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人说，高三的学生像关在笼子里的两脚兽。

这话一点儿都不假，从假期到9月末，学校就没正儿八经放过假。除了8月末放了两天，其余时间硬是没舍得匀点儿出来。

但转机即将出现——10月有个法定假日，国庆假期！高三牲终于跟着沾了点福气。

放假的消息提前流出来了，高三牲有三天假，传话小能手宋醒一得知情况，就将这好消息带到了班上，大家收到之后都兴奋得跟过年似的。

“许哥，这三天有什么安排？”宋醒凑到许晴风座位跟前。

“还不知道。”

“要出去玩一圈儿不？”

宋醒一屁股往他桌子上坐，许晴风桌子大力摇了一下，桌腿甚至还发出了“嘎吱”的声音。

许晴风当即就拍他下去，那么大个块头，别把他桌子给坐塌了。

“屁股墩儿拿下去！坐哪儿不好往人家桌子上坐，都高三了，好好学习，别整天想着玩儿啊。”

“就是嘛，珍惜光阴——抓住每分每秒——”身旁一位同学拉长了嗓子，模仿着数学老师讲话的语气，“就像咱们数学爷爷说的，不爱学习，天打雷劈——不练数学，建议辍学——”

“还有一段儿。”一个同学敲了敲桌上的尺子，模仿动作，“光练不改——分不过百。”

“对味儿，实在对味儿。”宋醒腿绷直，一下子就站了起来。

许晴风桌子大力摇了一下。

……

他检查了一眼，还好，没出问题。

-

许晴风想知道姜信假期有什么安排，当天中午放学，两人一同乘公交车回去。

车上人不多，他俩坐在一块儿。

姜信回他说：“我今下午要回清水镇，开学的前一天上午回来。”

“看来你上午回五区，那我到时候……能过去找你吗？”许晴风问他。

“可以。”姜信当即应，心里期待升起。

他其实也打算回来之后去找许晴风，但许晴风先他一步地提了，他自然就欣然答应了。

“那可太棒了！”许晴风开心不已，双手合掌，“那我到时候就把作业带过来！咱们一起，做作业！正好我最近碰到几道有趣的难题，到时候咱们一起探讨探讨！”

姜信：“。”

怎么回事儿！……

心里方才的欣欣然又增添了一点小小的失落，这种失落来源于——许晴风提出那天要带作业过来找他。

好像他专程过来，就是为了这件事。

不过转念一想，也没有什么问题。

他过来找他是假期时间，还是高三，一起学习，这难道不应该是天经地义的事情吗？

他一番自省，终于把自己脑袋里一闪而过的错误认识调整回来，对许晴风舒展出一个笑容：“……好。”

许晴风看到了姜信的笑。

怎么感觉，这笑容好像有点勉强？

-

车辆还有几站停靠到小区附近。

在新一站提示音响起的时候，姜信的手机也传来了震动。

界面显示，有新的短信。

短信的发件人，是一个陌生的号码。

姜信进入内容，在看到信息的那一刻，握着手机的手指骤然收紧。

与此同时，目光紧紧盯着那页面。

“下一站，中峰路。”

……

车门关紧，车辆启动，车上传来了新一站的播报。

姜信的目光仍旧停留在那页面。

许晴风察觉到了身边的异样，轻轻地扯了扯他的衣袖：“你怎么了？看到什么了？”

“没事……”姜信平复着呼吸，快速地退出了短信页面，然后息屏。

许晴风发现他的异样，心里在想，会不会是刚才收到的短信，但因为涉及私人问题，他不太好过问。

过了一会儿。

姜信开了手机，重新进入短信页面，长按短信，将那条陌生的信息删除。

页面传来“消息成功删除”的提示。

姜信坐正，视线平视着前方。

午间的阳光洒进车内，明明周身置于明亮，可他却感到脊背隐隐间发凉。

-

姜信下午就回了清水，进入院子，闻到自厨房那边散出的中药味。

他进了厨房，发现爷爷正在熬药，苦涩的药气弥漫整个房间。

爷爷看到姜信，从灶间蹒跚地走出来：“回来了啊，小信。”

“嗯，爷爷，这是治什么病的药？”

“最近老是头晕目眩，今天让镇上医生帮我开了几副药。”姜韵应完，准备回灶前烧火。

姜信马上放下手里的东西，上前，扶他出来：“我来熬，你去休息。”

“辛苦小信了。”姜韵坐在一边的凳子上。

他心里最近一直记挂着一件重要的事情，对姜信说：“小信呐，后天是你爸的生日，你刚好也放假了，明天，咱们去镇上买点东西，到时候，我们一起去看他。”

