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初遇
初遇·医患间的留白
四月的风总带着股捉摸不透的软,不像三月那样裹着倒春寒的凛冽,也没有五月的燥热,吹在脸上时,像浸过温水的棉絮,轻轻蹭过市中医院门诊楼前的梧桐树梢。新抽的梧桐叶还带着嫩黄的边,被风一吹,便簌簌地晃,将头顶的天光筛成细碎的金斑,落在中医科诊室的玻璃窗上,又顺着窗缝溜进来,在浅灰色的地砖上淌出蜿蜒的光痕,像谁用指尖蘸了阳光画的线。
沈望津刚送走一位调理脾胃的老太太,指尖还残留着老人手腕上的温感——那是种带着岁月沉淀的暖意,皮肤松弛却柔软,脉搏跳得缓而有力,像老座钟的摆锤般沉稳。他抬手揉了揉眉心,指腹触到一片浅浅的酸胀,这才惊觉自己已经坐了快四个小时。诊室里的挂钟滴答作响,时针悄悄滑过下午四点,窗外的日头渐渐西斜,暖金色的光漫过办公桌的边缘,在摊开的病历本上投下长长的影子,把封面“中医科”三个字的铜制门牌映得发亮。
他翻开下一本空白病历,米白色的纸页带着淡淡的油墨香,笔尖悬在“姓名”栏上方,却没立刻落下。这已经是他今天接诊的第八位患者,从清晨的急性胃痛到午后的慢性咽炎,每个人的病痛都像一团缠绕的线,需要他用望闻问切的耐心一点点理清。桌上的白瓷茶杯早已凉透,杯壁上凝着的水珠顺着杯身往下滑,在桌面上晕开一小片水渍,像个没写完的省略号。
诊室门被轻轻推开时,沈望津正低头整理听诊器的胶管。那扇木门年岁久了,合页处总带着点细微的“吱呀”声,此刻却被人放得极轻,只漏进一阵浅淡的木质香气——不是医院消毒水的刺鼻味,也不是常见的商业香水味,倒像是旧图书馆里晒过太阳的老书架,混着点松节油的清冽,很特别,一下子就勾住了他的注意力。
他抬头的瞬间,视线先落在了来人的鞋上。那是一双深棕色的皮质乐福鞋,鞋面干净得没有一丝褶皱,连鞋缝里都看不见半点灰尘,显然是被精心打理过的。鞋型很衬脚,鞋跟处没有明显的磨损,想来主人平日里走路很稳,性子也该是细致的。接着往上,是剪裁合体的深灰色西裤,熨帖的裤线像用尺子量过般笔直,顺着修长的腿型延伸,直到腰间——黑色的皮带扣是简洁的银色,没有多余的花纹,却透着低调的质感,一看就不是廉价的款式。
最后,他的目光才定格在那张脸上。
来人很高,站在诊室门口时,几乎挡住了半扇窗户的光,沈望津得微微仰头才能看清他的眉眼。那是张很周正的脸,眉骨清晰得像被精心勾勒过,眉尾微微下垂,添了几分温和,不显得凌厉;鼻梁高挺,鼻尖的弧度很柔和,带着点书卷气;薄唇抿成一条浅淡的弧线,唇色偏淡,却没什么血色,想来是长期休息不好。最让人印象深刻的是他的眼睛,是偏深的棕色,像浸在温水里的琥珀,瞳仁很亮,却蒙着一层不易察觉的疲惫,像是连续熬了好几夜,连眼底都泛着淡淡的青黑,像用淡墨轻轻晕开的。
他手里攥着一个黑色的皮质公文包,包身很挺括,边角没有磨损,显然用了有些年头却保养得极好。手指搭在包带上,指节分明,指腹泛着淡淡的青色——那是长期握笔留下的痕迹,沈望津见过很多这样的手,大多是老师、作家,或是常年与文字打交道的人。
“您好,请问是沈望津医生吗?”男人的声音和他的长相很配,温润低沉,像初春融化的溪水,顺着空气漫过来,只是尾音里带着点难以掩饰的沙哑,像是喉咙干得发紧,却又刻意放轻了语调,怕打扰到旁人,“我预约了今天下午的号。”
沈望津收回目光,指尖在电脑键盘上轻轻一点,屏幕的蓝光映在他脸上,调出一串预约信息。列表往下滑了两行,“顾斯年”三个字跳了出来,黑色的宋体字很清晰,预约时间是下午四点十五分,备注栏里用括号标注着“失眠”。他抬眼看向对方,指了指对面的椅子——那是把浅灰色的布艺椅,椅垫有些软,坐上去会陷下去一小块,带着点居家的暖意,“顾先生,请坐。先说说你的情况吧,失眠有多久了?”
