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1章 驯服

我收拾了小妹的那份行囊,将其中还有用的东西挑出来。

我勉强自己喝掉装不下的黑水,拿走了光珠子和一点点绷带,收到自己的背囊中。

那些物品都被血腥味染透了,丝丝缕缕地抓挠着我的鼻子。

没关系,还能用的。

蜷曲着睡过一觉后,再动起来一阵,让我浑身都痛。

收拾完行李后,我后知后觉地检查自己的身体。

外皮破损的都是些小伤口,已经止住血了,可以放着不管。磕碰淤肿或劳累酸痛的,是慢慢浮现出来的内伤症状,也管不了。

我为不用浪费绷带而松了口气。

能活着就值得庆幸了。

躺下的人是小妹而不是我。我很客观的认识到,我和她的境遇不同,无关能力高低,或是选择正确与否,而在于运气有所差异。

前途未卜。我做好了死在外面的准备,然后爬出石堆,推倒曾经的避难所,用碎石将小妹的躯体掩埋起来。

爬出坑道的路似乎比爬进来的时候短。很快我就再度站到了来时的通道中。

这里曾有过的血迹已经干涸。我用微弱的一线光照打量着周边的环境,无法辨认出来路。

对缺乏情报的我来说,哪条道路的危险程度都差不多。

地上除了碎石泥沙,还有些极为散碎的黑色残骸和毛发,与干透的血混在一起。

我猜想那些生物在处理掉同伴的血时,分解嚼碎了大部分负伤同伴的躯体,只留下了这些暗沉无光的渣滓。

我试图寻找大一些的碎片,好观察那种生物的爪痕或齿痕。

可当我俯身用折叠小刀拨动那些泥渣时,它们像松散的雪球一样被搅碎,散落成更加细小的碎片。

我检查碎屑的形状,怀疑那种生物有着不规则的锯齿牙齿,又或者,它们身体里藏着台粉碎机,将卷进去的东西合着唾沫嚼碎后,再将成团的渣滓吐出来。

那些渣滓太细碎了,从中挑不出什么有利用价值的工具。

碎毛也是同样。我失望地站起身来,接受自己不是每次都能捡到像锯齿杆那么好用的战利品。

周围传来轻微的哒哒哒哒声响。

我立即将光珠子藏入囊中。

那声响在接近,毕竟这里只有一条道路。

我没有躲回地道中。

只剩我一个人了,我总得面对它们。

就像是当初在门后等待闯入者,像是猎人等待猎物,我背靠着石壁,慢慢调整呼吸。

我的心跳一声声放大。就像是那哒哒哒哒的声响在一点点放大。

感谢那个中途休整的梦境,让我反省了自己的来历,让我忘掉了现实赠送给我的迟钝麻木,让我的心灵重新变得鲜活。

我想要活下去。我强烈地恐惧着所有阻碍我活下去的困难。就像是初次遭遇怪物一般,我全身心地恐惧着即将接触的对象。

就像当初那些洞中的蠕虫,对方也受到同样的引诱,带着更加急促混乱的哒哒哒哒声向我奔来。

当它近在咫尺的时候,我举起手掌托出了一枚光珠子。

瞬间普照的光明照亮了它的形象,令其以前所未有的清晰姿态呈现到我眼中。

仅有一只生物。

短暂的目眩后我看清了它那丑陋如肿瘤的躯体上的每一道褶皱,以及它节肢上那些构成了斑点花纹的纤毫分明的触毛。

骤然点亮的光明同时激活了它的生物本能。

它的躯体上掀开了一小片蟹壳般的骨盖,从中探出吸管般的进食器官。

那口器快速伸向我掌中的光珠子,我僵硬地站着,用尽全力按捺下了将光珠子远远抛开的本能。

那滚烫的玩意隔着黑皮袋也给我带来暖意,这会儿我觉得我几乎要被它灼穿手心。

那只生物的口器在我眼中急速放大,我看见吸管前段像菊瓣般绽开小口,内中藏着密密麻麻的无数利齿。

然后重重撞到我的手掌上。

骨碌一声。光柱子被那副口器吞入管中。

黑暗重新降临,用想象的恐惧遮蔽了一切现实。

我在幻想中颤抖,但是我没有感受到手掌被利刃剜割的痛苦,我的手掌没有被贯穿,没有在锯齿下血肉横飞。

那口器停下来了。它用末端重重抵住我的手掌心,像是一个茫然懵懂的亲吻。

我的能力生效了。

吞光者和人类曾对我的能力给出不同的回应,在实验完成之前,我无法知晓这个物种会有何反应。

这种生物能够理解爱吗?这种生物会如何对待所爱之物?