“好的。”姜信将柴火放进灶炉。

明亮的火光透出来，映照着他的脸。

木柴燃烧，灶炉散发出火焰与光芒。

他神情凝重，思绪也不禁回到了不久之前，穿越到了今天下午，公交车上，他收到的那条陌生的短信。

短信虽然来源于陌生的号码，但从短信的内容来看，发送者的身份一目了然。

那条已经删除的短信内容如下：

“小信，我回来了。

我来看看你，还有凡初。”

……

简短的内容，却似乎载着千斤的沉重，压迫着他的心脏。

时隔多年，他甚至快要忘记那个人的名字，在他以为他要将她完全遗忘的时候，她如今，竟要突兀地出现在他，还有爷爷的世界。

为什么要这样？

房间里弥散着的药味儿，和此刻他的心境一样苦涩。

姜信沉思之时，决定不将这件事情告诉爷爷。

-

姜凡初生日这天，天空下起了小雨。

姜信和姜韵缓缓沿着山路向上行走。

姜信一手提着鲜花和一些果品，另一手撑着伞，和爷爷小心地并行。

雨点轻轻打在伞面，他们最后停在了姜凡初的墓前。

姜信将东西放下，将里面的东西一一摆开。

姜韵就立在旁边，对着墓碑照片的人说：“凡初啊，我和小信来看你了。”

然后，是很长时间的，来自姜韵他们单方面的，没有回应的交流。

“小信今年高三了，过不了多久，就要考大学了。”

……

“小信现在成绩很好，跟你当年一样，明年咱们村又能出一个大学生。”

“你在那边也要保佑小信，保佑他考上理想的学校。”

……

他们站在墓前叙言了好久，姜信望着照片中有着温然笑容的人，心里愈加沉重。

雨渐渐大了起来，白色的菊瓣上沾满了点点的雨珠。

姜信和姜韵准备离开，姜信将伞微倾了下，使上面积攒的雨滴滑落下来，然后对姜韵说：“走吧，爷爷。”

“好。”

两人就沿着山路往家走。

-

午饭时间。

姜信准备择菜做饭，他坐在屋檐下，将摘好的叶菜装好，端进厨房。

他站在厨房窗边洗菜，却见院前的道路上，一辆黑色的轿车缓缓驶过。

对着家门这边方向的车窗洞开着，在那车窗半开的隙间，他看到了一个侧影。

车辆驶过的速度，在这一刻，好像被拉得很慢。

他清楚地看到了，坐在车里的人。

陌生而熟悉。

而车行的方向正好是——

心里预感不佳，他当即关上了水龙头，拿起窗边的伞，冲出了院子！

爷爷听到外头传来踩着雨的脚步，从堂屋里走出来，看到了姜信。

姜信撑着伞站在院子里，似乎是准备往哪儿去，姜韵就问他：“小信，你要去哪儿？”

“我去……找个东西，回来的时候落在路上了。”

“哦，那就去吧，路滑小心点儿。”

姜信撑着伞应：“嗯。”

他迎着雨，往先前行经的方向飞奔而去。

-

山路之下，那辆黑色的轿车停在了路的一侧。

车内已经没有人。

姜信沿着山路上行，心和步履，此刻都如坠千斤。

渐渐地，他行至和爷爷先前来过的地方附近。

在朦胧的雨里，果然看到了那个刚才出现在车内的女人。

魏霄冉一袭纯白的长风衣，跟记忆里想象中模糊的样子截然不同。

不……准确来说应该是没有样子——她在姜信记忆中留存的音容笑貌，甚至形同于无，遥远得像地平线尽头看不清楚的光，不真切，遥遥不可触及。

等到哪一天，随着时间再远走一些，他甚至会完全忘记她存在的痕迹。

因为在他一岁那年，她就离开了清水，甚至连一丝一毫的印象都没能留存给他。

姜信以前也时常在想，如果魏霄冉离开得再晚一些的话，晚到他至少能记住她的样子，以后再回忆起母亲的时候，也不至于仅凭虚无的想象。

而现在，这种虚无的想象，终于成为了真实。

不远处那个高而纤秀的背影，头发高高盘起，一身的浅色与她手中纯黑的伞形成了鲜明的对比。

她站在姜凡初的墓前，气质沉静得如同一块冰冷的玉石，连同她的注目都静默得如这场无声无息的冷雨。

她不知在这儿站了多久。

风把几朵花吹散开，当她弯下腰尝试将花归于整齐，余光感应到身后似乎有人。

她回过身去。

远坡之侧，一个少年撑着伞，向她这边投来遥远的注目。

她试着辨认出对方的模样，然而对方这个时候霍然转过了身，头也不回地向着山下奔去。

看着面前慢慢消失的少年，她隐约间发现，那少年的背影，竟和记忆里姜凡初的背影巧合地重叠在了一起。

难道……

心里剧然窜出一个念头。

她朝那个背影喊：“小信——”

