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婶子这才察觉到她的不对劲,有些害怕的道:“你、你爹没、没了,怎么自己回来?”
空气里瞬间安静下来,多鱼倏地站起,手指着门口,绷着脸的望着李婶子:“李婶子请你出去,我不喜欢骗人的人!”
李婶子被她这举动唬了一跳,条件反射的反驳道:“你这孩子,我怎么骗你......”
说到最后她才猛地打了个激灵,不敢置信的望着她:“多鱼,你、你怎么了?”
多鱼的情绪突然激动了起来:“你出去,我不喜欢骗人的人!”
骗子,都是一群骗子,一个二个的都叫她等他,她等了,但他们人呢?人呢!
这姑娘从幼时到现在性子都是内秀、胆小的,如今突然一反常态,李婶子生怕再刺激到她,便赶忙顺从着她往外走。
多鱼紧紧的跟着她,像生怕她骗她一样。
临走出门前,李婶子还是忍不住多说了一句:“多鱼,你就当真忍心你爹一直横尸在那里吗?”
“啪”是门阖上的声音。
月色将这雪夜衬得越发的冷寂。
片刻,那门复又打开,多鱼望着门外的人低低道:“李婶子我跟你去。”
是怎么将爹领回来的多鱼不记得了,她只记得她为爹选了一副棺材,在旁人的帮衬下将爹埋去了后山,但具体是那些人帮了她,她也不记得了。
一个人的一生,仅用这短暂的一天埋葬了。
多鱼神情恍惚的抱着她爹的牌位坐在堂屋前,从夜色坐到天明。
鸡鸣声起,多鱼拖着一夜未动的身子僵硬的起身,她将爹的牌位放在堂屋正中央的桌子上,她叩首在牌前,轻声哽咽:“爹我就当您没失约。”
长久叩首,迟迟未起身。
之后,她去厨房熬了粥,喂精神涣散的吕清吃下,又为躺在床上一动不动的多虾掖了掖被子:“多虾你等着阿姐,阿姐很快就回来。”
她打开门,刹那间,她听到了清脆而又稚嫩的少年唤她阿姐以及那粗犷而慈爱的叮嘱。
她漆黑的心中像是被照进了一丝光亮,霍地回头,微风掀起堂屋的帘子,那里面什么都没有。
失重感,重物从高空坠落的失重感猛地席卷多鱼全身。
街上人影窜动,明明是热闹而又忙碌的街市,多鱼却听不到任何声音,整个人恍惚的紧。
她行至官府,走向官府门口左侧放着的鸣冤鼓前,拿起鼓槌敲响了鸣冤鼓。
“咚!咚!咚!”
鼓响,官府里的官役走了出来,望着多鱼,声音洪而大:“来者何人?要状告何人?”
多鱼双膝跪地,头抵在地上:“民女清水村冬多鱼,民女有冤,民女要状告残害我弟弟的凶手!”
官役追问:“残害你弟弟的凶手是何人?”
许久,多鱼才看似平静但却又句句含颤的开口:“民女不知。”
官役看她一眼,然后丢下一句“等着”便进了官府。
那官役再出来时,望着地上的多鱼道:“可有尸检笺、可有状纸?”
多鱼声音艰难:“民女没有。”
官役扔下一句:“等有了这些后再来状告吧!”便进了官府。
多鱼双腿灌铅的走在街上,抬头茫茫然望向飘着绒毛雪的天际,一片一片的雪花落在她眼上,覆盖了清明。
她不知道去问谁,她也没有能问的人,浑浑噩噩的走在街上,她突然抓住一个形色匆匆赶路的妇女,像抓住最后一根救命稻草:“婶子你知道尸检笺找谁写吗?”
妇女撇撇手说不知道。
多鱼望着女人走远,整个人的魂魄被抽离体内。
她木然而又机械的拉住每一个从她身边路过的人,期冀他们能给她答案。
“您好,请问您知道谁会写尸检笺吗?”
“请问您知道谁会写尸检笺吗?”
“你知道谁会写尸检笺吗?”
“谁会写尸检笺?”
“你会写尸检笺吗?”
......
可没有,他们看她的眼神像看瘟疫一样,嫌弃而又害怕,纷纷躲避着她。
她还想继续问下去,可后来的人已经不给她触碰和开口的机会,纷纷躲开她而行。
她望着脚下浅浅的雪印,心中有些委屈,她怎么什么事都做不好呢。
最终,还是一个在一旁卖笼筐的大娘看不下眼,开声唤住她:“姑娘,姑娘!”
多鱼转身朝她望去,大娘对招招手:“姑娘,你过来。”
多鱼依言走过去,神色木木的望着她。
见她这副样子,大娘叹了口气:“姑娘你是不是要找仵作?”
多鱼不知道“仵作”是什么,大娘开口解释:“就是写尸检笺的人。”
听到“尸检笺”三个字,多鱼木讷的神情才有了一丝变化,她朝大娘迈了两步:“大娘,你知道哪里有写尸检笺的人吗?”
