神像一根轻飘飘的羽毛,不停地搔刮着她的心尖,让她坐立难安,又羞又窘。
他一定觉得她是个行为古怪的人了。先是盯着他的窗台看,然后又被他抓个正着。
“完了……”林溪把脸埋进枕头里,发出一声哀鸣。清晨微凉的空气透过纱窗钻进来,却丝毫无法降低她脸颊的热度。
接下来的几天,林溪活得像个警惕的小地鼠。她尽可能避免靠近临街的窗户,如果非要经过,也一定是弓着腰,脚步飞快,生怕再次和对面那道视线撞上。
就连做作业,她也把书桌从窗边挪到了靠墙的角落。仿佛离窗户远一点,就能离那种无所遁形的尴尬远一点。
然而,生活似乎总爱开玩笑。你越是想避开什么,什么就越是会不经意地出现在你面前。
周三下午,林溪抱着一摞刚从图书馆借来的复习资料,低头匆匆往家走。脑子里还在默背着下午要考的文言文注释,刚拐进巷口,就差点撞上一个人。
“对不起!”林溪下意识地道歉,抬起头。
然后,她整个人僵在了原地。
巷子狭窄,夕阳的余晖斜斜地照进来,将斑驳的墙面染成暖金色。江辰就站在她面前,不到一米的距离。他穿着一件松垮的白色篮球背心,露出线条流畅的手臂和锁骨,肩膀上搭着件灰扑扑的外套,额发被汗水打湿,几缕黑发凌乱地贴在额角,整个人散发着刚运动后的热气腾腾的气息。
他好像也是刚回来,正准备开院门。手里转着钥匙串,发出叮铃当啷的脆响。
显然,他也没料到会这么近地撞上她。钥匙串在他指尖停住,他垂下眼,目光落在林溪因受惊而微微睁大的眼睛上。
空气有瞬间的凝滞。巷子里静得能听到风吹过墙头杂草的细微声响。
林溪的心脏骤然缩紧,呼吸都忘了。她几乎能闻到他身上淡淡的汗味,混合着阳光和青草的气息,并不难闻,反而带着一种强烈的、属于年轻男生的侵略感。
她的大脑一片空白,之前准备好的、万一碰面该如何自然打招呼的预案忘得一干二净。她只是傻傻地抱着书,仰头看着他,脸颊不受控制地开始发烫。
就在林溪觉得自己快要因为缺氧而晕过去的时候,江辰忽然扯了一下嘴角。那笑容很浅,带着点运动后的懒散,和一丝……不易察觉的玩味。
他什么也没说,只是冲她极轻地扬了扬下巴,算是打过招呼。然后,他利落地转身,钥匙插入锁孔,“咔哒”一声,推开那扇斑驳的木门,走了进去。整个过程行云流水,没有半分迟疑。
直到院门“吱呀”一声重新合拢,隔绝了他的背影,林溪才猛地喘过气来。她靠在冰凉的墙壁上,感觉双腿有些发软。
他刚才……是笑了吗?那是什么意思?是嘲笑她上次的窘态?还是仅仅出于礼貌?
无数个问号像泡泡一样从心底冒出来,咕嘟咕嘟地沸腾着。怀里厚重的书本变得沉甸甸的,压得她心口发闷。
那天晚上,林溪摊开数学卷子,却一个字也看不进去。草稿纸上,无意识地又写满了“江辰”两个字。她烦躁地用笔尖狠狠划掉,墨水晕开一团污渍。
这个人,就像一道毫无头绪的难题,突兀地闯进她平静的生活,打乱了她所有的节奏。
周五是黎华中学一月一次的全校大扫除。下午最后一节课后,班主任简单分配了任务,林溪所在的小组负责打扫教学楼西侧的音乐教室和旁边的乐器存放室。
音乐教室平时很少开放,里面摆放着一些旧的桌椅和一台老式的钢琴。乐器存放室则更少有人进去,据说里面放着学校乐团一些不常用的乐器和杂物。
林溪和几个同学先打扫完了音乐教室,最后只剩下乐器存放室。负责保管钥匙的生活委员在口袋里摸了半天,苦着脸说:“糟了,存放室的钥匙好像忘在教室了,我回去拿一下,你们等我一会儿。”
大家只好等在门口。初夏的傍晚,蚊虫开始多起来,几个同学等得不耐烦,开始抱怨起来。
“怎么这么慢啊?”