然而。

因为距离相隔太远，对方似乎没有听到。

她撑着伞，在朦胧的秋雨里，看着少年离他而去。

-

姜信快步跑回家，爷爷在门口等他，关切地问：“小信，东西找到了吗？”

“找到了……”

姜信上气不接下气，收了伞挂在窗边：“爷爷我去厨房。”然后快步进厨房做饭。

他在厨房里切菜的时候，脑子里，魏霄冉的影子挥散不去。

他心里也十分不安，担心着接下来可能会发生的事情。

然而，他所担心的情况，接下来还是出现了。

姜信手边的蔬菜还没有料理完，屋外，他突然听到了姜韵的声音。

老人的声音有明显的吃惊：“你怎么来了？！”

“他今天生日，我回来看看他。”

……

回应的声音，没有什么起伏，像没有感情的机器生硬模拟的人声。

姜信当即冲了出去。

魏霄冉站在姜韵面前。

她手里提着生日蛋糕的盒子，那盒子包装精致，跟她不染纤尘的精致衣着一样，和这里的一切格格不入。

她转头看到了姜信，眉目里没有了方才在山上见到时的震然，取而代之的是宁静与微澜，仿佛他们已经见过多年，再见面时已不足为奇。

姜信慢慢地，朝她走过去。

他不知道该怎样开口，以什么样的方式来揭开母子重逢的序幕。

……

魏霄冉看着面前身形高拔的少年，怎么也没有想到，十几年的时间里，他竟然长成了这般模样。

俊彦，端然，眉眼与身影间，隐约可见姜凡初的气质。

“小信……？”

她像最初在山间重逢一样，喃声念着他的名字。

“别这么叫我。”姜信目光不着痕迹地掠过她手里的东西。

魏霄冉沉默，目光悠远地停落在面前少年的身上，旁边，姜韵拐杖在地上点了点，饶是平日里素来温和待人的他，也忍不住下了逐客令：“你走吧……咱们家现在，不是你这种身份的人能来的地方……”

魏霄冉笑容极轻：“我只是回来看看。”

“有什么可看的呢？……”姜韵浑浊的目光里多了几分泪色，说到这里，忍不住哀涕，“你又不是不知道……他已经走了……走了很多年了……”

“那你们为什么不告诉我？啊？为什么？！”

魏霄冉原本掩饰的情绪瞬间外露。

姜信见她对姜韵露出几分咄咄之意，连忙挡在老人身前，直视着她，目光中无形间也多了几分冷意：“如果你是来吵架的，请你现在离开。”

面对着姜信。

魏霄冉心中锐利的刺，却怎么也扎不出去，她看着本应该熟悉，可是此刻却无比陌生的他们，脸上的血色渐渐消退。

姜韵依然有话没有倾吐出来，轻轻地拨开姜信，对魏霄冉说：“你明明……都选择离开了啊。你当年也说，走了，就断绝一切关系，可你怎么这时候又跑回来了啊？……求求你了，你走吧……”

“我刚才已经说得很清楚了。”

魏霄冉的脸像一块毫无波澜的冰雕：“我是回来看凡初的。”

“你不配提起他的名字！”老人脾气原本不倔，但是这一刻，却好像认定了什么，指着她。

因为情绪过于激动，老人一边咳声一边重复着，“你走吧……咳咳……你走……”

魏霄冉只是不动声色地站着，看着被姜信扶住、准备退到一边的老人，她没有一分动静，似乎非要坚持什么。

“我不走。”魏霄冉提着蛋糕盒子的指节收紧。

有些自说自话的，她将自己心里的意图悉数对他们说了出来：“我的电话这么多年都没有换过，为什么你们从来不跟我联系？！他去世了，这么重要的事情为什么也不告诉我一声？！”

老人剧烈地咳了起来，指着她想回应什么。

然而魏霄冉俨然有爆发之势，先前收敛的刺、伪装出来的温雅，在此刻消然无形。

“还有小信——”她指着姜信，看着他，“为什么也从来不跟我联系？！”

姜韵心中积郁，木木望着她，却突然一个字也发不出。

姜信感觉到扶着老人的手臂骤然一沉，接着，拐杖落在了地面，碰撞出一声沉响。

“爷爷——！”

姜韵突然脱了力一般，眼睛紧阖往地上坠去。

姜信连忙托住他。

魏霄冉看着这幕场景，怒不可遏被霎时间的慌乱替代，她松开手里的东西上前去查看情况。

姜信见她接近，本能地抗拒，但魏霄冉蹲下来之前已经掏出了手机，迅速拨出了电话：“喂，这里是雨荷村一组，家里老人突然晕倒了……对，麻烦赶紧过来……”

