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老剧场的陷阱

回到学校后的顾云深,并未感到丝毫轻松,反而像是被投入了一个充满无形压力的漩涡。水塔楼顶那条无形的“视觉轴线”,如同灼热的烙印般深深刻在他的脑海里,挥之不去。他无法像往常一样沉浸在课堂或图书馆的宁静中,一整天都心神不宁,坐立难安。凶手的“空间剧本”已经翻开了第二页,那血腥的墨迹未干,按照其冷酷而严谨的逻辑,第三幕上演的地点,必然与“时间”、“观看”或“终结”的意象紧密相关,并且,必须精确地位于那条轴线的延伸线上。

放学后,他再次扎进图书馆那间最偏僻的过刊室和灰尘弥漫的城市规划档案区,像一名掘墓人般,执着地挖掘着历史的碎片。他将那张自己亲手标注了轴线的地图在宽大的阅览桌上铺开,与几大册厚重的、纸页泛黄发脆的旧城图录以及近期厚厚的市政公告汇编进行细致的交叉比对。轴线如同一条冰冷的刀痕,切割过老城区的肌理,那里布满着岁月的皱纹,遍布着有年头、有故事的建筑。他的目光如同探针,在几个可能的“节点”上反复徘徊、衡量:历史悠久但客流稀少的老图书馆、指针早已停摆的旧钟楼、几家颇有历史但经营惨淡的影院和剧院。

最终,他的指尖带着一丝不容置疑的确定感,停在了一个被红色圆圈重点标注的名字上——“曙光老剧场”。

这座拥有近八十年历史的剧院,曾是这座城市的文化明珠,以其无与伦比的声学设计和极尽华丽的巴洛克风格内饰闻名遐迩。它见证过无数名角的登场与落幕,承载过几代人的集体记忆。然而,随着新城区的急速扩张和文化消费习惯的翻天覆地,它如同一位过气的贵族,日渐衰落,门庭冷落,并且,官方公告明确显示,它即将在下周被正式拆除,原址将让位于一座现代化的商业综合体,彻底抹去过去的痕迹。

“曙光”——这个名字本身就充满了“时间”和“光影”的隐喻,是开始,却也暗示着终将到来的黄昏。

“老剧场”——这里是“观看”与“被观看”、“表演”与“谢幕”的终极场所,是虚构与真实交织的边界。

“即将拆除”——这本身就是最强烈、最无可挽回的“终结”意象,是物理意义上的死亡。

而其地理位置,经过顾云深用比例尺反复核对,恰好精确地落在——甚至可以说是完美地锚定在了——他划出的那条致命视觉轴线上,就像一个命中注定、无法逃脱的坐标。

一股混杂着确证感和更深寒意的战栗,顺着顾云深的脊椎急速爬升。就是这里!凶手几乎不可能错过这个集所有象征意义于一身的、完美的“最终舞台”(或者至少是阶段**的舞台)!那种强烈的、不祥的预感,比在水塔楼时更加清晰、更加尖锐,像一根冰锥抵在他的后心。

夜幕降临,华灯初上,顾云深在空旷的宿舍里坐立难安,窗外的城市灯火在他眼中仿佛变成了凶手布下的点点迷障。他知道,仅凭自己的空间分析和象征推断,很难让警方在缺乏更确凿证据的情况下,就对一个即将拆迁的老剧场投入大量资源进行彻夜秘密布控。这需要承担巨大的行动风险和舆论压力。但万一呢?万一自己的推断就是真相呢?万一就在今晚,在那个充满回忆的舞台上,又将上演一场血腥的“谢幕演出”呢?想到可能发生的惨剧,想到又一个生命可能因自己的犹豫而消逝,他无法再保持沉默,责任感像巨石般压在他的心头。

晚上九点四十五分,他最终鼓足勇气,走到宿舍走廊寂静的尽头,拨通了陆琛那张名片上的私人号码。电话响了很久才被接起,背景音有些嘈杂,似乎还有其他人说话的声音,陆琛的声音带着明显的疲惫和一丝被打扰的警惕:“顾云深?这么晚有事?”显然,他可能还在开会或处理公务。

“陆警官,”顾云深尽量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冷静、有条理,尽管他的手心已经沁出了冷汗,“我仔细研究了那条轴线,反复比对之后,认为有一个地方的风险极高——曙光老剧场。它集齐了‘时间’(曙光)、‘观看’(剧场)、‘终结’(拆除)三大要素,位置精确落在轴线上。我……我有很强的预感,凶手的下一个目标就是那里,时间……可能就在今晚。”他几乎是一口气说完了自己的判断。

电话那头陷入了短暂的沉默,只能听到隐约的呼吸声,陆琛似乎在快速权衡。几秒后,他的声音传来,带着审慎和压力下的克制:“你的依据很充分,尤其是象征意义的叠加。但除了轴线和拆迁这些‘软’指标,有没有更‘硬’一点的线索?比如剧场本身有没有易于潜入的特殊结构?或者最近有没有异常情况报告?”

