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学毕业那年的暑假，姜信去镇上找了一份后厨的工作，老板是他们家的远房亲戚，知道姜信家里的情况，就收下了他。

他要做的事情很多也很杂，白天客流量大的时候，他得收拾餐桌和洗碗，除此之外，还要为客人跑腿送饭。

某一天，他提着打包的餐食往菜市场那边送，半途中，一个孩子突然从拐角处窜出来，他因为跑得太急，没能及时停住，和孩子撞到。

瞬间，饭菜摔在了地上，食盒的汤汁“啪”地四散飞溅。

汤汁不可避免地洒到了对方的身上，弄脏了对方的衣服。姜信连忙道了歉，可对方的家长从后面突然冒出来，不依不饶地让姜信赔偿弄脏衣服的钱。

“你走路长眼睛没啊？！把油污弄我孩子一身！”

姜信本不想与对方置气，但面对着对方如此嚣张的气焰，他当即反驳：“是你家孩子，乱跑撞上来的。”

“你哪只眼睛看到我家孩子跑的？！明明是你在跑吧？！”

姜信面对这样不讲道理的人，心知辩解无果，但他仍不服输，拳头慢慢地捏紧，站在原处，眼里渐渐蒙上一层荫翳。

那个大人扫视着姜信，突然想起了，指着他说：“你是姜韵家的那个孩子吧？！你爸犯了事儿，你爷爷难道也没有教你做人的道理吗？”

“不准提我爸爸！”

他突然冲到大人面前，以对峙之势面向着对方，不服输地仰起头。

他一向能控制情绪，对方的这句话，却突然将他心里的隐火点燃。

不知道为什么，姜凡初在镇子人的口中，竟然传成了这个样子。

当年初味关门之后，镇上有风言风语说，姜凡初是因为与黑恶势力有染，所以才会导致那场纠纷和矛盾。

他不明白，爸爸明明什么也没有做错，却要被这样的流言蜚语伤害。

“哦哟，你个野崽子，从哪儿学来的这些动作？”大人见他年龄不大，就算摆出攻击之势，也没有什么攻击力，看他像看猴戏：

“怪不得呢，有娘生没娘养。”

“有娘没养，没有教养。”

一旁的小孩也掰着眼皮朝他做出鬼脸。

姜信眼圈发红地望着在视线里摇来晃去的人，双拳握紧，大口大口地呼吸着。

就在他快要失去理智即将扑身上前时，一个穿着黑衣连帽外套、看上去和他差不多大的男孩窜出来，站到他的面前。

“人家有娘生没娘养关你们屁事啊！你家小孩有娘生养，我看也好不到哪里去！”

大人一看见周霖，认出了他，当场指指点点地回骂。

“你个小野种。哪儿冒出来的啊？！今天又在菜市冒头头，该不会又偷了哪家的钱吧？！”

这一带的人都认识周霖，知道他是谁家的，都把他当成社会上的小混混。

“你哪只狗眼看到我偷钱了，再说，我偷不偷关你屁事啊。”

“哎哟，你这素质哟，一看也是个没爹妈教养的！牲畜都有爹妈，你这小畜生连牲畜都不如！”

“我看你们一家子才像牲畜，猪狗不如。”

“找打是吧？！”

“你来你来，这么大一个人还欺负小孩，真好意思。”

“我今天非要收拾你不可！”

……

眼见一场骂战即将掀起，周围有人过来劝阻：

“好啦好啦，别吵了，该谁赔就赔嘛，大上午的别站这儿耽误别人做生意嘛！”

“就是就是。吵死了。”

“赔个屁！”周霖朝那人啐了一口，拽住姜信直接带他走，任由一群人在身后叽叽喳喳。

出了菜市场后，姜信呼吸到了新鲜空气。

刚刚周霖帮他解围，姜信充满感激：“谢谢你。”

“不谢。”周霖摆摆手，满不在乎，“最烦那些仗势欺人的大人，自家小孩都管不好，干脆别生啊。”

姜信满心担忧着，待会儿该怎么回店里告诉老板情况，他不能耽误太久，打算跟对方道个别离开。

“我要尽快回店里了，再见。”

“什么店啊？你做什么的呀？”周霖顺口一问。

“我在饭店做些杂活。”

“哦？饭店啊。”周霖跟着他走了几步，突然问他，“你们店，平时有什么剩菜剩饭吗？”

“你问这个做什么？”

“我有点饿，两顿没吃了。”周霖说着摸摸肚子，“我家里……也没人给我做饭。”

姜信停了下来。

他看看面前的少年，少年年龄看上去跟他差不多，然而体格有些瘦小，黑色的宽大T恤里隐隐可见凸出的肩骨。

姜信想了想，说：“店里面每天会有一些剩饭剩菜，我可以带一些回来给你。”

“是吗？那太好了。”

“嗯。”

“那，我该在哪儿找你呢？”

