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第八章

一连两天,都是在各科讲卷子中度过的。

贺闻溪觉得自己在教室里的存在感,从来没有这么强过。

“有的同学,英语作文写得好句连篇,去考托福都没大问题,但那个卷面我一看,先扣个五分,用来慰劳自己接下来只分辨字母,就要花半小时的艰辛付出。贺闻溪,老师上辈子是不是欠你一双眼睛没还?”

“让选物质名称你选化学式,让写结构式你写电子式,标了高温不标高压,贺闻溪,每样你都占,来给同学们说说心得?”

“诗词鉴赏,你给我用化学公式的模式去答题,原来这就是各科之间纵向交叉,感谢贺闻溪同学给老师上了一课!”

至于他同桌,语文见鬼的一百三,英语零星扣了几分,理综满分。因为每一科错的题都太少,老师一致认为让他听讲卷子是浪费时间。

于是贺闻溪被化学老师指指点点时,裴厉在写沁沁留下的一米长英语试卷,提前做完了作业。

贺闻溪被语文老师骂得灰头土脸时,裴厉在刷数学题。

或许这就是世界的参差吧。

可恶,这一波真的被他装到了。

晚上回家,贺闻溪奄奄一息,随手扔下书包,整个人都倒在了床上。

他从下午开始,精神就不怎么好,有点像感冒了,反正没什么力气,干什么都提不起劲来。

就在他睡得迷迷糊糊时,扔在边上的手机响了起来,贺闻溪睁开一只眼睛,看了看来电显示,稀奇地挑了挑眉,侧着脸,把手机盖在了耳朵上:“爸?”

他爸贺柏岸先生,在亲子交流这个问题上,永远简单粗暴:“最近钱够花吗?”

贺闻溪忍不住翻了个白眼:“我得提醒您,您的儿子我一个星期有五天都在学校里上课,穿的是校服,吃的是食堂,接送还有姚叔,除非我去给学校盖一个金碧辉煌的鎏金大门,否则真花不了多少钱。”

贺柏岸简单地回答了助理几句,才在电话里接着问:“不是还有周末?”

想起在“午夜飞行”的惨痛经历,贺闻溪语气颇为复杂:“其实吧,我觉得在家刷题挺快乐的。”

“唰唰唰”的签名声和纸页翻动声从电话的另一端传过来,“看你自己开心。”

那边传过来几句英文,贺闻溪勉强分辨出,是助理在提醒他爸视频会议将在五分钟后开始。

果然,贺柏岸道,“先挂了,晚点给你打。”

把手机扔开,贺闻溪数了数,这次他爸说了四句话,还挺优秀。胡乱想着,贺闻溪再次疲倦地闭上眼,就这么迷迷糊糊地睡了过去。

贺闻溪是被热醒的。

时间已经接近凌晨一点,房间里没有开灯,漆黑一片。

外面好像又下起了雨,冷风从窗户灌进来,他却觉得自己像是被架在炉子上烤的唐僧,已经半熟了。

挣扎着坐起身,等贺闻溪反应过来时,他已经趿着拖鞋,深一脚浅一脚地出了卧室,站到了隔壁房间的门前。

盯着白色的卧室门,贺闻溪抬起手,在离门还有两寸时,又停住了。

这个时间,裴厉可能已经睡了。

如果没睡,在“午夜飞行”忙了半个晚上,肯定也很累。

理智告诉他,只是发烧而已,毕竟连眼皮都是烫的,现在应该下楼去吃药,但仅剩的体力根本拉不动沉重的躯体。

贺闻溪重新趴回了床上。

他开始缓慢地在脑子里思考。

他爸妈和爷爷不知道现在在地球的哪一块大陆,等他们回来,估计他都又能活蹦乱跳了。

顾叔住在草坪对面的副楼,可外面在下雨,而且顾叔年纪大了,这个时间把人叫醒,估计一晚上就别想再睡了。

过了两分钟,贺闻溪打开手机,点进微信,找到了那个白色头像。

上周五晚上加了好友之后,他们就再也没聊过。

贺闻溪手指开始在键盘上按来按去。

我好像生病了。

删掉。

我发烧了。

删掉。

你明天起床的时候记得来看看我是不是还活着。

再删掉。

只是发烧而已,是不是有点太矫情了,一点也不酷哥?

