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慈恩寺
送走了相王,李长生折身回去,他对相王无喜无恨,只把他当作达成目的的一种手段,也无所谓相王的试试探探。
长安,他没有仔细看过,从出生到如今,这是第二次看见,第一次是他六岁那年离开长安时。
人生前六年,他一直在皇宫生活,连朱雀门都没出过。或许他父皇在他更小的时候带着他出去过,但他已经不记得了。
回首长安,早已是物是人非事事休。
李长生正向鹿野苑而去,正遇到身后有人喊他,他回身看去。
是大慈恩寺的妙觉和尚,妙觉合掌见礼:“秀光师。”
李长生现在已经向惠远住持借了慧云禅师弟子的身份,剃度出家,已经是个正经和尚了。
一身缁衣,身形英伟,面容淡然如玉,虽年纪尚轻,但谁也不敢把他当成修行未深的一般沙弥对待。
李长生回礼:“妙觉师。”
“秀光师可有空闲,师父有请。”
原来是找人来了,李长生思及可能是因为相王进香的事,便颔首道:“有劳,不知印光住持在何处?”
“请随我来。”妙觉便领着他到了法堂。
印光法师是大慈恩寺最为德高望重的大和尚,见了李长生到来,便请他入座。
“刚刚听闻秀光师在大雄宝殿中赠予相王一句佛偈,却不知作何解释?”印光为他到了茶水,问道。
拟将修福欲灭罪,后世得福罪还在。
但向心中除罪缘,名自性中真忏悔。
“世间生死事大,世人却终日只求福田,不求脱离生死苦海,自性若迷,福何可救?”李长生解释说。
“世人都道将功补过,修福田,弥补以前的过失,这不对吗?”
“《菩萨戒经》云:我本元自性清净,若识自心见性,皆成佛道。万法尽在自心,何须外觅?”
印光微微颔首:“秀光师此言直澈心源,但若是一人本性自迷又该如何呢?”
“心固微妙幽远,难明难凑。迷时师度,悟了自度。人心中皆有佛性,不须刻意去求。自信内有知识自悟,若起邪迷,妄念颠倒。外人虽能规教劝说,然救不可得。若起正真般若观照,一刹那间,妄念俱灭。”
印光法师若有所思,半晌方道:“一悟即至佛地,智慧观照,内外明彻,确实如此。”
又打量片刻眼前这个刚刚及冠的僧人,叹道:“秀光师佛性通达,照彻琉璃,不愧是慧云禅师的弟子。”
“秀光惭愧。”李长生内心有些汗颜,他虽悟性不错,但这终究是借了慧云禅师对佛性的理解,并不算自己的参悟结果。
印光对他很感兴趣,近些日子常与他论法辩经,发现李长生于禅机方面格外有慧性。于是继续就如何明澈自性同李长生好一番论证。
“师父,宫中来人了。”辩论到一半,妙觉过来禀告。
两人暂停佛法辩论,印光问:“是为何事?”
妙觉身后的黄门官上前道:“奉陛下令,请秀光禅师明日午时初刻入宫为陛下讲经说法。”
印光还在愣怔,李长生就上前颔首念了声佛号,这也在他的预料之内,便说道:“谨遵均令。”
黄门官笑呵呵地打量着,这位新得皇帝青眼高大俊美的和尚,“我想同秀光禅师单独说说几句话,印光法师可还方便?”
面对宫里传旨的黄门官,印光自然同意,将法堂留给两人,和妙觉一同出去了。
在李长生面露疑惑的神色中,黄门官将法堂房门关上,转过身慢慢向他走近。
不料这人走至还有跟前时,甚至想伸手向他的脸侧探来,被李长生一把截住。
黄门官笑了一下,一声不符合他年纪轻笑。
李长生愣住,失声喊道:“师父?”
李持盈换用左手摸了摸徒弟的脸,笑道:“是我,为师过来看看名声传遍长安城的秀光禅师,是否有什么神奇之处??”