“哎呀,好多蚊子,咬死我了。”
“要不我们先回去吧?反正这屋子平时也不用。”
林溪心里也有些着急,她晚上还计划多做一套物理题。她透过存放室门上的玻璃窗往里看,里面很暗,堆放着一些蒙着白布的架子和箱子,看起来确实积了不少灰。
正当大家犹豫着要不要先走时,身后传来一阵略显嘈杂的脚步声和说笑声。林溪下意识地回头,看见几个穿着篮球服的男生勾肩搭背地从楼梯口走上来,看样子是刚训练完。
为首的,正是江辰。他手里转着一个篮球,正偏头和旁边的男生说着什么,嘴角噙着漫不经心的笑意。他好像刚洗过脸,头发湿漉漉的,水珠顺着脖颈滑进背心里。
林溪的心跳瞬间漏了一拍,慌忙转回头,假装专注地看着玻璃窗内的景象,背脊却不由自主地绷直了。
那几个男生显然也看到了她们这群等在门口的人。其中一个高个子男生吹了声口哨,调侃道:“哟,美女们在这儿罚站呢?”
林溪身边的女生红了脸,小声解释:“我们在等钥匙打扫卫生。”
江辰的目光淡淡地扫过她们,最后在林溪故作镇定的侧脸上停留了一瞬。他没说话,继续转着篮球,和同伴们朝着走廊另一头的教室走去。
林溪暗暗松了口气,又隐隐有些失落。他果然……根本不记得她吧。或者说,即使记得,她也和路边的一棵草、一块石头没什么区别。
然而,就在她以为这场意外的相遇就此结束时,已经走出几步的江辰却突然停了下来。他侧过身,对刚才那个吹口哨的高个子男生说了句什么,又朝林溪她们这边抬了抬下巴。
高个子男生脸上露出恍然大悟的表情,拍了拍江辰的肩膀,然后转身朝林溪她们跑了过来。
“同学,”高个子男生笑容爽朗地对林溪说,“辰哥说,乐器存放室靠走廊那扇窗户的插销好像是坏的,从外面能打开。你们要是着急,可以从窗户爬进去先打扫着。”
所有人都愣住了,包括林溪。她下意识地看向走廊尽头的江辰。他已经转过身,背对着这边,只留下一个高瘦挺拔的背影,和同伴说着话渐渐走远。
仿佛刚才那句解围的话,只是他随性而起,微不足道。
生活委员这时也气喘吁吁地跑了回来,连声道歉:“对不起对不起,钥匙找到了!”
最终,大家没有选择爬窗户,而是用钥匙正常打开了门。但江辰那句看似随意的话,却像一颗投入湖心的小石子,在林溪心里漾开了一圈又一圈的涟漪。
他……为什么要帮她们?是看出了她们的为难?还是仅仅因为他知道那个窗户能打开,顺便说了一句?
打扫的时候,林溪有些心不在焉。她负责擦拭靠近走廊那扇窗户的窗框。果然,如江辰所说,窗户的老式插销锈迹斑斑,轻轻一拨就开了。窗外是教学楼侧面的小花园,暮色四合,草木幽深。
她忍不住想,他怎么会知道这个窗户是坏的?难道他以前……也从这里爬进去过?
这个发现,让那个看似遥远又耀眼的江辰,忽然多了一丝鲜活的、带着点叛逆色彩的烟火气。
打扫完毕,锁好门,同学们都各自回家了。林溪抱着从存放室清理出来的一摞废弃乐谱,准备拿去垃圾站。乐谱很重,纸页泛黄,散发着陈旧的霉味。
走到教学楼下的垃圾集中点时,她不小心被路沿绊了一下,怀里的乐谱散落了一地。她叹了口气,蹲下身慢慢捡拾。
晚风拂过,吹散了几张乐谱。其中一张被风卷着,飘向了不远处的小篮球场。
林溪赶紧追了过去。篮球场空无一人,那张乐谱孤零零地躺在篮筐下的水泥地上。她弯腰捡起,正要起身,目光却被篮筐下方地面上的某个痕迹吸引住了。
水泥地因为年久失修,有些斑驳。就在正对篮筐的中心位置,用白色的粉笔清晰地刻画着一个小小的、歪歪扭扭的字母——
“C”
那个字母画得并不工整,甚至有点幼稚,像是谁随手涂鸦的。但在暮色苍茫中,却显得格外醒目。
林溪的心猛地一跳。
江辰的“辰”字拼音开头字母,就是C。
是他画的吗?他经常在这里打球?所以留下这样一个标记?