这是场豪赌,我仅有一个下注的筹码,我能做的唯一准备就是让自己足够恐惧,好加重筹码的分量。我为此不闪不躲,将自己放到了死生一线的境地中。

现在,结果揭晓。筹码在天秤的一端重重地沉下去。

我的能力至少战胜了它对人类这种生物的莫名敌意。它不会袭击我了。

接下来,只要能不断复制这种胜利,我大概就能逃出生天。

按照事先制订的战略,我此刻该进一步尝试与这只生物的温和互动,寻找它身上可被我利用的价值。

但我过于活跃的心跳还未平复,血流还在血管中激荡奔涌,某种与恐惧伴生的情绪主宰了我的大脑,让我采取了自己都未曾预想到的行动。

在我反应过来前,我已经捉住了它吸管状的口器,摸到它还未输送到躯体内的光珠子,用剧烈颤抖但无比强硬的手,掐住它的口器迅速打了个结。

那只生物没什么反应,或许是没来得及反应。自然界的生物交流中不会出现这样复杂的行为。以前绝不会有人对它做出同样的事情。

它可能感觉到不舒服,它扭动着口器,大概是想要继续吞咽被那个结卡住的光珠子。

我手中掐着那一小截口器,像个冷酷的暴君般,挥下了折叠小刀。

这个工作并不轻松,口器的外皮很坚韧。

它在我手中挣扎,想要闪躲,想抽走自己的吸管。但是我已经牢牢抓住了它的弱点。

我来不及思考自己的行动意味着什么,但我知道,一旦我开始伤害它,我就无法再返回到上一阶段那种有可能和平共处的关系中,我必须贯彻到底。

我不顾可能遭遇的攻击,用尽全身力气,将小刀在它的口器上来回割动。荧光点点的血落下来,像是焊接时散落的光点,又像是快要熄火的仙女棒。

我以将小刀焊在它口器上的目标去努力,看着两截口器在微弱的光照中慢慢分离。

它扯着自己长长的口器,在地上翻滚扭打。它可能没有发声器官,就算遭到这样的对待也没有发出惨叫。只有节肢敲在地上的混乱的哒、哒哒声。

我很抱歉让它痛苦这么久。这得怪我的刀不够锋利。但我最终完成了目标。

它用力挣脱,扯断了最后一点相连的皮肉。它的躯体往后摔了出去。

被截断的口器中甩出最后几点荧光闪闪的血,并不多——那个打好的结阻止了血液的溢出。

割下来的那段口器还在我的手中。

我将光珠子从中剥落出来,整个通道恢复了光明。

那只生物在地上打了个滚,很快又用四只腿重新站了起来。它本能地趴下,作出一个攻击前兆的姿势,我用光照晃了晃它的身体,趋光性让它想要上前,可它没有,它的节肢混乱地颤动着,竖起的前肢像是在防御。

我好好打量眼前这种生物的全貌,暂且根据其特征,将这个种群称为四足蜘蛛。

眼前这只四足蜘蛛的肢体语言很好解读。

它惧怕我。

多可笑啊,当我藏起了我对它的恐惧后,现在是它在恐惧我了。

它被我的能力操纵着。

关于我的能力效果,我无法从没有表达能力的怪物那边得到反馈。而我从灰眼睛那里得出的结论是,无论我这边的心情如何恐惧,我的能力带给对方的体验一定是很美妙的——美妙到灰眼睛想要伤害我,从我的身体和能力中不断榨取这种甘泉。

