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弈心局

时值暮春,落英缤纷。云羲自经历“画皮魇”一役,心性愈发沉凝,对“辨气术”与“心斋”的体悟更深一层。行走于市井,他已能自如收束玄瞳之能,非到必要之时,不再轻易动用,以免徒耗心神,亦免过于介入他人因果。然那份洞察之力,已内化为一种近乎本能的直觉,于无声处感知吉凶,于微末间窥见端倪。

这日,他信步至城北一处颇为雅致的园林“漱石园”。此园虽处闹市,却因设计精巧,引活水入园,堆砌假山,广植翠竹,自成一方清幽天地。园中有一“听梧阁”,乃是城中文人雅士、棋道爱好者时常汇聚之所。

云羲本意是寻一静处,体悟春日生发之气,调和体内因驱邪而略有损耗的清正之力。刚踏入园中,便觉此地气场与别处不同。少了市井的喧嚣燥气,多了几分山水自然的灵秀,更有一种缜密而有序的思维波动,如同无形的蛛网,弥漫在空气之中,尤其以听梧阁方向为最。

他心生好奇,缓步向听梧阁行去。

阁内宽敞,陈设清雅。数张棋枰散布,有对弈者,有观棋者,大多凝神静气,唯有棋子落枰的清脆声响,偶有低语。然而,最引人注目的,却是临窗一角。

那里,一位身着玄色深衣的青年,正独自一人,面对一张空无一子的棋枰,闭目静坐。他身形挺拔,面容算不得十分英俊,却线条清晰,如斧凿刀刻,眉宇间凝聚着一种沉静的专注。最奇特的是,他周身散发的气息。

在云羲的感知中,此人的气息并非修行者的清灵之气,也非文人的浩然之气,而是一种极度理性、高度凝聚的思维之光。那光芒呈银白之色,冰冷而纯粹,无数细小的、如同算筹符号般的流光在其中生灭、组合、推演,构建出严密而复杂的逻辑结构。这银白思维之光,不仅笼罩他自身,更隐隐与他面前那张空枰,以及这听梧阁的整个空间气场相连,仿佛他本人便是这庞大思维网络的核心处理器。

“此人好强的念力,好精密的推演之能……”云羲心中暗惊。这并非玄门术法,而是将心智磨砺到极致,近乎于“道”的一种体现,与他所修的心斋、辨气之术,路径迥异,却隐隐有殊途同归之妙。

此时,阁中另一位颇负盛名的老棋手,似乎对那玄衣青年的独坐空枰感到不解,上前拱手道:“这位公子,独坐空枰,莫非是在等人对弈?若不嫌弃,老朽愿请教一局。”

玄衣青年缓缓睁开眼。他的眼眸并非漆黑,而是一种极深的褐色,其中仿佛有数据流般的光芒一闪而逝。他并未看那棋枰,只是对老棋手微微颔首,声音平稳,无波无澜:“可。请先生执黑,口述落子即可,无需枰棋。”

盲棋?!

阁中顿时响起一阵低低的哗然。与人对弈盲棋,已是极难,更何况面对一位知名棋手?这不仅需要超凡的记忆力,更需要对棋局有着洞若观火的全局推演能力。

老棋手亦是面露讶色,随即升起几分好胜之心:“既如此,老朽便僭越了。”他清了清嗓子,“星,三三。”

青年闭目,几乎不假思索:“小飞挂角。”

老棋手:“拆二应。”

青年:“尖顶。”

……

棋局伊始,尚是寻常布局。但很快,云羲便看出了门道。那玄衣青年,并非仅仅在记忆落子位置。在他的感知中,随着老棋手每报出一个落点,青年周身那银白色的思维之光便剧烈波动,瞬间在虚空中构建出对应的棋形演变,推演出未来数十手乃至上百手的可能变化。那空无一物的棋枰,在他“眼”中,已然是一幅纵横十九道、黑白交错、杀气弥漫的战场!