大娘手指着街角最深处:“你从那拐进去,最里面有两户人家,那两户人家的男主人就是你要找的仵作。”
多鱼窒息的胸腔终于得到了一丝喘息,她想向大娘道谢,但喉中却涩的说不出话,只能连连朝她鞠躬。
她慌不迭的提起裙摆朝街角处跑去,在拐弯进巷时,一个不察,整个人扑倒在地,她手脚并用的爬起,一步不敢停的朝巷子深处跑去。
在多鱼的背影消失后大娘才收回目光,一直乖巧坐在她身旁的小孙子童言道:“阿婆,那个姐姐是疯子吗?”
大娘揉了揉小孙子的脑袋:“那个姐姐不是疯子,那个姐姐想必是失去了很重要、很重要的东西,才会那样的,她只是太伤心了。”
小孙子似懂非懂的点点头:“就像阿婆对小宝这么重要吗?”
大娘将小孙子抱在膝上嘬了一口:“我家小宝真聪明!”
多鱼跑到那两户人家的门口,深吸了一口气,然后敲响了其中一户的门。
门里面的人听到敲门声,叫嚷了句:“来了,来了,谁啊?”
开门的是一个妇人,见门口的人是个姑娘,不解的道:“你找谁?”
多鱼双手紧张的攥紧衣摆:“我,”她喉咙有些干涩,咽了咽口水,继续道,“我找你家仵作。”
妇人突然皱眉看了她一眼:“你叫什么名字?”
“冬多鱼。”
话落,伴随而来的是“啪”的关门声和毫不客气的说话声:“我家男人出远门了,要一年半载才回得来!”
多鱼望着近在咫尺的大门垂下了眸。
片刻,她来到旁边那户人家,敲响门。
这户人家连门都没开,隔着门喊道:“找谁?”
多鱼默了下,随后开口:“我找你家仵作。”
那人道:“他接好几个外活,现下不在城中。”
多鱼望着紧闭的大门:“那他什么时候回来?”
“这我哪知道,但估计没个半年回不来!”
巷子再次恢复安静,多鱼在门口呆到双肩都积了薄薄一层雪才转身离去。
一只陆龟明明都快游上岸了,却被一阵突如其来的大浪拍回了海底,再次从海中探头时,已不知身处何方。
她再次回到家时天色已暗,掀开帘子有淡淡的腐味扑面而来,她脚下一顿,转身去了厨房。
喂娘吃完晚饭后,她才去了多虾房里。
她用热水将多虾的手和脚擦净,仔细的将附子散涂抹在上面,边涂边朝上面轻轻呵气。
做完这一切她也不离开,像上一夜般静静的靠着床沿坐在地上。
次日,天微亮,多鱼缓缓从地上起身,她掖了掖多虾的被角,再次出门。
明明只走过一遍的道路,但脚却像走过千万遍一样,熟悉而又疲惫。
昨日场景重现,多鱼再次敲响鸣冤鼓。
出来的还是昨日那个官役,在望向多鱼时,表情略微不耐烦:“尸检笺和状纸带来了?”
多鱼点点头又摇摇头。
官役:“是带了还是没带!”
多鱼“砰”的一下朝他跪下:“官爷,我带了状纸。”
她轻声说话,像怕别人听清她说了什么,又像怕别人听不清她说了什么。
可官役却听清了,烦的说了几个字:“尸检笺呢?”
多鱼跪着朝他走过去,双手揪住他的衣服下摆:“官爷,求求您,放我进去吧,只要官府大人看了我的状纸,他就会知道我弟弟不是意外死的而是被人害死的!”
“官爷求求您,求求您!”
官役将在她手中的袍子一把扯掉:“无尸检笺不得入内,这是铁律!”
“等你什么时候拿到尸检笺了,再什么时候过来吧!”
官役说完这话后便头也不回的走了,多鱼情急的追上去,膝盖在地上摩擦的生疼,可她顾不了那么多,她只想阻止那道大门关上。
“吱”的关门声落下,多鱼双手拍打着这朱红色的大门:“官爷求求您,让我进去吧,求求您让我进去吧......”
她一直拍打着大门,又重又快的拍打着,嘶声对里面的人喊着,她希望自己的行径会使里面的人厌烦,然后将她拖进去打板子,她从未像此刻这般期冀皮开肉绽。
冬天的夜晚来的特别快,街上只偶尔有一两个人路过,看见她疯魔行径后,皆加快了离去的步伐。
天色完全暗下。
多鱼抱着双膝蜷缩在官府大门边,头无力的往后一下一下的点在门上。
“咚”
“咚”
很轻但幽长。
这“咚、咚”声响了一夜。
官役打着哈欠去茅厕,在路过大门边时听到敲门声,凝神听了一会儿,那敲门声又没了,原以为是自己瞌睡还没醒听岔了,但刚走两步,那敲门声又起来了。
这次他敢保证,他绝对没听错!
他瞌睡醒了大半,来到门边将大门打开。
面前空无一人,左右探了探头,依旧没人,正要疑惑的将门关上时,砰的一声轻响从脚下传来。
他惊的低头望去,在看清是昨日那个击鸣冤鼓的姑娘后,脸色烦躁的不行:“你这姑娘怎么那么倔呢,都说了,”看到多鱼脸上的青白交加以及头发上的细霜后,他惊讶道,“你不会在这待了一晚上吧,”眼睛在她身上扫着,看到衣服、鞋子上也有细霜后,越发确定了心中所想,“大冬天的在这待一晚上,你不要命了!”