我对爱这种事物已经不再抱有什么特殊的期待了,我可以忽略掉人类加给它的所有神圣意义,单纯将其理解成某种神经反应。

我将自己定位为这种特殊体验的售卖商。

四足蜘蛛从我这里获得了爱,又从我这里获得了痛苦。这种矛盾让它混乱,它不攻击,不离开,也不敢靠近我。

我的每一次逼近都让它颤抖得更厉害。

我一点点试探着它的底线。

当它终于忍无可忍,挥舞着前肢向我冲来的时候,我反而上前,一把握住了它满是触毛的前肢。

那种硬毛刷般的触感,让我瞬间寒毛倒竖,我瞬间联想到了神经毒素,或者被蜇伤后的过敏、窒息。

我在巨大的恐惧中强迫着自己握紧那恶心的毛腿。

它又在我的能力中无所适从了。它的腿躺在我的手中,触毛在微微颤动。

我能想象到,它此刻或许在担心我像刚才那样突然翻脸折断它的肢体,施与它痛苦。可它又不舍得收回肢体,不安地将其交付到我的手中。

我终于感受到一点可供依靠的安全感。

于是我随意丢开它的腿,不再理睬它。

我不再忽略身体用刺痛传达的警报,低头检查并处理自己的手掌。

为了直面恐惧,我刚刚都没有戴手套。它的触毛有一些扎进了我的皮肉之中。我擦干净我的小刀,用指甲和刀尖将断掉的毛刺剔了出来。

更多的细微伤口则来自于剥取光珠子那会儿。

那时太情急了,我没留意到,它的口器深处布满了那种细齿,在我的手指上没被黑皮革覆盖的部位留下了细密的擦伤。

我又去看被我取出来的那颗光珠子,珠子的表面上留着许多被摩擦后的浅浅刮痕,还沾着少数黏液。

那刮痕不深,看来光珠子比四足蜘蛛的肢体要坚硬得多,至少还没有像那些四足蜘蛛的负伤肢体一般被搅得只留下渣滓。

从口器进入身躯的过程,大概就是四足蜘蛛消化光珠子的一个步骤。

那截断掉的口器或许还有什么用途。

我戴上防护手套,用折叠小刀将其从中裁开,分成两块方形的皮料,一面平整一面是密齿。

等有条件的时候,或许我能用针线将这种材料缝在我的衣服上。布满密齿的那面朝外,不仅可以用作磋磨工具,在战斗时或许还能有出其不意的效果。

将其作为手套的手背就不错,缝在肩膀或手肘处也是个很好的选择。

等将材料叠好收起来后,我抬头发现,那只四足蜘蛛不见了。

我拿光珠子晃了晃,照出了藏在阴影中的它。它快速退后,哒哒哒哒地缩回到光圈外的阴影中。

我突然想起了当初分组时,持光者的那句忠告,“它讨厌被光照到。”

后来有很长一段时间里,我都以为那是某种误解。吞光者怎么会忌惮自己能轻易吞食掉的光珠子呢?它大概是害怕着别的什么,才不敢靠近黑湖。

漫长的地底生活中,我只见识到了黑暗中生物们对光线的贪婪。它们几乎是争先恐后涌上来吞食所有光亮的事物。

直到现在,我才发现这种贪婪的另一面。

它们或许真的厌恶光明,又或者是恐惧光明。

我举着光源向那只四足蜘蛛走过去。

因为我也在接近,它就不再退缩躲避,停留在光照范围内。

当光珠子足够靠近它的时候,它肿瘤躯体上的那个掩藏口器的骨盖翕动了一下,条件反射地想要将被打结的口器再探出来。

不等口器末端的那个结完全暴露,它又缩了一下。骨盖重新合拢。又转动躯体避开光珠子的方向。

看来它吃过教训后,不敢再觊觎我手中的光珠子了。

这种无法消灭的光,让它只能不断转动身体来回避。

我围它转着圈找来找去,终于在它的口器骨盖附近,找到了疑似感光器官的构造。

那是几粒嵌在骨盖中的小黑点,像是退化后的生物眼睛,一旦靠近光源就会不安地骨碌碌转动,又无法阖上。

当我试图用刀尖去触碰几粒小黑点时,它展开了前所未有的激烈挣扎。

在它伤到我前,我及时放过了它。

它立即将自己缩成一团,用四只节肢将躯体抱起来,我怀疑这个形态是四足蜘蛛版本的装死。

我记下了它的弱点位置,打算再研究下四足蜘蛛的构造,好去应对它的族群。

可是没时间了。

远处的通道中传来大批哒哒哒哒的声响,听动静是在向这边的光源奔袭而来。

我迅速将光珠子收入黑皮袋中。黑暗里,我身前这只四足蜘蛛立起身来,似乎是想要去与同伴合流。

我拉住了它。

我摸索着它的四肢,努力将自己的身体架到它的两条节肢关节上,再攀到它的肿瘤身躯上。

这沿途的触感都让我觉得恶心,但我不能放过这只我已经倾注了这么多能力的四足蜘蛛个体。

我有预感,我很难再对它的同胞产生像当初对它时那样多的恐惧了。

我得充分利用它的价值。我趴在它的躯体上,像是骑着某种坐骑。

它呆立在原地,哒哒哒哒地挪动了一下,又哒哒哒哒地回到原地,像是还未适应自己的新身份,无所适从。

我用力拉动它的某条节肢。它踉跄一下,往那个方向哒了一步,重新撑稳身形。这颠簸让我也差点摔下来,但我抱紧它,很快找到了更稳当的姿势。

我没有放弃,努力又拉拽了几次,它歪歪扭扭地走出几步后,终于领会了我的意图,载着我向黑暗中出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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