而老棋手的气息,则随着棋局的深入,开始出现波动。起初的沉稳自信,渐渐混入了一丝凝重、迟疑,甚至偶有计算失误带来的懊恼之气。他的思维如同被卷入了一个巨大的、精密运转的齿轮中,步步受制,左支右绌。

反观那玄衣青年,自始至终,气息平稳如古井深潭。那银白色的思维之光如同最冷静的工匠,一丝不苟地构建、修正着心中的棋局模型,不受丝毫情绪干扰。他的应对,往往精准地击打在老棋手布局的薄弱之处,或引导,或压迫,或设下陷阱,将对手一步步引入自己计算好的轨道。

不到中盘,老棋手已是额头见汗,气息紊乱,手中虚握的茶杯微微颤抖。他苦思良久,长叹一声,投子认负:“公子棋力高深,老朽……远远不及。敢问公子高姓大名?”

“墨桓。”青年平静回答,依旧闭着眼。

老棋手颓然离去,阁中众人看向墨桓的目光,已充满了敬畏与好奇。

云羲立于人群之外,心中却是波澜起伏。他“看”到的,不仅仅是棋局的胜负,更是两种思维模式的碰撞。老棋手依赖的是经验、感觉与局部计算,而墨桓,则像是一台拥有绝对理性的“道”之化身,以天地为棋盘,以规则为经纬,进行着纯粹的数学与逻辑的演绎。

就在这时,墨桓忽然再次开口,声音依旧平淡,却清晰地传遍整个听梧阁,更像是对着云羲的方向:

“空枰依旧,可还有人愿下一局心棋?”

心棋?

众人面面相觑,不解其意。

云羲却心中一动。他感受到墨桓那银白色的思维之光,如同触须般,似有意似无意地,向着自己所在的方向探来,带着一种审视与邀请的意味。此人,竟能隐约感知到自己的不同?

他沉吟片刻,越众而出,对着墨桓方向拱手一礼:“在下云羲,愿试此局。如何下法,请墨兄示下。”

墨桓终于再次睁开眼,目光落在云羲身上,那深褐色的眸子里,第一次有了一丝极细微的、类似发现有趣课题般的神采。

“心棋者,不执于形,不着于子。”墨桓缓缓道,“你我依旧口述落子,但落子之处,非仅棋盘之位,亦是心念动时,气机流转之机。棋局如镜,可照见彼此心性轨迹,思维脉络。此之谓,弈心。”

云羲瞬间明悟。这已非寻常围棋,而是一场藉由棋局规则进行的、精神层面的交锋与印证!墨桓是要通过这局棋,来“解析”他云羲的思维方式,甚至窥探他修行路径的奥秘。

“固所愿也,不敢请耳。”云羲坦然应战,于墨桓对面蒲团坐下,闭目凝神。他并未展开玄瞳,而是将心斋功夫提起,心神沉入那片虚明朗照的“观照”之境。既然对方以“心”为棋,他便以“静”应之。

“请执黑。”墨桓道。

“星,天元。”云羲落下了第一子。此子居于棋盘正中央,在围棋中并非常见开局,象征着一种混沌初开,包容万象的意境,亦暗合他心斋所求的“虚而待物”。

墨桓沉默一瞬,显然对这手棋的意图进行了飞速推演。“小目,三三。”他落子精准,占据边角实地,是典型的构筑根基,稳扎稳打的思路,与其理性严谨的气息相符。

棋局,在两人的口述中,徐徐展开。

在云羲的“观照”之下,这场对弈呈现出无比奇妙的景象。那虚无的棋盘上,随着每一子的落下,并非只有黑白棋形的想象,更有点点光芒亮起。

墨桓的棋子,落下时便是一点银白色的星光,冰冷、精确,彼此之间由无数细密的、逻辑的丝线连接,迅速构建起一座座结构严谨、攻防一体的“银白堡垒”,如同精密运转的星辰阵列,散发着不容置疑的规则之力。他的棋风,如同水银泻地,无孔不入,算路深远,几乎不给任何侥幸的机会。

而云羲的棋子,则呈现出一种温润的青光,并非固定形态,时而凝聚如星辰(模仿墨桓),时而散漫如云雾(顺应直觉),时而灵动如飞鸟(出其不意)。他的布局,看似松散,不成章法,却暗合自然之理,如云卷云舒,流水无痕。他并不刻意追求杀死对方大龙,而是更注重棋形本身的“气韵”流转,与整体棋局的和谐。他往往能于墨桓计算之外的“无理手”处落子,打乱其精密推演,引导棋局走向一种非逻辑的、充满变数的混沌状态。

这并非计算与计算的对抗,而是理性推演与直觉洞察的碰撞!