“就在……”姜信看向周围的街道，不远处，路边的行道树下，有几排长椅，他指给他，“你以后，就在那边等我吧。”

“好好好！太感谢了！对了，你叫什么？”

姜信思忖着，看向那片阳光照着的长椅，夏日的烈阳铺了一地，一切都亮堂堂的。

半秒钟后，他说：“我姓林，林阳。”

“好的林阳，你叫我小周就行。”周霖不想让姜信知道他的真名儿，直接说了这个称呼。

他不知道的是，其实，姜信在很早之前就已经知道了他的名字。

早在很久之前，饭店的陈叔提醒他，菜市场里有个小偷，每次去那边的时候要注意，后来他经过打探，他了解到原来那个人叫周霖。

再后来，他又得知，周霖，就是周亿武的孩子。

“哦，你说那个孩子啊，他经常在这条街上晃悠，你可千万要小心。”

“他爸爸周亿武当年杀了人，后面坐牢了，他妈也早就跟别人跑了。”

“那个小孩喜欢干偷鸡摸狗的事，街上好几户店全都被偷过，据说，都是他干的。”

“哎呀，是没人管的野孩子，吓人得很！”

……

周遭人的评价不外乎此。

周霖的遭遇，姜信有些感同身受，那些来自上一代人的恩怨和过错，却无端端地让一个孩子来承受，这无异于无妄之难。

同样是经历了家庭变故，周霖与他不同的是，周霖如今完全是孑然无依的状态，没有人给他赖以生存的条件，所以他只能用这些不正当的方式谋生。

那天晚上，他带着打包的饭菜，如约去了约定的地方。

在街灯下，周霖坐在椅子上，晃着双腿，明显是在等他。

黑夜里，街道边蚊子很多，他就一边等着一边拍着手臂上和腿上的蚊子。

远远地，他看到了姜信，目露欣喜：“你来啦！”

姜信点点头走过去，把食物和筷子从袋子里拿出来，接着放到他面前：“还是温的，荤素都有，快吃吧。”

“嗯，谢啦。”

周霖打开饭盒盖子，大口地吃了起来。

姜信坐在一边，看着他狼吞虎咽，没过多久他就吃完了，满足地打着嗝说：“林阳，这是我这几周吃过的最饱的一顿饭，谢谢你啊。”

“不用谢。”

“那个……以后，我每天的伙食……能不能拜托你？……”周霖支支吾吾问出这个问题。

“我可以保证这个暑假都给你带，因为我都在店里面打工。”

“哦哦哦。那行吧……”周霖有点尴尬，抓抓后脑勺又问他，“那你打工的地方，之后还需要人吗？”

“不会。”姜信摇着头，“店里平时不忙，所以不招杂工。”

“哦。”周霖闻言有点失望。

姜信其实又撒了一个谎。

不是不招人了，而是陈叔知道周霖的事，不可能会允许他来店里打工。

周霖坐得有点久了，站起来活动了一下腿。

姜信看向他，问：“你有没有想过，去其他的地方谋生？”不靠偷，让自己能活下来。

“谋生？”周霖第一次从听别人嘴里说出这个字，感到新鲜又陌生。

姜信认真：“对，去县城，或者去更大的地方。”

“不去！”周霖拼命地晃着头，告诉姜信，“我之前去了一回，差点被拐卖的人骗走了。”

“被拐卖？”

姜信没想到，在他这么大年龄的孩子身上，竟然还会发生这种事情。

“对对，那时候我在路边啃面包，一个男的找我问路，我给他说了方向，可他一直说找不到，让我带他走，我们走到一个巷子，巷子旁停着辆车，车上突然下来了一个人，他们跑过来开始抓我，我那天跑了好久好久才把他们甩开。”

听上去，的确是段可怕的经历。

“再说了，我年龄那么小，能做的事情不多，也没几个地方愿意要我，我家也没什么亲戚，他们反正都不喜欢我，眼不见为净，我就少待在家里。”周霖摊着手，脸色满满地无奈。

“再加上，我身份有点特殊，大家就更讨厌我了。”周霖声音渐渐弱了下去。

姜信知道他所说的“特殊身份”是什么意思，但还是试探性地问他：“什么身份？”

周霖朝他嘿嘿笑，撒了一个谎：“特殊身份就是——我是外星人啊。”

“？”

“实话告诉你吧，我其实是从外星来的。”周霖洋洋洒洒地跟他讲，“有天晚上我不小心降落在了街上，有几个过路的看到了我的真身，他们害怕我，就到处编造一些谣言，想将我从镇子赶走。”

姜信笑了笑。

这个年龄段的孩子竟还能编出这样的故事，看得出来，他的心智不够成熟。

“那你的真身，长什么样子？”

“真身啊，就是像螃蟹那种，有两个巨大的钳子。”

“听上去有点可怕。”