这个小小的发现,像一把钥匙,咔嚓一声,又打开了关于他的、未知的一角。她发现,自己好像总是在各种不经意的角落,捕捉到关于他的碎片。天台上的衣服,坏掉的窗户,篮球场上的标记……这些碎片拼凑起来,渐渐勾勒出一个比她想象中更立体、也更复杂的江辰。
他不仅仅是成绩好、会玩乐器的天之骄子,他似乎还有着不为人知的、或许带着点顽皮和叛逆的另一面。
抱着捡好的乐谱走向垃圾站时,林溪的心情变得有些复杂。一种强烈的好奇心,像藤蔓一样悄悄滋生,缠绕着她。
她想知道更多。想知道他为什么会在高中这么关键的时候突然转学来黎华?想知道他看似漫不经心的外表下,到底藏着什么样的故事?
这个名为“江辰”的命题,似乎比她做过的任何一道数学压轴题都要难解,也……更加吸引人。
扔完垃圾,天色已经暗了下来。林溪背着书包,慢吞吞地往家走。路过巷口的小卖部时,她鬼使神差地走进去,买了一板牛奶糖。
剥开一颗放进嘴里,浓郁的奶香在舌尖化开,甜丝丝的。
走到家楼下,她习惯性地抬头望向对面二楼的窗户。灯亮着,窗帘依旧拉着。
但这一次,她的目光在那扇窗户上多停留了几秒。
她想起傍晚他同伴那句“辰哥”,想起他看似随意却解了她们围的提醒,想起篮球场上那个小小的“C”。
忽然,一个大胆的、从未有过的念头冒了出来:
明天早上,要不要……也放一盒牛奶在他窗台上?
这个念头让她自己都吓了一跳,脸颊迅速飞起两抹红晕。她飞快地低下头,快步走进楼道。
夜里,林溪躺在床上,翻来覆去。牛奶糖的甜味仿佛还残留在口腔里。那个关于牛奶的念头,像颗种子,一旦种下,就开始疯狂地生根发芽。
她知道自己不该这么做,这太突兀,太奇怪了。
可是……万一呢?
万一他看到了,会是什么反应?会觉得她莫名其妙?还是……?
窗外的月光透过窗帘缝隙洒进来,在地上投下一道狭长的光斑。林溪望着那道光,心里两个小人激烈地打着架。
最终,好奇和某种难以言喻的冲动,悄悄战胜了理智。
第二天清晨,天刚蒙蒙亮,林溪就醒了。她蹑手蹑脚地起床,从冰箱里拿出一盒前一天买好的牛奶,心跳如擂鼓。
做贼似的打开家门,清晨的空气冷冽而清新。巷子里静悄悄的,只有早起的鸟儿在枝头叽叽喳喳。
她深吸一口气,走到对面老宅的院墙外。鼓起勇气,飞快地将那盒牛奶放在了江辰窗台外沿,那个她之前看到放过牛奶的位置。
放好后,她立刻转身,头也不回地跑回了家,关上门,背靠着门板大口喘气。
完成了。像个傻瓜一样。
她不知道这意味着什么,也不知道会引来什么后果。
但当她平静下来,透过门缝悄悄望出去,看到那盒小小的、白色的牛奶,安静地沐浴在晨曦中,和她之前看到的那盒几乎在同一个位置时,心里竟生出一种隐秘的、难以言说的满足感。
仿佛通过这个无声的举动,她和那个遥远的世界之间,建立起了一座极其微弱、却真实存在的桥梁。
然而,一整天,林溪都处在一种忐忑不安的状态里。她无数次假装不经意地看向对面窗户,那盒牛奶始终静静地待在原地。
他……没发现吗?还是发现了,但根本不屑一顾?
直到傍晚放学回来,林溪远远地就看到,那个窗台外沿,已经空了。
牛奶不见了。
她的心猛地提了起来。是他拿走了吗?还是被风吹掉了?或者是被清洁工打扫了?
各种猜测在她脑子里盘旋。她既希望是他拿走的,又害怕真的是他拿走的。
这种矛盾的心情折磨着她,让她坐立难安。
晚上吃饭的时候,她都显得有些心不在焉。妈妈问她是不是学习太累了,她只好含糊地点头。
做完作业,已经快十一点。林溪洗漱完,准备关灯睡觉。关灯前,她最后看了一眼对面。
对面的灯还亮着,窗帘依旧拉着。
她叹了口气,伸手按下了开关。房间陷入黑暗。
就在黑暗降临的一刹那,她似乎看到,对面窗帘的缝隙里,隐约有个人影晃动了一下,似乎……也正看向她这边。
林溪的心跳骤然停止。
是错觉吗?
她僵在原地,屏住呼吸,死死地盯着那条缝隙。
然而,对面再无动静,只有暖黄的灯光,安静地透出来。
点击弹出菜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