墨桓的银白思维网络,不断试图将云羲的青光棋路纳入其计算模型,解析其规律。但云羲的棋,源于心斋的“观照”与辨气术的“直觉”,往往在逻辑的缝隙处落子,如同清风,无迹可寻,却又无处不在。

云羲同样承受着巨大的压力。墨桓的棋,如同无数道冰冷的逻辑锁链,从四面八方缠绕而来,试图禁锢他的思维,将他拉入纯粹计算的领域。每一步,他都感觉自己像是在布满无形荆棘的密林中穿行,稍有不慎,便会心神失守,被对方的理性洪流吞没。

他紧守心镜,映照着对方每一步棋背后蕴含的思维模式、计算偏好、乃至那冰冷理性下隐藏的、一丝对“未知”与“变数”的探究**。他不再仅仅思考如何应对,更在“观”墨桓这个人,观其“心”。

棋至中盘,局面愈发焦灼。墨桓的银白堡垒已占据大片实地,势大力沉;云羲的青光棋路则如春藤绕树,渗透纠缠,虽实地稍逊,却全局厚实,潜力无穷。

关键时刻,墨桓于中腹落下凌厉一“断”,此手如天外飞仙,计算精深,意图一举切断云羲两条大龙的联络,可谓胜负手!

阁中虽无人能见棋形,却仿佛能感受到那瞬间凝滞的空气与无形的杀机。

云羲心神亦是一紧。若依常理计算,此局几乎必败。但他并未慌乱,心神沉入极静,在那“观照”之境中,不再拘泥于局部得失,而是将整个棋局视为一个流动的、气息相关的整体。

他“看”到,墨桓这一“断”,虽然凌厉,但其银白思维网络为了支撑这一手,在另一处边角留下了极其细微的、几乎不可查的逻辑过载的涟漪。那处,正是其精密计算体系的一个“气穴”所在!

福至心灵,云羲并未直接应对那记胜负手,而是口述一子,落向了那处看似无关紧要的边角“气穴”!

“扳,二路。”

此子一出,墨桓周身那始终平稳的银白思维之光,陡然剧烈一颤!如同精密仪器被投入了一粒无法计算的沙砾,整个推演体系出现了刹那的凝滞与混乱!

他沉默了。比之前任何一次思考都久。

阁中落针可闻。所有人都感受到了一种无形的、惊心动魄的较量,仿佛于无声处,听到了惊雷炸响。

良久,墨桓周身的气息缓缓平复,那银白思维之光重新稳定,却似乎比之前多了一丝…难以言喻的灵动。他轻轻吐出一口气,声音依旧平静,却带上了一丝不易察觉的叹服:

“此子…妙绝。非算力所能及也。”

“我,输了。”

棋局并未终了,但他已认输。因为云羲那一子,并非在棋艺上胜过了他,而是在“道”的层面上,指向了他思维模式的某种极限。那一子,是“直觉”对“纯粹理性”的一次漂亮超越。

云羲也睁开眼,微微一笑,并无得色,只有遇到知己的欣然:“墨兄承让。棋局虽止,心路方启。”

墨桓看着云羲,那双深褐色的眸子里,首次露出了清晰的笑意,如同冰河解冻,春水初生。“云羲兄以心映道,以直觉破樊篱,墨桓受教。”他顿了顿,郑重道,“此局,可为我二人知交之始否?”

“固所愿也!”云羲含笑应道。

两人相视一笑,一切尽在不言中。一场盲棋,于无声处听惊雷,不仅分出了棋局的胜负,更让两位追求不同“道”的年轻人,在精神的最高处产生了共鸣与欣赏。

理性与直觉,并非对立,而是认知世界的双翼。这一局“弈心”,为云羲打开了另一扇窗,让他看到了“道”的另一种表现形式,也为他未来融合百家、心游太玄,埋下了一颗至关重要的种子。而知交墨桓,亦将成为他漫长道途中,不可或缺的挚友与同行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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