顾云深的大脑飞速运转,调动着所有关于剧院建筑的知识:“这种老式剧院,尤其是‘曙光’这种规格的,通常都有复杂的机械结构和演员通道、暗道,用于舞台布景快速切换和人员隐蔽通行。这是标准设计。至于异常……我还没查到,但凶手显然具备发现并利用这些结构的能力。”他顿了顿,语气带上了一丝恳切,“陆警官,我知道这很冒险,但直觉告诉我,不能等。”

“……我知道了。信息收到,我们会立刻评估,并采取相应措施。”陆琛的语气没有太多波澜,但也没有直接否定他的预警,“你待在宿舍,锁好门,绝对不要轻举妄动。保持电话畅通。”

挂断电话,顾云深背靠着冰冷的墙壁,长长吁出一口气,但心脏依然悬在半空。“评估”和“相应措施”这两个词充满了不确定性。警方会相信他到这个程度吗?会采取足够力度的行动吗?如果只是常规的巡逻,能阻止那个对环境了如指掌、行事诡秘的凶手吗?无力感深深攫住了他。

与此同时,市局刑侦支队的小会议室内,烟雾缭绕,气氛凝重。陆琛转述了顾云深的预警后,果然引发了激烈争论。

“头儿,这太玄乎了!就凭一个建筑系学生的空间想象和什么象征意义,就要我们兴师动众去守一个快拆了的破剧院?”一位资历颇深的老刑警拍着桌子,满脸不认同,“万一这是凶手故布疑阵,或者干脆就是那小子瞎猫碰上死耗子,我们岂不是被耍得团团转?”

“但顾云深前两次的判断都命中了关键点,尤其是水塔的轴线理论,现在看简直神准!”小唐忍不住站出来反驳,他亲眼见证了顾云深的能力,“而且老剧场的特点确实太符合凶手的偏好了!”

“符合偏好的地方多了!难道每个都要去守?我们警力有限!”

“可如果这次是真的,而我们错过了……”另一个年轻警员低声说,后半句没敢说出口。

争论声中,陆琛眉头紧锁,手指无意识地敲击着桌面。他承受着巨大的压力。最终,他力排众议,做出了一个折中但依然冒险的决定:不进行大规模明面布控,以免打草惊蛇或引发不必要的恐慌,而是派出一个由他亲自挑选的、最精干灵活的便衣小组,携带通讯和侦察设备,提前潜伏在老剧场周边的关键制高点和隐蔽点,进行彻夜密切监视。同时,立即联系剧场最后的看守人员,以安全巡查和防止拆迁前发生盗窃为名,争取进入内部做一次快速、低调的检查,重点检查顾云深提到的舞台区域和可能存在的暗道。

然而,计划终究赶不上变化,尤其是当另一方是一个心思缜密的疯子时。顾云深在宿舍里,随着时间的流逝,愈发无法安心等待。午夜临近,他脑海中的剧场平面图、各种可能发生的危险场景、以及凶手那双隐藏在阴影中的眼睛,不断交织放大。一种强烈的、几乎无法抗拒的直觉驱使着他——他必须去现场!只有他最了解凶手的空间逻辑和审美偏好,或许能发现警方在常规排查中可能忽略的、更深层次的细节或象征性布置。这种念头如同魔咒,越来越清晰。

深夜十一点零几分,他终于无法再忍受内心的煎熬,悄悄离开宿舍,避开宿舍管理员的视线,如同一个幽灵般融入夜色,拦下一辆出租车,直奔位于老城区的曙光老剧场。他甚至没有细想自己的行为有多么鲁莽和危险,完全被一种“阻止悲剧”的使命感推动着。

老剧场孤零零地矗立在老城区边缘,在惨淡的月光下如同一座巨大的、被遗弃的坟墓,破败而寂静,与周围零星尚存的灯火形成诡异对比。便衣警察们早已按照部署,分散在周围的暗处,废弃的店铺、对面的楼顶、街角的阴影里,无数双警惕的眼睛透过夜视仪或望远镜,死死盯着剧场的每一个出入口。他们收到了命令:发现任何可疑人员,立即报告,非必要不轻易行动,以免打草惊蛇。