多鱼抬起青白的脸,扯着僵硬的嘴角对他笑:“官爷,求求您让我进去吧。”
官役有些于心不忍,头往两边看了看,弯下腰对她低声道:“你明不明白,你没有那尸检笺,即使昨夜冻死在这大门口,也是进不了这大门的!”
多鱼仍然扯着僵硬的嘴角对他笑:“官爷,求求你让我进去吧。”
官役恼的皱起了眉:“我说的话你到底听没听懂!”
多鱼嘴角的笑仍然僵硬,听懂了,怎么会没听懂,可她能怎么办,她能怎么办呢?
谁来告诉她,她能怎么办。
官役望着她的模样,刚要皱眉开口,余光就看到一抹白。
他抬头望去,在看到是谁后,神情一怔,随后侧身让路,慌张的朝来人躬身问安:“谢御史!”
谢怍随和点头,抬脚就要迈进门槛。
步子还没迈开,衣袍就被人扯住,他低头望去,面上表情温和平静。
多鱼伸出冻僵的手用尽全力拽住他白色的狐裘,发白的小脸抬头望着他:“公、公子。”
看到这一幕,官役的心直接跳到了嗓子眼,他连忙将多鱼的手从狐裘上挥开,大声呵斥道:“谢御史的衣袍岂是你能碰的!”
多鱼整个人倒在地上,谢怍低眉望她,眉眼微微皱起,那微皱的眉不知是因官役蛮横的动作还是因多鱼弄皱了他的衣袍。
只一眼,谢怍便收回了目光,扭头看向官役:“这是官府不是刑狱。”
明明是很清淡的一眼,但官役还是浑身一凛,忙抱拳躬身道:“小的该死!”
在官府门口待了一夜,多鱼现在已经全身僵硬的没了知觉,她吃力的从地上爬起来,匍匐到谢怍脚边。
手伸向他的衣袍,可就在要碰到他袍边时又怯怯的收回了手,她小心的将身子往后挪了挪,尽量让自己的身子不碰到他。
她抬眼,笑的怯怯而又谄媚:“公、公子,您还记得我吗?”
谢怍点点头:“冬姑娘。”
多鱼眼中浮现一抹光亮:“那、那您还记得我弟弟吗?”
谢怍低声应道:“嗯。”
多鱼身子一时激颤了起来,之前那位好心的周公子出手帮了她,那、那他的朋友定然也是个清朗、坦荡的!
谢怍安抚开口:“别急,慢慢来。”
多鱼死死压住身上的轻颤,向后匍匐一步,对着谢怍将头重重磕在地上:“求公子帮帮我!”
谢怍嘴角噙着淡笑,温和道:“你要我帮你什么?”
轻飘飘的一句话,却给了多鱼无数的希望:“恳求公子带我进这官府!”
“然后呢?”
“我要递状纸,向官府大人为我横死的弟弟申冤!”
“冬姑娘,”谢怍平和的唤她,“你可知世间万物都讲究章法二字。”
多鱼不明白他为何突然提起这个,但还是愣愣的点了点头。
多鱼望着他平和温煦的面容,看着他一翕一合的薄唇,听他道:“章法二字,章在前、法在后,有章才有法,而谢某向来尊崇此法。”
多鱼觉得自己听明白了,但又觉得自己没听明白,愣神间,又听他道:“谢某虽有官阶在身,但也无权干涉官府的办事章程,此事,望谢某爱莫能助。”
“况且斯人已逝、生者如斯,与其揪着逝者身前事不放,不如珍惜当下人。”
“冬姑娘,节哀。”
厚重的关门声响起,那抹白消失在眼前。
不知过了多久,那道朱红色的大门再次打开。
之前的官役走出来,塞了一锭银子在多鱼手中:“这是谢御史给你的,你拿了这锭银子就快走吧!”
多鱼望着手心里的银子,喃喃道:“我明白了。”
她明白了,人命在他这种人眼里是不值钱的,死一个无谓,死两个又何妨,不过是数量上的区别而已。
她慢吞吞的起身,但因双脚长时间没站立,刚起身便又软倒在了地上。
官役连忙去扶她,待人站稳后,看着她恍惚的模样,忍不住多了一句嘴:“往后的日子才是最重要的。”
多鱼攥紧手中的银子,朝官役鞠了个躬:“谢谢官爷。”
她转身下台阶,在下至最后一阶时,忽然回身望向官役,眼眶红红的,嘴角微微扬起:“官爷,我能冒昧的问下,刚刚那位公子是什么官吗?”
官役望着她秀美的脸,脱口而出:“是监察御史。”
多鱼再次向他鞠躬:“谢谢官爷。”
监察御史吗,是那个权为监督,监察百官的御史吗。
官役望着她单薄瘦弱的背影,叹了口气,这世间又多了个苦命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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