市公安局刑警支队的询问室,与几个小时前废弃工厂的开阔阴森形成了极致对比。这里空间逼仄,光线是冰冷的、均匀的白色,毫无感情地洒在金属桌板和浅灰色的隔音墙壁上,营造出一种令人窒息的封闭感和心理压迫感。空气里弥漫着消毒水和淡淡烟草混合的味道。
顾云深坐在固定的椅子上,脊背依旧挺直,但连续数小时的神经紧绷和缺乏睡眠,还是在他眼底留下了一抹淡淡的青灰色。负责初步问询的是警员小唐,他按照标准流程,详细记录着顾云深从决定去纺织厂到发现尸体、报警的每一个细节。顾云深的叙述与之前完全一致,冷静、客观、条理清晰得如同事先准备好的演讲稿。他解释自己深夜测绘的理由是“追求绝对安静的空间体验”,对于现场的分析则归因于“建筑师的职业习惯和对空间语言的敏感”。
小唐几次试图从情绪角度切入,询问他看到尸体时的感受,顾云深总是以“需要优先保护现场和保持冷静”为由淡然带过,这种超乎常理的镇定,让年轻的小唐愈发觉得面前这个同龄人深不可测。
单向玻璃后面,陆琛抱着双臂,沉默地观察着里面的一切。他指间夹着一支未点燃的烟,眉头紧锁。顾云深的对答如流,反而加深了他的疑虑。太完美了,完美得像一场精心排练的表演。他现在几乎可以肯定,这个年轻人绝不仅仅是偶然撞见尸体的普通学生。要么,他有着远超年龄的心理素质和知识储备;要么,他就与案件有着某种更深层次的联系。
初步问询暂告一段落,小唐起身离开询问室,房间里只剩下顾云深一人。他轻轻后靠向椅背,闭上眼,修长的手指用力揉了揉太阳穴,脸上第一次流露出明显的疲惫之色。这细微的表情变化,被玻璃后的陆琛精准捕捉。看来,他并非真的毫无波澜,只是善于控制和隐藏。
几分钟后,询问室的门被再次推开。陆琛迈着沉稳的步伐走了进来,这次,他手里拿着一个文件夹,里面是顾云深的初步背景资料和刚才的问询记录。但更重要的是,他直接将那张放大的双三角符号照片,推到了顾云深的面前。他没有寒暄,直接切入核心,目光锐利如刀:
“顾云深,我们再谈谈这个。”他的手指点在那张照片上,“你说它像个‘签名’。在你的专业领域,或者在你广泛阅读的范围内,有没有见过类似的设计?任何相关的信息,无论多么细微或者你觉得牵强,都可能对案情有决定性的帮助。”他的语气比在现场时更加强硬,带着不容闪避的审问意味,试图施加更大的心理压力。
顾云深睁开眼,目光落在那个清晰、冰冷的几何图案上。这一次,他看了很久,眉头微微蹙起,指尖无意识地在桌面上轻轻敲击,似乎在记忆的深处努力搜寻着什么。陆琛耐心地等待着,不放过他脸上任何一丝细微的表情变化,空气中弥漫着无声的较量。
沉默了近两分钟,顾云深才终于抬起头,眼中带着一种不确定的、思索的光芒:“陆警官,这个符号的精确性和象征性,让我联想到一些非常冷门的知识……可能只是我的过度联想。”
“说下去。”陆琛身体前倾,拉近了两人之间的距离,形成更强的压迫感,“我需要知道你的所有联想。”
顾云深深吸一口气,仿佛在组织语言:“大概在二十多年前,本市曾规划过一个极其宏大的文化地标性建筑,叫‘光年之心’文化宫。它的设计方案在当时堪称惊世骇俗,主设计师名叫林翰飞,是一位才华横溢但也极其固执的理想主义者。我曾在一本非常古老的、几乎被遗忘的建筑期刊——《新建筑思潮》上,偶然看到过关于这个项目的介绍和一些概念草图。印象中,林翰飞对几何图形有着近乎偏执的迷恋,他的设计手稿中,经常运用各种几何形态来表达他的建筑哲学。我隐约记得……他似乎用过类似的三角形组合,作为其某个核心设计理念的视觉象征,或者……是他个人的某种标记。但具体是不是完全这个样子,我记不清了,那本期刊本身也非常罕见了。”
“光年之心?林翰飞?”陆琛迅速在脑中搜索,对这两个名字毫无印象,这显然是尘封已久的历史。他立刻意识到这条线索潜在的重要性。“这个项目后来怎么样了?”
