掌声如潮水般涌来，一波接着一波，热烈而持久。
林曦站在舞台中央，微微躬身，脸上是恰到好处的、练习过无数次的优雅微笑。灯光炙热，将她身上那袭黑色礼裙映照得流光溢彩，也将她眼底深处那一丝难以察觉的空洞照得无处遁形。
她手中的小提琴琴身曲线优美，仿佛还残留着刚才那番激烈演奏的余温。指尖能清晰地感受到琴弦的细微震动，耳膜里回荡着最后一个和弦消逝后的嗡鸣，以及台下观众毫不吝啬的欢呼。
“Bravo！” “太精彩了！” “安可！安可！”
这些声音像是隔着一层厚厚的玻璃，模糊而遥远。她精准地操控着面部肌肉，维持着感激和谦逊的表情，心里却在冷静地复盘：“第三乐章的华彩段，第二个揉弦幅度还是大了一丝，A弦的泛音音色不够纯净…指挥的收束手势比排练快了零点二秒，差点没跟上…”
完美的技巧，无懈可击的控制，教科书式的演绎。这是外界给她的评价。可只有她自己知道，刚才那近三十分钟的演奏，于她而言，与在练习室里重复最基础的音阶练习并无本质区别——只是一次需要投入大量精力的、精确的肌肉记忆和乐谱重现过程。情感？投入？她早已忘记了那是什么感觉。音乐对她来说，不再是表达，而是任务；不再是享受，而是消耗。
幕布缓缓落下，隔绝了台下依旧热情的视线。林曦脸上的笑容瞬间消失，像是被抽走了所有力气，肩膀几不可查地松懈下来，透出一种深深的疲惫。
“太棒了，林曦！”乐团的首席小提琴，也是她的学姐叶雯走了过来，轻轻拥抱了她一下，“你今天状态真好，尤其是最后一个乐章，情绪非常饱满。”
情绪饱满？林曦心里掠过一丝嘲讽。那只是更精湛的模仿罢了。她回以一個淡淡的、挑不出毛病的笑：“谢谢学姐，是大家配合得好。”
后台顿时热闹起来，乐手们互相道贺，讨论着一会儿去哪里庆祝。欢声笑语充斥着狭窄的空间，林曦却觉得自己像个局外人，周围的喧嚣与她之间有一道无形的屏障。她安静地收拾好琴弓，将价值不菲的小心翼翼地放入琴盒，每一个动作都一丝不苟，仿佛在进行某种仪式。
“林曦，一起去喝一杯吗？”有同事热情地邀请。 “不了，谢谢。”她摇摇头，声音轻柔却带着不容置疑的疏离，“有点累，想先回去休息。” 对方似乎早已习惯她的拒绝，寒暄两句便离开了。
她穿上驼色的长款风衣，将琴盒背在肩上，独自一人从后台的侧门走了出去。初秋的夜风已经带上了凉意，吹散了她身上残留的舞台热度，让她打了个寒颤。城市的霓虹灯闪烁不休，车流如织，这一切繁华与她内心的寂寥形成了鲜明的对比。
她没有直接回家。那个空旷、冷清、除了乐谱和乐器几乎没有任何生活气息的公寓，此刻并不能吸引她。
脚步下意识地走向了音乐学院。夜晚的校园安静了许多，只有零星几个晚归的学生匆匆走过。排练楼还亮着几盏灯，那是和她一样“刻苦”的同类。
她的练习室在走廊尽头。推开门，熟悉的、混合着松香和旧木头的气息扑面而来。这里是她最常待的地方，一个能让她感到安心的、绝对控制的领域。
打开灯，冷白色的光线照亮了空旷的房间。隔音墙壁，谱架，一张椅子，一面巨大的镜子——这就是全部。她走到镜前，看着里面的自己：苍白的皮肤，没什么血色的嘴唇，一双总是显得过分冷静和疏离的黑眼睛，以及一丝不苟束在脑后的黑色长发。叶雯总说她长得好看，就是太“冷”了，像一尊精致的冰雕。
她放下琴盒，再次取出琴和弓。似乎只有握住它们，她才能找到一点真实的存在感。
没有乐谱。她即兴地拉出一串音符，是刚才演出曲目的片段。技巧依旧无可挑剔，音准精准得如同调音器。但拉了几句，她就停了下来。
声音在空旷的房间里回荡，然后迅速消失，留下更令人窒息的寂静。
不对。不是这样的。缺少了什么东西。
一种难以言喻的烦躁感攫住了她。她重新将琴抵在下颌，开始演奏另一首更复杂、更需要技巧的练习曲。速度极快，手指在指板上飞舞，右手运弓稳健而有力。她试图用技术的难度和身体的疲劳来填充那种令人不安的空虚感，用征服乐谱的快感来掩盖内心深处的某种渴求。
音符如同密集的雨点般砸出，华丽，却冰冷刺骨。她越拉越快，仿佛在和什么看不见的东西赛跑，试图用声音填满整个空间，填满自己。
她完全沉浸在这种自我较劲中，眉头紧锁，眼神专注得近乎偏执，以至于完全没有注意到，排练楼外的夜色里，一个身影正被这复杂冰冷却又无比抓人的琴声所吸引，悄悄地、好奇地靠近了她亮着灯的窗边。
（第一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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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章 第一章：空洞的完美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