顾斯年依言坐下,动作很轻,没有发出一点声响。他把公文包放在膝头,双手轻轻搭在包上,身体微微前倾,姿态礼貌又专注,像个认真听讲的学生,连背脊都挺得笔直。“大概有一个月了。”他开口时,语速很平稳,没有急着说更多,而是顿了顿,像是在组织语言,避免遗漏细节,“一开始只是入睡慢,躺在床上要等一两个小时才能睡着,后来就变成整夜整夜睡不着,眼睛闭着,脑子却清醒得很,连窗外的风声都听得一清二楚。”
他顿了顿,指尖无意识地摩挲着公文包的边缘,像是在回忆那些难眠的夜晚:“就算勉强睡着了,也会做很多梦,梦里全是要改的教案、要备的课,还有学生提问的场景——昨天晚上梦见自己在课堂上忘词,站在讲台上说不出话,急得一身汗,醒来时枕头都湿了。早上起来头很沉,像灌了铅,连说话都没力气,今天上课前还喝了杯浓咖啡,才勉强撑着讲完两节课。”
他说话时,视线一直落在沈望津的脸上,没有闪躲,也没有刻意掩饰什么。只是偶尔会抬手按一下太阳穴,指尖轻轻揉着,动作很轻,却还是泄露了身体的不适——那是长期睡眠不足导致的偏头痛,沈望津太熟悉这种动作了,很多失眠患者都会下意识地做这个动作,像是想把脑子里的混沌揉开,却又徒劳无功。
沈望津拿出脉枕放在桌上。那是个深棕色的皮质脉枕,边缘缝着一圈浅咖色的线,用了有些年头,表面已经磨出了淡淡的光泽,是他刚工作时外公送的。他把脉枕往顾斯年那边推了推,声音放得更温和些,像怕吓到对方:“把左手伸出来,手腕放稳,不用紧张,放松就好。”
顾斯年乖乖照做,左手轻轻搭在脉枕上。他的手腕线条很流畅,皮肤是冷白色,透着点淡淡的青色血管,搭在深色的脉枕上,反差格外明显。沈望津的指尖轻轻搭上去,指腹先触到一片微凉的温度——比常人的体温低一点,想来是气血不足的缘故,接着便感受到脉搏的跳动——脉象偏细,像细线般轻轻拂过指腹,节律也有些不齐,时快时慢,是典型的心神不宁之象,和他描述的失眠症状完全吻合。
“最近是不是经常熬夜?”沈望津一边诊脉,一边轻声问,目光落在顾斯年眼底的青黑上。那片青黑不算重,却很明显,像是用淡墨轻轻晕开的,藏不住的疲惫,“压力大吗?比如工作上的事,或者生活里的麻烦。”
顾斯年点头,声音里多了几分无奈,连肩膀都微微垮了些,像是卸下了一点伪装,不再像刚进门时那样紧绷:“我是市立大学历史系的老师,这段时间要备课、写教案,还要准备学期末的学生评比。每天下班回家都要忙到后半夜,有时候趴在桌上改学生的论文,改着改着天就亮了,只能洗把脸直接去学校。”
他顿了顿,手指无意识地捏紧了公文包的带子,指节微微泛白:“有时候躺下了,脑子里还在想第二天要讲的内容——比如上周讲‘唐宋变革’,总担心自己讲得不够透彻,学生听不懂,翻来覆去地琢磨怎么调整案例,怎么把复杂的历史事件讲得生动些,根本静不下来。”
“我们系里对教学质量抓得严,”他补充道,声音低了些,带着点不易察觉的焦虑,像怕被人听见,“评比结果关系到下学期的课程安排,还和职称评定挂钩,要是评差了,可能连我最想带的‘中国古代文化史’都要被换掉,不敢松懈。”
