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2章 重逢

我见到了小弟。我对这样的事情发展有所预料。可我没有具体想象过这种场景。

看清那个场景的瞬间,我下意识将整个光珠子从黑皮袋中取出来,照耀周边的一切,试图寻找大哥的身影。

我没有找到。他们或许走散了。

这里只有小弟。

他的尸体残破不堪地躺在通道侧边。

他躯体下方铺着黑红色的血污,像是供他沉睡的床铺。

可他流的血不止这些。

有些血迹远远地溅洒或被涂抹到石壁和地面上,东一块西一道的,显出小弟生前曾在这段通道里有过怎样激烈的挣扎。

四足蜘蛛们已经打扫过战场了,在这里也撒落了那种碎甲和触毛的残渣。只有人类的血液他们不会触碰,留下这种庄严的黑红。

大哥去哪了呢?

我现在有一个可供参考的场景样本了,但我不愿意去想象大哥的下落。

我举着光珠子,走近检查小弟的躯骸。他的躯体上有着血肉模糊的创面和被凿过的洞口。我猜是因为他的衣服和伤口沾染了发光的血液,随后在四足蜘蛛们的清理中,尸身遇了严重的二次破坏。

他的小臂呈现出扭曲诡异的姿态,在临死前他曾想过要将其变形为什么工具吗?那次尝试应该没能完成,被中断于一个失败的状态。

太好了,我暗自庆幸自己不用面临考验,去尝试作出是否要将有价值事物割下来带走的艰难抉择。

他的背囊在战斗中被破坏了。光珠子都被四足蜘蛛们掏空了。黑水也混入血污之中。

我将坏掉的背囊分解成碎布块,收拾起来。

我的劳保服有些破损,一直放任不管的话,可能会被撕扯得四分五裂。我需要一些能作为补丁的材料。这不是什么纪念品。

我将小弟的双目合起来。

我并不后悔在出发前阻止他说出心里话。那些话语不会有什么作用。

可我得感激他曾救过我——不止一次。他的死法不会比灰眼睛的更难看。我捡拾起被抛弃在道路上的原该属于他的碎片,归拢到他身边。

此地没有碎石可供掩埋,我拿出一片碎布,勉强盖住了他的脸。

做完这一切后,我站起身,将光珠子收到黑皮袋中,仅留先前赶路时用的那一线光。

周围传来哒哒哒哒的声响。那些四足蜘蛛们从躲藏的黑暗中爬过来,避开光线聚到我的身边。

当想到它们中某几只的口器可能还嘬吸过小弟的血肉时,我打从心底冒出厌恶,又解恨般地掏出了光珠子。

它们又在哒哒哒哒的雨声中跑开。

只有我最初驯服的那只四足蜘蛛,亦步亦趋地跟着我,试图将自己的感光器官藏在我的影子里。

我不理它,往前走了几步。

它用前肢托起我,将我拱到了它的身上,转动方向避开光线,用滑稽的姿势晃悠悠地侧着走。

其它的四足蜘蛛们哒哒哒哒地跟了上来。

我曾担忧自己不能控制更多的蜘蛛。

那个问题很好解决。当时,我就像现在这样,在包围圈的最中央掏出了光珠子。

那些四足蜘蛛们争先恐后地向我涌来,晃动的斑点在它们的节肢上摇晃,密集的口器急速地奔袭而至,像恶魔狂啸着用翅膀遮蔽天日,像密林中的黑色荆棘在魔法中摇曳生长。

在那令人窒息的画面中,恐惧之情自然而然地从我的心中涌动而出。

我控制着恐惧的分寸。

当我意识到那是一种资源,我就开始了节制,避免我的心灵过早因麻木而干涸。

后来的四足蜘蛛不如最早的那只驯服。它们也没吃过最早那只曾吃过的苦头。爱意对它们来说或许只是黑暗生活中的一丁点调味料。

它们愿意有限度地追随我,也曾觊觎过我的财产。

是最初的那只四足蜘蛛阻拦了它们。怀着某种对手足同胞的感情,它在地上踩出哒哒哒哒的狂乱声响。

一阵有着怪异节奏的、急促不安的声响后,它停了下来,又短暂地打开骨盖,吐出自己被打结的口器,然后匆匆地收回,像是怕被我再度抓住一般。

其他的四足蜘蛛们领悟到了这一警示,纷纷退开,从此躲避着我手掌心里的光照陷阱。

我据此猜测,四足蜘蛛也拥有足够发展出自身语言的智力,那种哒哒哒哒的声响就是它们之间的交流方式。