“您也来寒碜我?”李长生面露无奈。
“哪有?长生修佛悟性也不错嘛。以非修而修之,故曰正修也。以非明而明之,故曰正证也。”
“您还懂佛法?”
“略知一二,毕竟我徒弟都来当和尚了,为师当然要了解了解,免得和你说不上话呀。”
见他师父越说越离谱,李长生终于放弃这个问题,转而问道:“您怎么变成传旨的黄门官了?”
“拖谢玉的关系,我暂时顶替了这个黄门官的位置,在宫里待几天。”李持盈笑眯眯地道:“也算好好看看长生小时候生活的地方。”
“……”
李长生并不觉得有什么好看的。
“好了,我也不能在这待太久,我先走了,明日见。”李持盈朝外面望了眼,传旨的黄门官一般都有规定时间的。
李长生捏着他的手腕,趁他不注意低下头在他唇角轻轻吻了一下,“明日见。”
李持盈震惊地看着他,摸了摸自己这张脸,“这你也能下得去嘴?”
倒不是说他易容的这张脸有多丑,而是这看起来真的是一张四十多岁的中年宦官的脸,这绝对绝对不会在长生的喜好之内。
李长生淡淡笑道:“识自本心,见自本性,不生不灭。于一切时中,念念自见,万法无滞。一真一切真,万境自如如。如如之心,即是真实。”
李持盈晃了晃手腕,笑道:“看来长生真的对佛法有悟性,但为师也真的要走了。”
李长生放开手,看他出了门摇身一变又是一副黄门官的做派,目送他远去。
翌日,李长生未到午时便已到达朱雀门前。
前来领他入宫的黄门官还未来,旁边的相王倒先看到了他。
“秀光禅师可是早来了,想必小黄门还没到,不如跟我一起去。”
李长生当然明白他在想什么,念了声佛号,说:“多谢相王殿下。”
两人便相伴向宫内走去。
路上,相王问:“禅师是江宁人氏,怎么会来长安?是游方到此吗?”
“是。想来看看慧云禅师当日讲经说法的大慈恩寺,以当聊表寸心。”
“原来如此。”相王又问:“禅师日后会常住大慈恩寺吗?禅师若是想常住的话,我可以上表陛下将寺庙修缮一下,让禅师能更好的讲经说法。”
李长生岂能不明白这是相王向他示好,拉拢他之意,不过事为了能让他在韩献面前挣几句好话。
可惜。
可惜,他注定是要杀韩献的,而不是求什么讲经说法、布施众生。
“心中有佛,一切皆是佛地,何必高屋大厦才能言说佛法,教化众生。”李长生淡淡道,婉言谢绝。
相王闻言一噎,心道,这和尚未免也太不懂规矩了,本王乃是皇子王孙,何等身份,好声好气跟你说话,你却不领情!真把自己当成高僧了?!
相王干笑两声:“禅师说的是,是本王着相了。”
对于相王此言,李长生并没有说什么,好似没听见一般,直接把话晾在那没搭理。
相王面上不显,心里却暗自咬牙切齿,心道有朝一日他一定要这和尚好看!
到了延恩殿,只有几位公主在,问左右宫人,都答曰不知。
相王没想到会这样,看着殿中的人,一时拿不准该怎么办。
旁边的几位公主倒是对李长生有几分好奇,直接问:“你来宫里讲佛法讲些什么?讲佛家典籍吗?”
另一位公主便道:“那也太无趣了,我们又不信佛,估计只有陛下感兴趣。若是这样,早知道我就不来了。”
李长生出声道:“我乃是禅师,并非法师,不擅佛经论典。各位殿下如果对佛家经论诵读解说有兴趣,可去大慈恩寺寻印光法师。”
对佛家不甚通晓的几位公主不知道寺里和尚还有这种区别,就问:“那你要说什么佛法?”
李长生垂眸思考片刻,反问:“殿下想知道什么?”