沈望津收回手,又让他换了右手。指尖的触感依旧是偏细的脉象,只是比左手稍稳些,想来是右手常用,气血流通稍好。他低头在病历本上写写画画,笔尖划过纸张发出轻微的“沙沙”声,在安静的诊室里格外清晰。“你这是长期熬夜、精神紧张导致的心神失养,属于功能性失眠,不算严重。”他一边写,一边说,语气很肯定,像是在给顾斯年吃定心丸,避免他过度焦虑,“但得及时调理,不然拖久了容易引发偏头痛、心悸,甚至会影响脾胃功能,到时候吃不下饭,身体更垮,反而影响工作。”
顾斯年闻言,眼神里多了几分急切,身体又往前倾了倾,连声音都提高了些,带着点迫切:“那能治好吗?我之前试过吃助眠的西药,效果不太好,吃了第二天会头晕,连讲课都没精神,好几次在课堂上差点念错史料,特别尴尬。”他说这话时,眼底带着点期待,像在黑暗里看到了一点光,“同事说中医调理更温和,不会有副作用,我打听了好几个人,他们都说您看得好,我才特意预约了您的号。”
“可以的。”沈望津抬眼,给了他一个安抚的笑容。他的眼睛很亮,笑起来时眼底会泛着淡淡的光,像化开的糖,甜而不腻,让人不自觉地放松下来,“我给你开个方子,以安神、养血、疏肝为主,里面会加些酸枣仁、远志、合欢皮——这些都是调理心神的常用药,温和不刺激,不会像西药那样有依赖性。先吃半个月看看效果,半个月后你再来复诊,我根据你的情况调整药方,慢慢把气血补回来。”
他顿了顿,又问,语气里带着点关心:“另外,你平时多久休息一次?有没有时间调整作息?比如周末能不能早点睡,别总想着工作。”
顾斯年苦笑了一下,摇了摇头,语气里满是无奈:“半个月休息一天。学校的课排得满,周一到周五要上课,周末还要带学生的毕业论文,指导他们改格式、查史料,只能趁休息日补补觉。但有时候就算休息,也会习惯性早起备课,总觉得时间不够用,躺着也不踏实,生怕漏了什么重要的内容。”
沈望津点点头,没再说什么,只是低头在处方单上写下一串药材名称。他的字迹很工整,一笔一划都很有力,没有丝毫潦草,像是在完成一件重要的作品。“那我就按半个月的剂量给你开,药可以代煎。”他一边说,一边把处方单放进打印机,“每天早晚各温服一袋,饭后半小时喝,记得用温水烫一下就行,别用开水煮,不然会破坏药效。”
打印机“嗡嗡”地响着,吐出一张淡绿色的处方单。沈望津把处方单拿出来,仔细对折好,递向顾斯年。递过去的瞬间,他的指尖不经意间碰到了顾斯年的手指——顾斯年的手指很凉,像刚摸过冰块,而他的指尖带着刚握过笔的温度,一凉一热的触感撞在一起,像电流轻轻窜过,两人都愣了一下,眼神对视的瞬间,又迅速收回手,耳根都悄悄热了。
顾斯年先反应过来,接过处方单,小心地放进公文包的内袋里,拉好拉链,像是在保管什么重要的东西,生怕弄丢了。他起身,微微弯腰,对着沈望津鞠了个躬,动作很诚恳:“谢谢沈医生,我明天就开始吃药,半个月后再来复诊,不会迟到的。”
“好。”沈望津点点头,又叮嘱了几句,语气里带着点不放心,“记得服药期间别喝浓茶、咖啡,那些东西会兴奋神经,影响药效。尽量十点前躺下,就算睡不着,也别玩手机,闭上眼睛养养神,听听舒缓的音乐,别总想着‘我怎么还没睡着’,越想越容易焦虑,反而更难入睡。”