纠结了一会儿,贺闻溪丢开手机,决定睡一觉,说不定明天睡醒就好了。

没想到他刚闭上眼睛,手机就响起了提示音。

【裴厉:有事?】

黑暗里,贺闻溪的眼睛被手机屏幕的光照的一酸。

贺小少爷心想,我就矫情,我都生病了!

他“啪啪”打字:“裴厉,我难受。”

没过多久,安静的房间里响起敲门声,隔了两秒,门就从外面被打开,有人走了进来,按亮了房间里的灯。

贺闻溪下意识地开始装死。

临到人已经来了,他又开始觉得太没面子,主要也不是什么大病……

想是这么想,感觉到温凉的手掌贴在了自己的额头上,贺闻溪下意识地嗅了嗅,半睁开眼睛,带着点鼻音道:“我好像发烧了。”

此时的贺闻溪皮肤白皙的底色上浮着一层浅红,特别是眼尾,洇着桃花瓣的色泽,唇色也是嫣红的,眼里有些迷糊。

裴厉的掌心贴在他额上,触到了一手的潮湿。

不过贺闻溪是少数出汗也让人觉得格外干净的类型,反而因为碎发被汗水浸湿,显出一种湿漉漉的美感来。

“我是不是感冒了?”贺闻溪自顾自地开始嘀咕,“但我没喉咙痛,也没有鼻塞,也不咳嗽,我以前感冒,每次都会先喉咙痛。”

裴厉等他絮絮叨叨地说完,才开口:“嘴张开。”

没问裴厉是要做什么,贺闻溪一个指示一个动作,刚张开嘴,就感觉有冰凉的什么东西被放进了他嘴里,还有股消毒酒精的味道,下意识想咬一咬。

像是预判了他的动作,裴厉提醒他:“别咬,是体温计。”

“唔,”贺闻溪应了一声,换成松松叼着。

但测温要测五分钟,没两分钟贺闻溪就闲不住了,他望向坐在床边地毯上正在看手机的裴厉,口齿不清地问:“你怎么知道我有事找你?”

难为裴厉听明白了:“你在我门口停了一会儿又走了,然后微信在两分钟里,一直显示‘正在输入’。”

见贺闻溪眼睛微微睁大,裴厉先一步开口,“不能说话,还有两分钟。”

贺闻溪只好怏怏地把话憋了回去。

五分钟时间终于过去,裴厉看了看温度计:“三十七度六,低烧。”

见裴厉来他房间前,先去楼下把医药箱提了上来,还端了杯温水,贺闻溪开始趴床上指挥:“那盒蓝白色包装的,对,就是它,我以前发烧了就吃这个,比较好咽下去,不卡喉咙,而且——”

手机又响了起来。

他爸估计是开完会,重新想起了他这个被扔在家里的儿子。

贺闻溪瞥了眼裴厉,犹豫了两秒,还是接了电话。

贺柏岸先生有种超能力,时隔四五个小时,还能续上之前的话题:“明后天怎么安排?在家做题?”

贺闻溪“嗯”了一声,“差不多吧。”

“身体吃得消吗?”

贺闻溪烧得头晕脑胀,眼睛都快发花了,很想告诉他爸他现在在发烧,全身哪儿哪儿都不舒服,但最后也只答了句:“没有生病,不用担心我。”

贺柏岸:“你和新来那个哥哥,怎么样?”

贺闻溪忍不住看向站在几步开外,在等他接完电话的“新来的哥哥”,嘴里回答:“挺好的,不用担心我们打起来会把房顶掀了。”

“房顶太高,你想掀也掀不了,记得跟他好好相处。”

贺闻溪一时之间有点无语。

在裴厉住进来快两个星期后,他爸终于想起来关心关心他们相处得好不好了。

不过,贺闻溪心里冒出点疑惑,主要是他爸极少会特意叮嘱他,要跟某个人好好相处。

而且,他爸是一个非常纯粹的生意人,无利可图的事,从来不会做,更不会叮嘱他做。

电话对面再次传来助理的声音,这次是提醒他爸预约的客人到了。

这种情况遇得太多,天知道他爸又是在哪个夹缝时间给他打的电话,贺闻溪先一步开口:“行吧,你忙你的,下次聊。”