被反问的永昌公主一时愣住,因为她对佛法一窍不通,之前去大慈恩寺单纯是因为她听说寺里来了一个仪表堂堂的和尚,好奇才去的。
永昌公主咬着下唇想了一会儿,问了一个她比较好奇的问题。
“为什么出家叫遁入空门呢?”
“殿下想必听过一句佛经,叫做「色即是空,空即是色。」”见永昌公主点头,李长生缓缓道:“色,即是色相,是指世间万物,色、声、香、味、触、法,一切能感知到的,都是色相。然而这所有色相不过是因心而生,心不动则万般皆空,此即色即是空。”
“无有相,则无有门。所以叫空门,也叫色门。”
永昌公主继续问道:“你说这些都是因为心生,那你们出家人在寺庙里为了心不动就整日念佛,什么都不做吗?”
永昌公主这个问题倒也合那些不了解佛家人的想法。
但事实并非如此,佛家亦有佛家弟子的修行。
“终日念佛却不能识佛,终究无益。佛陀彼岸不在口中,而在心中。口念心不行,便如幻、如化、如露、如电,如梦幻泡影。口念心行,才能远离颠倒梦想,究竟涅槃。 ”
“口念心行……”永昌公主若有所思。
李长生这时突然注意到,西边的传来些微动静。
门扉被推开,原来里面还有一个内间。
韩献缓步从里面走了出来,陈王在身后跟着,李持盈假扮的黄门官随侍。
李长生抬眼对上韩献的视线,无波无澜,沉静漆黑的眸看着他。
其实这个和他有着血海深仇的人,却从来没有和他见过面。
韩献身为一个开国君主,和明宗皇帝很不一样,李长生还记得他父皇的模样,很和蔼、很亲善的一个老人。而韩献则看起相当严肃冷硬,在此人的目光中李长生却感觉到一些虚无。
不过韩献精神不大好,他想起之前谢玉的话,看来韩献确实有要放权的迹象。
“陛下?!您也在这?!”相王震惊出声,他转头去看永昌公主她们,发现她们也很惊讶。
陈王:“陛下一早就在了,就是想听听秀光禅师说法。”
相王瞥着他,陈王知道内情,他却被蒙在鼓里,这让他脸色有点难看。
然而韩献没有理会俩人的暗流涌动,直接问李长生:“禅师对佛法很是精通,朕有个问题,不知禅师能否解惑?”
李长生估计了一下两人之间的距离,瞥见周围的大内侍卫,机会太过渺小,放弃了这次动手的可能。
他目光在李持盈身上轻轻掠过,颔首说:“愿闻其详。”
“一个犯禁作逆的人,也可以明悟佛性,得往生吗?”
李长生内心冷笑一声,老贼一生作孽多段、杀人无数,竟然还想成佛?
不过不屑是不屑,他还是认真回了这个问题。
“可以。”
“嗯?真的?”韩献立刻问道:“你详细说来。”
他道:“人之修行,修身、口、意三业,或为三善,或为三毒。然则,佛法乃不二之法,非善非不善。犯禁作逆只是一时遮盖了佛性,但人的佛性却依旧存在。凡夫即佛,烦恼即菩提,前念迷即凡夫,后念悟即佛。”
“原来如此,原来如此。”韩献听了他的话心中顿时恍然,上下打量他:“禅师真不愧是慧云禅师的弟子,果然有大智慧。禅师今日为朕解惑,朕此生也算圆融无碍了。”
“这样,过两天宫中有个除夕宴,还请禅师赴宴,介时,朕向朝堂上下宣布赐禅师长安居住,为禅师重修大慈恩寺,或者新修一座佛寺,供禅师居住。”
李长生淡淡垂眸,不言不语,只合掌念了一声佛号。
为了写这章看了两天佛经(跪了)感觉马上要遁入空门了……
上面佛性本有的观点来自六祖慧能,就是那个“菩提本无树”的慧能。
佛经博而繁,道经质而精,诚不我欺,诚不我欺!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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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9章 一悟即至佛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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