我开始密切关注那些雨点声中的规律,然后不得不承认,我没有语言方面的天赋。

哪怕是人类语言学中的那些奥妙,我都知之甚少。

我的人生中总是充斥着孤独,大多数时候我都不会为缺少聊天对象的事情感到难过,只是对那些抱团不让我耳闻的低语感到警惕。

当命运抹平了所有阶层财富方面的巨大差距,让我得以短暂挂靠在某个小组中休息的时候,我也不敢珍惜。

我的语言能力最近有所精进,但之后大概都没有再进步的必要了。

雨点声哒哒哒哒地响。

远离小弟的躯体后,我重新用黑皮袋包起光珠子,只留下必要的照明。那些四足蜘蛛们又聚集了过来。

它们是如此喋喋不休。噪音充斥着通道,让其中的空白显得难以忍耐。

这条通道里到处都是这种生物。它们似乎有着合群的天性。在半路遇到的四足蜘蛛会在哒哒哒哒的声响中汇合进来。

它们都会在第一时间对我和我微弱的光源表露出攻击倾向。可我不再需要费神使用能力了,它们相互间就会交流。

一连串哒哒哒哒的脚步舞后,外围的四足蜘蛛没有袭击我,似乎把我当成了某种同伴的装饰品,对我本人没有兴趣,对我的光照敬而远之。

我至今都猜不透,当初四足蜘蛛为何要袭击我们这支小队。我不知道四足蜘蛛对人类的敌意到底从何而来。

但现在我安全了,至少我个人安全了。

就像当初在黑湖边一样,我救不了别人。

自私的我拥有着自私的能力。

在人群中时,我的恐惧只会引来怪物额外的好奇与关注,为试图保护我的队友招来灭顶之灾。落单的时候我才能这样肆无忌惮地发挥自己的能力,这份能力只能保护我自己。

我更适合与怪物同行,而不是人类。

这些四足蜘蛛生活得很简单。它们在黑暗中觅食,构建工事。

四足蜘蛛会狩猎那种发出猴子笑声的小生物,摄取其发光的血液。最初的那只四足蜘蛛因为口器被打结而无法进食,徒劳而着急地用口器戳刺着眼前的食物。

我抓过它的口器,在它的挣扎中将那个结解开。明明始作俑者也是我,但它就像是挨过鞭打的驴子,在被解开束缚后对我更加依恋了。

这只个体对我来说已足够特殊,于是它有了个专属称号——初号机。

四足蜘蛛们对缺乏营养的骨肉和皮革不屑一顾。于是我拿出小刀,剥取并带走那种黑色的皮料。

我还未掌握皮料的处理方法,但我或许还能有遇到人类并与人类交易的机会。

四足蜘蛛也会挖掘光珠子,可它们并不擅长此道,似乎只能侦测出浅层的零星散落物,不会往更深处挖掘。

同样,它们只会抢夺发光的矿物——并且小心地不要让其落到我的手上,而对黑水不屑一顾。

我趁机混饱肚子,并将我的水囊重新灌满了。

如果只想要维持最基础的饱腹和生存,似乎就这样混迹于它们之中就可以了。可若我只满足于此,当初又为何不留在四号基地呢?

我驱使着初号机,从一个群体流浪到另一个群体,从觅食的蛛群找到了构筑工事的蛛群。

在某段通道中,也就是我们当初遇袭的那段通道中,它们挖掘陷坑,堵塞通道,建造掩体,简直就像是在防御着从某个方向上过来的敌人。

它们用哒哒哒哒的声音交流着,喋喋不休。

我让初号机去往那个方向。

那边毫无疑问曾遭遇过敌袭,四足蜘蛛们的工事有着被破坏的痕迹,地上撒着一些被四足蜘蛛清理过的同伴残骸。

越往深处走,景象就越狼藉。

初号机并不畏惧深入战场。

四足蜘蛛们似乎有着某种团结意识,它们的分工看起来像是由于位置上的偶然因素所致,而非依据阶层进行划分。任何四足蜘蛛都愿意顶替任一同伴的位置,并在清理同伴尸体时也表现出同样的平等和无情。

遇到麻烦的是我,因为越往深处,路途中遇到的其他四足蜘蛛对我表现出的敌意就越重。初号机要耗费大量的沟通成本来化解这种敌意。

我不想浪费力气,趴伏在初号机背上,尽力隐藏自己的身形。当我将胳膊和腿蜷起来,藏起明显的人类肢体特征时,那种敌意就消散了许多。

所以,前方与四足蜘蛛们进行交战的,究竟是怎样的敌人?