他爸照例以“有什么事找顾叔,解决不了就给我打电话”为结尾。

挂断电话,贺闻溪对着暗下来的手机屏幕发了会儿呆。

裴厉把药和水杯递给他:“先把药吃了。”

回过神,贺闻溪跟裴厉解释:“是我爸打来的电话,问我们相处得好不好。”

他捧着水杯,试探性地问:“我觉得我们相处得挺好的,对吧。”

裴厉没有反驳。

贺闻溪就当他默认了。

于是,把药咽下去后,贺闻溪开始试图得寸进尺:“既然我们相处得不错,那你可以在我房间多呆一会儿,等我睡着了再走吗?”

或许是生病的人会变得脆弱,也或许是夜色会滋生人的贪婪,还有可能是他爸难得给他打了通电话。

谁知道呢,反正贺闻溪不想一个人待在房间里。

裴厉没有马上回答。他端着空了的水杯转过身,朝外走去。

贺闻溪盯着他迈出的每一步,觉得是意料之中,可又不由地有点失落。

他和裴厉才认识不到两个星期,即使互相住在对方隔壁,在学校也是同桌,但确实还不够熟。

他提的要求,有点过线了。

没想到,就在他纠结是说“晚安”还是说“抱歉”时,房间的灯被关上了,昏黄的小夜灯亮了起来。

将水杯放到桌上的裴厉又走了回来,然后重新坐在了床边的地毯上。

他穿着一件深色的衬衫,屈着长腿,背靠着床沿,姿势有几分放松。从贺闻溪的角度,能看见他耳侧细碎的头发,棱角分明的侧脸,以及被昏暗光线勾勒出锐利线条的喉结。

手机屏幕亮起来,裴厉瘦削的手指握着手机,已经点出了一套数学题,光映亮他的眼睛,里面没什么情绪。

贺闻溪怔了怔:“我还以为——”

“睡觉。”

裴厉没有回头,嗓音是惯有的清冷,像玻璃杯里的碎冰。

“我这就睡!”贺闻溪将被子拉到脖子下面,立刻闭上了眼睛。

憋了一会儿,贺闻溪偷偷睁开左眼,确定裴厉没发现,这才翘着唇角悄悄笑起来。

他爸妈和爷爷长年不在家,有时贺闻溪想知道他爸妈这一个月里分别都住哪儿,还得找他们的助理拿行程安排表。

但又不能说他爸妈不负责。

他们给他找了管家,找了尽责的司机和保姆照顾他生活。

他刚上幼儿园时,让国外藤校的留学生来陪他看英文动漫、看识字卡、唱儿歌。上了小学,又让本市的特级教师陪他写作业。

以至于当他想埋怨父母时,都找不到理由。

想告诉父母自己很孤单时,更是理不直气不壮。

可又确实很孤单。

他很小的时候就知道,家里其实只有他一个人。

不管是顾叔、徐姨还是别的人,每个人都有自己的家。他们来他的家里上班,每到下班和休假,他们就要回到自己的家里,陪自己的家人。

一直到上初中前,他睡觉时还是会用被子捂住脑袋,有时半夜下楼喝水,他都会害怕。

整栋房子里除了他以外,一个人都没有。

太安静了。

他甚至会想,要是他半夜突发心脏病什么的,是不是都不会有人发现。

不过,家里现在不再只有他一个人了。

只是,这些心情就不用让裴厉知道了。

毕竟有损他的酷哥形象。

不知道是退烧药起了作用,还是因为裴厉身上的气息一直绕在他鼻尖,太好闻,没多久,贺闻溪就觉得自己身上的温度降了下去,意识沉进了睡眠。

第二天下午,贺闻溪感觉自己满血复活,去了学校的篮球场。

江颂和彭蒿正在篮板下练习投篮,见贺闻溪来了,江颂立刻把手机递给贺闻溪,一脸谄媚:“溪哥,你帮我录录像?我回去好分析分析,我是30度侧脸投篮更帅,还是45度侧脸投篮更帅!”

