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长剑

辛夷被引入寝殿时落起了小雪。宫人无声地退去,沉重的殿门在身后合拢。

一片寂静中,只有案几上一鼎鎏金狻猊香炉兀自吞吐着云气。

垂首屏息,立于榻前一角的女子肌肤丰泽,鬓发如云。言笑间樱唇欲动,顾盼时眼波将流。就连为她上妆的嬷嬷也啧啧赞叹小丫头是一个十足的美人坯子。

辛夷原是一个最普通不过的洒扫丫鬟,一个月前,正是因为这副美艳的皮囊,辛夷被掌事李嬷嬷相中。

当朝太子傅寒洲性格古怪,虽然年岁渐长,却始终无意于**之事。这可急坏了一众嬷嬷和太监,眼见无法再拖下去,只能先找个小宫女试试水。

她平日里的安分守己众人是有目共睹,加之身体健康,皮肤又没什么瘢痕,一番查验下来,李嬷嬷十分满意,栽培她做太子殿下的司寝宫女。只可惜辛夷虽然容色惊人,却常常平板着一张脸,做不来那些媚态。常常气得教引嬷嬷连连摇头,叹息白瞎了这块好材料。

殿外,几个贴身伺候的宫人聚在廊下的灯影里。张公公怀中笼着拂尘,老迈的声音压得极低:“咱们这番擅作主张,也不知,是合了殿下的心意,还是触了殿下的逆鳞......”

蓦地,几团跳跃的光晕刺破夜的宁静——正是从长公主府回来的东宫仪仗。但见四匹骏马嘶鸣着踏雪而来,所经之处雪泥飞溅,旋转的琉璃风灯把两侧侍卫们的影子拉得忽长忽短。

从车上下来的太子看起来面色不虞,张公公心里暗叫不妙,忙堆起万分的小心,快步迎上前去,殷切道:“殿下一路回来冻着没有?奴才早已命人准备好暖身的热茶......”顿了一下,才将真正要紧的事道出来:“此外,奴才们想着殿下操劳一日,特意挑了个伶俐丫头,跟着王嬷嬷学了一月规矩,这会儿就在偏室候着,专等伺候殿下......”

靴底踩在积雪上发出轻响,傅寒洲侧头看了张公公一眼,月光打在他高挺的鼻梁上,留下浅浅的阴影。他淡声道:“谁准你们多事?”

话音未落,廊下已跪倒一片。张公公首当其冲,额角几乎抵在冰冷的雪地上,喉头发紧,一个字也吐不出来。而傅寒洲脚步未停,竟是径直朝着那灯火通明的殿内走去了。

辛夷跪在地上,隐约感觉到外面似乎出了什么变故,但橐橐的脚步声已经越来越近、越来越近——

“抬起头来。”

那是太子傅寒洲的声音,像结了冰的月光砸在了瓷盘上。

太子殿下生得极好,鼻梁高挺,虽然生了一双丹凤含情目,却给人一种雪覆荒原的肃杀之感。偏偏唇又极红,肤色又极白,姿容昳丽,倒像一个能把在手里亵玩的瓷娃娃。

辛夷在脑海里拼命回想着王嬷嬷的指教:“笑,要像初一的月牙儿,露一点点边,勾得人心痒就够了。别像那十五的满月,亮得晃眼,那是轻狂。更不准哭丧着脸,那是大不敬。”