魏霄冉打完电话，姜信扶着老人，躺在了门侧的躺椅。

气氛僵凝，魏霄冉站在一旁，沉默地看着他们。

她不敢再有任何动作，只是站在一旁，继续成为一座毫无感情的雕像。

-

雨依然不停地下，半个小时之后，急救车赶了过来，将老人送往医院。

魏霄冉的车停在路侧空地，她远远地开了门，迅速对姜信说：“上车。”

姜信知道情况紧急，无言，坐上了副座。

车尾随在急救车之后，一路上，两人无话。

-

“病人脑血管发生血栓栓塞，伴有下肢深静脉血栓，建议转到市医院治疗。”

负责急诊的医生快步出来：“谁是家属？”

“我是。”

姜信连忙站起来。

“病人转院治疗，过来确认签字。”

“好。”

姜信随着医生离开。

魏霄冉犹豫片刻，起身跟了上去。

-

转院之后，姜韵迅速接受新的治疗。

此刻，已经是晚上，姜信来回奔忙了一天，无暇顾及魏霄冉是否还在医院。

深夜，得知姜韵终于脱离了危险，姜信坐在走廊的椅子上，因为劳累埋下头对着膝盖，闭上眼暂时调整状态。

近旁，突然传来了熟悉的声音。

“好，我知道了。”

“我今明两天脱不开身，后天我会赶过来。”

……

魏霄冉一边接打着电话，一边朝姜信走过来。

“好了，不说了。”

她在快要走近姜信时，挂掉电话。

姜信慢慢抬起头。

魏霄冉看到了他周身流露出的疲态，忍不住心疼，但眼下，她将自己多余的情绪迅速地藏敛起来，把手中提着的袋子给他：“吃点东西，你累了一天了。”

姜信视线不声不响别过去，没有动：“谢谢您的好意，但不用了。”

语言间的疏离，显而易见。

魏霄冉也就没再说话，将袋子提着，手指收紧，望着姜信。

好一会儿之后，她意味深重地问他：“小信，你是不是很恨我？”

又问：“是不是恨我当年抛弃了你们？”

姜信没有回应。

走廊的灯苍白，面前的地面映着来往行人的影子。

姜信看着那些来了又散，去了又来的人影，一言不发。

哪里来的恨呢？

他连对她的印象，都没有。

她当年选择离开的时候，他不过才一岁，连记事的年龄都还没到，他连她那时候的模样都未曾见过。而爱恨，往事，也只是从后来他人的诉说中听闻。

他对她，连恨都没有。

“我不恨你。”

姜信终于转向她，坦诚地说出了自己内心真实的想法：“每个人都有选择让自己活得更好的权利，他人无权干涉，你选择了你所坚信的，这没有错。”

“可是……”

姜信试着让自己呼吸平复，终于直视着她：“我不明白，你既然选择一走了之，为什么，这时候突然又要回来。”

姜信声音带着感情，虽然他极力地忍住，不让自己有任何情绪的流露，然而，面对着这个生他的人时，他似乎做不到。

魏霄冉嘴唇极轻地颤了一下，她正想说什么，走廊一侧，传来一串急促的脚步。

接着是一声呼喊。

“小信！”

是姑姑姜芝。

她今天下午收到姜信的电话，安顿完家里所有的事情之后就赶来了医院。

“我来了。”姜芝声音急促，冲过来。

在见到站在姜信旁边的魏霄冉时，她顿了几秒，停在久远的回忆里，接着目露泠然的惊色：“你怎么在这里？！”

魏霄冉应：“帮小信处理医院这边的事。”

姜芝听闻之后，冷着脸：“谢谢，目前，人手已经够用，你可以走了。”

魏霄冉眼里生出冷晦不明的神色。姜信看向魏霄冉，也轻声下了逐客令：“有我们在，不劳烦您了。您走吧。”

……

魏霄冉吸了口气。

随后，她将手机的袋子塞给姜芝：“小信还没有吃饭。”

姜芝犹豫了下，很快将东西接过来。

魏霄冉东西交出去就转身走了，健步果断，没有一刻迟缓。

姜芝看着她的背影，皱紧眉头，心里不禁有了猜想。

“小信，爸爸的住院，是不是跟她有关系？”

姜信不言。

姜芝却从他的神情中读出了结果。

这时候，姜信手机传来震动。

又是那个“陌生电话”发来的短信：

“袋子里有张卡，里面的钱治疗够用。卡密码是你爸的生日。”

……

姜信从袋子里拿出卡片，姜芝也看到了。

“这卡是她特地留下来的吗？”姜芝为她的行为感到不解。

姜信点点头。

他只觉得好笑。

这一切的藕断丝连的联系，子句不离的那个名字，仿佛在说，她想要向他们证明些什么。

可是，她到底能证明些什么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