“……”贺闻溪举着手机,见江颂跟开屏的孔雀的一样,反复抖动那几根翎毛,没两分钟眼睛就扛不住了,想罢工。

江颂气喘吁吁地抱着篮球跑过来:“溪哥,怎么样怎么样?”

贺闻溪最近嗅觉太敏锐,立刻后退两步,皱眉:“你喷的什么香水?是准备来球场驱蚊?”

江颂大声叫屈:“这是上次‘午夜飞行’那个漂亮姐姐送给我的,公认最有少年感的气味!”

他怀疑地闻闻自己的手臂,“真有那么熏?我出门的时候只喷了六泵啊……”

这时,彭蒿忽然远远地朝入口处挥手:“厉哥,这里!”

江颂立刻挤挤眼睛:“咦,咱们溪哥的裴厉哥哥来了!”

“滚!”

贺闻溪才发现,约的这一波打篮球,彭蒿还叫了裴厉。

高二一班作为理科实验班,生态其实非常简单,归根结底就是“慕强”。

大家都知道学习很难,所以,这道难题我听都听不明白,可你能做,你牛逼。一张卷子,我刚及格你满分,你就是爸爸。

如果冷冷淡淡不爱说话?是不合群吗?

不,这是大佬智商的威压!

没见彭蒿对着他厉哥,双眼都快放光了?

人来齐了,四个人两两分组,打了一场二对二。

贺闻溪发现,他目光总是不由自主地飘到裴厉身上。

为了方便运动,裴厉脱了外套,只穿了黑色的T裇和运动裤。估计是热了,他顺手将衣袖拉到了手肘处,日光下,冷白皮的优势立刻凸显了出来,跟上了滤镜一样,手臂的肌肉线条紧实流畅,能看见青色的血管。

此时,他高高跳起来,手腕下压,三分球精准入网。

江颂跟贺闻溪一组,此时张了张嘴:“溪哥,你裴厉哥哥都已经是学霸了,为什么还要来跟我们这些凡人争三分球?太虐了吧!”

篮球“砰”的一声落到了地上,贺闻溪抬抬戴着红色护腕的手,示意暂停。

昨天半夜那种热感又从四肢百骸里涌了出来,让他怀疑昨晚的烧是不是没退彻底,复发了。

坐到场边的长椅上,江颂跑过来,扔了瓶饮料给贺闻溪:“溪哥,你今天怎么这么快就累了?”

“可能是昨天晚上没睡好。”想起昨天凌晨闭上眼睛前看见的那道侧影,贺闻溪莫名有些不自在,他转开话题,“小草还在练,你不去?”

“蓬蒿”是种草本植物,于是“小草”就成了彭蒿的外号。

江颂一看:“卧槽,现在已经这么卷了吗?”他扔下喝了一半的饮料,急匆匆地几步就跑远了。

贺闻溪热得难受,手上捏着饮料瓶盖,拧了拧。

没拧开。

贺闻溪不信邪,又试了一次,还是没拧开。

这时贺闻溪才发现,瓶盖没焊在饮料瓶上,是他手在发软,使不上力。

远远传来江颂和彭蒿互相指责对方太菜的声音,贺闻溪一脸深沉地盯着饮料瓶,也不是非喝不可,要不不喝算了?

视野里,骨节分明的手指拎着瓶口,从侧面将他手里的饮料拿了过去,很轻的“啪”声,瓶盖被拧开,又重新递回了他手里。

同时,对方燥热的掌心贴到了他的额头,很快又拿开,没引起任何人的注意。

裴厉低声提醒:“你又发烧了。”

然而,此时此刻,贺闻溪没有注意到自己到底在没在发烧。

就在裴厉靠近时,他仿佛被对方的气息尽数包裹。

后颈的胀热感格外明显,热意蒸腾,令他周身都泛着一层潮意。

更重要的是。

他在裴厉身上闻到了一股味道。

不是之前只觉得好闻但分辨不出的味道。

而是他无比熟悉的,在任务世界里反复安抚过他的,冰雪冷松的气息。

贺闻溪终于隐隐约约地意识到:

草,我好像有点不对劲。

比一个用小夜灯组成的心~

不好意思这么晚才更,跪跪QAQ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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