她扯动唇角,却不知道自己是何模样。就像傅寒洲也永远无法从她的眼睛里窥见此刻他的神情是有多么傲慢。

傅寒洲居高临下地看着她,淬了冰的眼睛里没有沾染半分**。

冰雕雪琢的太子屈尊俯就,温酽馥郁的旃檀香气交织成一张细密的网,将辛夷钉死在原地。

他用苍白的手指抚弄她的唇角,冰冷的感觉像是寒冬腊月时把手伸进洗衣盆里。

“怎么不笑了?”轻柔的声音宛如情人间的喁喁细语。

直到那天,辛夷才发现,原来从听到长剑出鞘的声音,到冰冷的剑锋抵上心口,只需要一刹那的时间。

辛夷以一种十分可笑的姿势仰面倒在榻前的云纹毡上。

粘稠的血液小蛇般从胸口爬到脖颈,然后缓缓没入发丝。

辛夷觉得自己可能快要死了。

她拼劲全力伸出沾满血的手指去拉扯太子的衣摆。

如果还能站起来,她要去抓他的脸,要朝他吐唾沫,要拔出胸口的剑,让温热的鲜血把他全部浸透。在彻底丧失神志前,她可笑又可悲地这样想。

辛夷像是做了一个很长的梦。

梦里,她又回到了在慈幼局时的光景。

那时候她还不叫辛夷。嬷嬷是腊月初九在门外把冻得浑身发紫的她捡回来的,因此就叫她小九。

名义上虽有官田收入支撑,可要养活这么多张嘴,那点微薄贴补不过是杯水车薪。才五六岁的年纪,小九就要帮着嬷嬷们照料更小的孩子们、浆洗衣裳、做各式手工活计。

一日三餐只有稀得像水一样的清粥以及园子里种的各种青菜、萝卜、茄子。他们确实种了不少,只是一大锅熬出来,能分到每个嗷嗷待哺的孩子碗里的,也不过一两口的量。

一到夏天,孩子们就扎进田里,捉蚂蚱、蝈蝈,随便用火一烤,就连头带翅囫囵吞下去。也有大一点的孩子下水摸小虾、摸螺蛳,由于长时间泡在水里,两条腿都变得肿胀发白。

但还是永远吃不饱。

一片混沌之中,她又感受到了那种刻入骨髓的饥饿。

辛夷突然惊醒,全身汗涔涔的,胸口处传来的钝痛让她渐渐回想起之前发生的事情。

“吱呀”一声,门被推开。进来的是在浣衣局当差的小宫女碧云。

“姐姐可算醒了!”她圆圆的眼睛里满是欢喜。

“那日姐姐浑身是血地被抬回来,可把我们都吓得不轻。没有殿下的号令,便是借我们十个胆子,也不敢擅自去寻郎中。我们几个只能在榻前守着,急得直掉泪珠子。”碧云打湿了一张帕子给辛夷擦拭额间虚汗,“谁知后来……后来竟是长公主殿下降恩,遣了医官来瞧。万幸这伤口不深,未伤及肺腑,我们日日按方换药,眼见着姐姐气色一日日见好,这颗心才算落回了原处。”

碧云兀自喋喋不休,辛夷躺在床上,却忍不住疑窦丛生。

长公主殿下......为何会知晓她这般微末之人的存在?又为何要在太子震怒之际出手相救?这深宫之中,从无平白无故的恩惠。

她下意识抚上心口的伤处,又想起了那日傅寒洲冰封三尺的眼睛。

待到伤口稍愈,辛夷便强撑着前往公主府谢恩。

宫人将她引至一道细密的珠帘前。但见帘后一个女子慵懒卧在美人榻上,面容看不真切,只能隐隐窥见鲜红的嘴唇和手指,在灯光下的浸润下变得更加浓稠,仿佛马上就要成串滴落。

辛夷不敢再多看,伏身叩首:“奴婢辛夷,跪谢长公主殿下救命之恩。”

“走近些。”长公主的声音有几分沙哑。

她依言膝行数步,在距离珠帘一丈处停下。

帘后寂静无声,唯有一道目光如芒刺背,久久钉在她身上。

半晌,长公主方又重新开口:“倒有几分姿色。那天晚上,太子殿下定然被你迷得神魂颠倒吧?”涂着鲜红蔻丹的五根手指轻轻敲击着榻沿,笃、笃、笃......一声一声像在敲辛夷的脊骨。

辛夷眼睫微动,身子伏得更低:“回殿下,奴婢愚钝粗鄙,太子殿下是万万看不上半分的。只求殿下开恩,准奴婢再回到先前的地方,每日扫扫庭院、擦擦廊柱,能有口热饭吃,便已是天大的福气。”

“姑娘倒算识趣。”侍立在帘侧的宫女忽然开口,嗓音轻柔得像羽毛,却带着不易察觉的轻蔑,“这宫里唯一能让殿下多亲近几分的,恐怕也只有长公主殿下。至于其他三教九流的女子——”她轻轻笑了一声,那笑声像冰碴子,“太子殿下向来是吝于分一个眼神的。”

“放肆。”长公主轻斥了一句,声音却没什么怒意,辛夷甚至能听见帘内传来一声极轻的低笑。那只手又动了,这次是端起榻边的茶盏,轻轻呷了一口。

“倒是个乖巧伶俐的,知道什么该要,什么不该要。”帘内的红唇微微勾起,“既想回去,便回去吧。往后在宫里,记住守好自己的本分。”

“奴婢谢殿下恩典。”辛夷再次深深叩首,保持着恭顺的姿态退出殿外。直至转过宫墙,她才扶住冰凉的墙壁,长长舒出一口气。

辛夷又成了深宫中一个最不起眼的洒扫丫鬟。好在那晚之后,太子似乎就把她忘了,倒也没人来找她的麻烦。冬去春来,一切好像都在慢慢回到最初的光景。

除了心口处多了一块凸起的疤痕。

当宫中的梨花漫成一片香雪海时,先皇驾崩的钟声骤然震彻九重宫阙。

辛夷和所有宫人一样身着缟素,跪在青石板上,看着砖缝中钻出的茸茸青草,听着钟声一遍遍回荡。

新帝傅寒洲登基那日,整个皇城都为之震动。辛夷清扫着石阶,听到从太和殿传来的文武百官的朝拜声。她眯起眼睛朝远处望去,却只看到琉璃瓦在春日暖阳中泛着刺目的金光。

辛夷愣了一下,继续低下头去做她的清扫。新帝即位,改天换日,可对她这样的人而言,不过是换个主子讨生活罢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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