我想到了兰姐正在等待的来自一号基地的探险队,心情突然振奋。

可我早该知道自己没有那样的好运气。生活毫不厌倦地一次又一次给我开恶意的嘲笑。

当初号机载我来到战线的最前端后,在新一轮战斗打响时,在四足蜘蛛哒哒哒哒的慌乱应对中,我看到了对面那个从黑暗中冉冉站起的巨物。

那是类人的形体。可那不是人类。

四足蜘蛛的幼崽们或许瞻仰过巢母的雄伟身姿,它们错误理解了人类这种生物的体格上限。

世界上不会有超过三米的人类。

那种体格会让人类本身都被激发恐怖谷效应。我抱紧自己的胳膊,在颤栗中认出了那个怪物。

哪怕它的外形与上次相遇时发生了极大的变化,不知为何轮廓变得更加像是人类,但我从它那吸收光线的特性中,从那黑洞般的轮廓中认了出来。

它是吞光者。

巢母的伤。自那时起就堵塞的去往黑湖的道路。四足蜘蛛们的防御工事。

这些线索都被串了起来。

我早该想到的。

我低估了怪物对爱的执著。明明爱对生存毫无用处,是那么无益的东西。

吞光者越过战线向我奔来。

四足蜘蛛的群体能围攻它,防御工事能阻拦它,但四足蜘蛛的个体在它面前不堪一击。

它人类般的轮廓中散出数十条附肢,像是长鞭抽打,击溃了四足蜘蛛们的战线。

它摧枯拉朽地向我奔来,转眼就到了我的面前。

初号机或许有着为族群献身的勇气。它高高举起前肢,像螃蟹般竖直站起。

我趴附在它的身后,看着它的躯体被一条附肢从上至下地贯穿,钉在地上。

那坚硬无比的附肢几乎就贴在我的眼前,颜色是深邃的黑暗。初号机的血溅在我的脸上,闪耀着星点的光芒。

黑白炫目的光线交替让我感到一阵恶心。我松开手,从初号机的躯体上滑落下来,退后两步。

吞光者像甩脱牙签上的肉一样,将横亘在我们中间的初号机残躯甩飞出去。

我觉得眼前的光线一阵昏暗。

那个有着过于高大的人类轮廓的黑洞就站在我的面前,它发出微弱的声音,“……子……涵……”

我怀疑自己听错了。我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我的肾上腺素在急速分泌,我却不知道自己究竟在恐惧什么。

吞光者靠近我一步,我就后退一步。

我躲避着它探出来的附肢。

终于,它停下来了。

吞光者抓来了初号机的尸体,在我面前慢慢地对其进行肢解。

我不知道那是示威还是泄愤,我的心疯狂跳动着,我毫不犹豫地转头就跑。

我还记得上次逃跑的后果是被活埋。我无法控制地边跑边回头看,手中紧紧攥着我的小刀。

我看到了令我无法理解的一幕。

吞光者的附肢一缠一扭,将初号机的一条节肢撕了下来。

它将那条节肢装在了自己某条附肢的前端。

黑洞的轮廓延长了。附肢末端的附加物动了动,像是在生的节肢般屈伸自如。

其他生物的躯体,对吞光者来说竟然是可装卸的部件。

吞光者将其他附肢都收回到躯干中,让自己的轮廓更加服帖,更加像是一名巨大的人类。

它迈动两条下肢,像人类般晃悠悠地向我走来——我早就看清了它的下肢其实是许多附肢缠绕起来的聚合体,它该快速蠕动,该俯地爬行,而不是像这样高高地将重心支撑起来,以一种对它来说毫不自然的姿势,左一下,右一下,慢慢地“走”过来。

不知为何,我的脚像是生了根般无法挪动。

它对我探出模拟胳膊的附肢。在那段附肢的最前端,是初号机的节肢,无数的触毛吸收着光线,勾勒出漆黑的线条。

它试图借用四足蜘蛛的节肢来触碰我。

它蠢笨到以为我并不排斥那样恶心的事物。

它再次发出微弱的声音,那声音沙哑到我几乎分辨不清,“……别愣着……跑……”

我恍然大悟。

我走上前去,踮起脚尖,主动触碰它的身体。

吞光者那种用皮肤吸收光线的特性会让初见的人类担心,若是触碰的话会不会像靠近黑洞那般被吸入进去。

但过去的冒险经历让我知道那是安全的。

它的触感奇特,却又真实存在着,是一种混杂着各种材质的,粗糙又坚硬的感觉。

它太高了。

我强行拉扯着它的附肢,直到它终于迁就我,俯低了躯体的主干。

我摸索寻找着,到最后,我不住颤抖的手终于找到了目标物。

嵌在吞光者身躯顶部的,隐没在黑暗中被拿来充当面具的,是一张有着男性特征的脸。

我的脸盲症至今也没有好转。我说不清我遇过的那些人的面部特征。

我无法靠记忆力将其对号入座。

这是我首次摸到它,也是我第一次真真正正去认清某一张脸。

“他”叫出过我的名字。

我知道那会是谁。

子涵的一生都只能靠逻辑推理来认人,因为连声音特征她也认不出……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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