“夭折了。”顾云深语气平淡,却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惋惜,“据说因为理念太过超前,投资巨大,争议也空前,最终没能逃过流产的命运。林翰飞本人,在这个项目失败后,也仿佛人间蒸发,从此在建筑界销声匿迹。有人说他深受打击,一蹶不振;也有人说他远走他乡。”他看向陆琛,眼神变得锐利起来,带着一种分析性的光芒,“如果……如果这个符号真的与林翰飞或者‘光年之心’有关,那么凶手的选择就绝非偶然。他可能是在借用这个‘失败’的、带有悲剧色彩的符号,表达某种……对现实的不满、对某种扭曲理想的‘致敬’,或者,是在完成一个与那段历史相关的、不为人知的仪式。”
陆琛的心中受到了强烈的冲击。顾云深提供的这个方向,完全超出了常规刑侦的范畴,将一个发生在当下的血腥凶杀案,与二十多年前一桩尘封的城市建筑往事戏剧性地联系了起来。是惊人的巧合?是顾云深在巧妙地、不着痕迹地引导调查方向?还是他真的凭借其广博而冷僻的知识,无意中触碰到了案件的核心?
“所以,你认为凶手可能是一个对建筑,尤其是对这段失败的城市历史有深入研究或特殊执念的人?”
“这是一种基于符号学的合理推测。”顾云深肯定地点了点头,他的冷静在此刻显得格外有说服力,也格外令人不安,“符号是凶手的语言,是他与外界,或许也是与他自身内心对话的方式。他选择这个特定的符号,刻在尸体下方这种需要‘发现’的位置,说明他期望被理解,或者,是在遵循一套只有他自己才完全明白的、严密的仪式规则。这起案件,可能具备很强的仪式性和序列性。”
陆琛陷入了长时间的沉默。他靠在椅背上,手指无意识地敲击着文件夹。顾云深的分析,再次展现了他超越常人的洞察力、联想能力和冷静的逻辑推演,这与其22岁的年龄和学生身份形成了巨大的反差。这种反差,既让他价值倍增,也让他身上的疑点更加突出——他为什么偏偏知道这个冷门的项目和设计师?为什么能如此迅速、如此精准地将现场符号与二十多年前的往事联系起来?
审讯室内的气氛凝重得几乎能滴出水来。陆琛在快速权衡。目前,没有任何直接证据能将顾云深与罪行联系起来,他的所有解释,尽管惊人,却都能自圆其说。继续扣留,于法无据,且可能打草惊蛇。但放他离开,又无异于放虎归山,如果他真的与凶手有关……
良久,陆琛终于做出了决定。他合上文件夹,目光深沉地看向顾云深:“顾云深,你关于‘光年之心’和林翰飞的说法,警方会立刻投入力量进行核实。但在查明之前,你依然是本案最重要的关系人之一。”他的语气恢复了公事公办的冷静,“今天的问询暂时到这里。你可以先离开。”
他示意门外的小唐进来办理相关手续。“但是,”陆琛强调,目光紧紧锁定顾云深,“你必须保证24小时通讯畅通,随时配合警方的后续调查。未经允许,不得离开本市。关于本案的所有细节,尤其是这个符号以及‘光年之心’的事情,必须严格保密,否则你将承担相应的法律责任。明白吗?”
顾云深点了点头,脸上看不出是放松还是其他情绪,只是平静地回答:“明白。”
手续很快办妥。当顾云深走出市公安局大楼时,天色已经大亮,城市的喧嚣扑面而来,与几个小时前废弃工厂的死寂和审讯室的压抑恍如隔世。他微微眯起眼,适应着阳光。小唐按照陆琛的吩咐,开车将他送回了A大研究生公寓楼下。
“顾同学,到了。请保持手机畅通。”小唐的语气例行公事。
“谢谢,辛苦了。”顾云深低声道谢,推门下车,身影很快消失在楼道口。
小唐看着他的背影消失,立刻拿出手机汇报:“陆队,人已送回学校。路上没有任何异常,他很安静。”
电话那头的陆琛,正站在办公室窗前,望着楼下川流不息的街道,沉声道:“知道了。安排两个人,在校外盯着,注意他接触什么人,有什么异常举动。”
“明白!”
陆琛挂断电话,眉头并未舒展。释放顾云深,是一个策略。他需要时间核实“光年之心”的信息,也需要观察顾云深离开警局后的反应。他感觉自己在下一盘棋,对手不仅包括那个隐藏在暗处的冷酷凶手,也可能包括这个高深莫测的建筑系学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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