顾斯年认真地听着,像个把老师的话记在心里的学生,连连点头:“我记住了,谢谢沈医生,您说得这么详细,我一定照着做。”说完,他拎着公文包,转身走向门口。黑色的身影在暖金色的光里晃了晃,渐渐消失在走廊尽头。诊室的门被轻轻带上,“咔嗒”一声轻响,屋里又恢复了之前的安静,只剩下挂钟的滴答声和窗外梧桐叶的簌簌声。
沈望津低头整理病历,把顾斯年的病历放进蓝色的文件夹里。文件夹上贴着标签,写着“失眠”两个字,他刚把文件夹放进抽屉,突然像是想起了什么,猛地拍了一下桌子——声音不大,却把自己吓了一跳。
他忘了加顾斯年的微信!
之前接诊的患者,尤其是需要长期调理的,他都会加个微信,方便对方在服药期间有什么不适随时联系,也能及时调整药方,避免患者白跑一趟。可刚才和顾斯年说话时,光顾着叮嘱用药和作息,居然把这事忘了。万一顾斯年服药后出现头晕、恶心的反应,或者有其他疑问,连个联系方式都没有,怎么跟患者沟通?
沈望津起身快步走到诊室门口,手还没碰到门把手,就已经拉开了门。他探头往走廊里看,走廊里来往的患者和护士很多,穿着白大褂的医生匆匆走过,提着药袋的患者慢慢踱步,喧闹的声音顺着走廊传过来,却没看到那个穿着深灰色西裤、拎着黑色公文包的身影——顾斯年走得比他想的快。
他又往楼梯口的方向看了看,只有一个推着轮椅的护工经过,轮椅上坐着位老太太,正和护工说着什么,声音很轻。沈望津叹了口气,靠在门框上,指尖无意识地摩挲着口袋里的手机——手机壳是浅灰色的,边缘有些磨损,是他用了两年的旧壳。
算了,反正半个月后他还要来复诊,到时候再加也不迟。他心里这么想着,却还是忍不住往走廊尽头看了一眼,像是希望能看到那个身影突然出现,跟他说“沈医生,等一下”。
沈望津转身走回诊室,重新坐在椅子上。他翻开下一本病历,却怎么也集中不了注意力。眼前总是浮现出顾斯年那双眼睛——深棕色的,像浸在温水里的琥珀,带着疲惫却依旧温和,还有刚才指尖相触时的那一点微凉触感,像片羽毛轻轻落在心上,有点痒,又有点暖。
他甩了甩头,试图把这些杂乱的念头赶走,手指在键盘上敲了几下,却连“姓名”两个字都没敲对,反复删了好几次。直到看到电脑屏幕映出自己的脸,他才发现,自己的嘴角已经悄悄向上弯了一个浅浅的弧度,像被风吹起的湖面,漾开一圈淡淡的涟漪,连眼神都软了些。
桌上的白瓷茶杯依旧凉着,杯壁上的水珠还在往下滑,只是那片水渍,似乎比刚才更圆了些,像个没说出口的心事,静静躺在桌面上。窗外的梧桐叶还在晃,金斑依旧落在病历本上,只是这一次,那长长的影子里,好像多了点不一样的东西,软乎乎的,带着四月风的温度,悄悄留在了诊室里,也留在了沈望津的心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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