“是吧，看起来很吓人，但我一般不会将钳子变出来，只有在遇到坏人的时候，才会使出钳子的力量，把他们打败！”

他说着，手里还比划起了手势。

姜信忍俊不禁。

-

那天晚上回去之后，姜信想，或许他可以试着让周霖改变。

人的本性，始终有着“善”的一面，他可以试着与他接触交流，慢慢地引导他步入正途。

而事实证明，他的行动也不是无用功。

比如，上学的路上，他有时候会在街头巷尾遇到周霖。周霖看到他的时候，也会主动跟他打招呼。

还有一次，他路过街上一个斜坡，亲眼看着周霖站在一辆三轮车之后，卖力地给一位老人推车。

车上装了满满的蔬菜瓜果，老人全身发力，终于骑车上了坡，却没有发现，身后有人一直在推。

而周霖做完这些事情之后，就拍拍手走了。

手里顺带薅了个番茄。

他转身的时候，看到了姜信，手中抛起的东西差点摔到地上。

“林阳？”

“你偷拿了别人的东西。”姜信看着他说。

“这哪儿是拿呀，是报酬。”他说得理所当然，咬了一口，“我那么辛苦地给他推车，要是没有我，说不定损失可不止这么一个番茄呢。”

姜信不知道该回答什么。

周霖的辩驳不无道理，可是，从行为原则上出发，这是不对的。

“没有经过他人知会，擅自拿取别人东西的行为，都叫做这个。”姜信义正词严。

周霖似乎意识到了自己做得不对，有点不好意思，嚼着东西不吱声。

姜信建议他，和声好言：“下次你可以跟对方打个招呼，想要一点报酬，可以直接说，你帮了忙，对方一定会感激你的。”

“我可不敢。”周霖立马说，“要是看到是我，肯定又要说，我跟在他后面是不是想偷他东西，不行不行……”

姜信一时间又不知道该说什么。

他偶尔会看到来自周霖身上“善”的一面，然而他的善心，却好像没有一个发自真心的缘由。

他行善的动机，也总是与常人的行善动机大相径庭。

就比如说有次周末，他去菜场附近的商店帮爷爷买庄稼种子，人群里，他看到了周霖。

周霖正走在一个大人的身后，大人提着一袋红枣，那袋子破了个小洞，里面的红枣咕噜噜滚出来。

周霖看到了这个场景，却不阻止，而是不紧不慢地跟在那个人身后，等对方走出了一段距离之后，他才冲上去提醒人家。

“阿姨，你口袋破了个洞，袋子里的枣掉了。”

阿姨提着东西，看着一路滚出来的枣，把破洞的袋子塞到皮包里，嫌弃地摆摆手：“摔地上的东西那么脏，不要了不要了！”

“那我去捡了？”

“随你便！”

于是周霖又拾起了地上的那些枣，摊在掌心里吹了吹灰，然后在衣服上擦了擦，边吃着边心满意足地走了。

-

他行善的动机总是以利益的回报为宗旨，这让姜信开始质疑，自己的引导方式是不是出了问题。

上学的日子，要是在路上遇到周霖，他会约好时间让周霖在放学之后去老地方等他，然后，他会带一些从学校打包回来的饭菜，像暑假从饭店里带饭那样，去约定地点，亲手交给他。

学校里食堂吃饭，米饭能续，菜不行，所以每次姜信给周霖带饭的时候，预先会留一半的菜，最后又续上饭，再一起装进盒子里。

在下午放学之后，给周霖带过去。

周霖总是早早地坐在长椅上等，看到姜信出现，眼中瞬间就有了光。

“来啦？今天的饭菜是什么？”

“素菜是西兰花，荤菜是番茄炒蛋和茄子烧肉。”

“哇塞，番茄炒蛋，我的最爱。”

“有点冷了。”姜信把袋子递给他，坐到长椅上。

“没事儿，能吃就行。”周霖迅速接了饭菜，迫不及待打开。

冬天的下午，室外有些冷，两人说话的时候，都能看到丝丝的白气。

“小阳，你给我带了这么多回饭，真的太感激你了！”周霖吃完饭之后，心里有种饱足的快乐感。

“没事，食堂可以续饭，每次多了我吃不完，顺手带回来。”姜信说得风轻云淡，仿佛一切不过是顺手的事情。

“嗯嗯，不管怎么说还是谢谢你。”周霖吃完了饭把盒子放在一边，与姜信对话，“你给我带了这么多次饭，我也得给你带点什么才说得过去，对了小阳，你生日是什么时候？”

“1月1日。”

“哎？现在是十一月份，那岂不是快到了？”

“嗯。”

“那这样。”周霖当即有了个决定，“你过生日的那天，中午来这儿，我给你个惊喜。”

姜信有些意外。

他感觉到，自己似乎正从周霖身上看到了正向的反馈。

“好。”

他欣然应下了。

于是两人就约定了时间，在姜信生日那天，一起度过一个节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