顾云深没有惊动他们。他凭借对这类欧式老式剧院的了解,绕到建筑后方狭窄肮脏的巷道,那里堆满了垃圾和废弃建材。他凭着记忆和图纸知识,找到了一扇通常用于搬运大型道具的、锈迹斑斑的金属侧门。门锁是老式的挂锁,已经锈蚀得很厉害。顾云深从背包里掏出随身携带的多功能工具刀——这是他做建筑模型时的习惯——利用对锁具结构的理解,屏住呼吸,小心翼翼地捣鼓了几下,竟真的“咔哒”一声,悄无声息地打开了它。一股混合着浓重灰尘、腐朽木头和淡淡霉味的冰冷空气扑面而来。他侧身闪了进去,将自己彻底融入这片黑暗之中。

剧场内部比他想象的更为空旷和死寂,仿佛时间在这里停滞了。巨大的观众席座椅大部分已经被搬空,只剩下少数几排蒙着破旧白布,在黑暗中如同整齐排列的墓碑。巨大的舞台在从破损窗户透进来的微弱月光下,显得深邃、神秘而充满不祥。顾云深打开手机手电筒,将光线调到最暗,只能照亮脚下一小片区域。他小心翼翼地踮着脚,踩在满是灰尘的地板上,几乎不发出任何声音,心脏在胸腔里狂跳,血液冲击耳膜的声音在寂静中格外清晰。

他回忆着“曙光老剧场”的标准结构图,重点检查舞台区域。他知道,这种规格的老剧场,舞台下方通常有复杂的机械层和纵横交错的通道。果然,在舞台侧面一个堆放着一堆烂木板和破旧幕布的极其隐蔽的角落,他脚下踢到了一块略显松动的老旧实木地板。他蹲下身,用手电仔细照射,发现边缘有新鲜的摩擦痕迹!他用力掀开那块比其他地板颜色略浅的木板,一条狭窄、陡峭、向下延伸的、散发着更浓重霉味的砖石阶梯赫然出现在眼前——这是一个标准的舞台暗道入口!而入口边缘的灰尘,有明显被踩踏和衣物刮擦过的痕迹!

就在他蹲下身,屏住呼吸,用手指轻轻抹过那道痕迹,试图判断其新旧时,一阵极轻微的、几乎难以察觉的、富有节奏感的脚步声,从舞台前方的观众席方向传来,正不紧不慢地、一步步地向舞台逼近!

顾云深瞬间全身汗毛倒竖,猛地关掉手机手电,将自己紧紧缩进角落堆积的破旧幕布后面,连呼吸都彻底屏住。冷汗瞬间湿透了后背的衣衫,冰冷粘腻。黑暗中,那脚步声越来越近,最终在舞台边缘停了下来。一个模糊的、比周围黑暗更浓重的人形黑影站在那里,一动不动,似乎在静静地审视着空无一人的舞台,又像是在等待着什么。顾云深甚至能隐约听到对方极其轻微、平稳的呼吸声,能感受到一股冰冷的、带着审视意味的视线扫过他所藏身的区域!时间仿佛凝固了,每一秒都像一个世纪那么漫长。几秒钟后,那黑影似乎察觉到了什么异样,头部微微转动,视线仿佛穿透了幕布,精准地投向了顾云深藏身的方向!

就在这千钧一发之际,剧场外,远处的街道上,突然传来一阵由远及近、又迅速远去的急促警笛声(可能是附近其他案件的警车恰好经过)。这突如其来的声音打破了死寂,也干扰了舞台上的黑影。那黑影明显顿了一下,随即像一道真正的阴影般,没有丝毫犹豫,迅速而无声地退入了观众席深处那片更浓重的黑暗里,眨眼间便消失得无影无踪,仿佛从未存在过。

顾云深瘫坐在冰冷的幕布堆里,大口大口地喘着粗气,浑身都被冷汗浸透,四肢发软,心脏在胸腔里疯狂擂动,几乎要挣脱出来。刚才那一刻,他与死亡近在咫尺,他甚至能闻到空气中残留的一丝若有若无的、冰冷的气息。

几分钟后,剧场那扇被他撬开的侧门被猛地从外面撞开,几道雪亮的强光手电光柱如同利剑般刺破黑暗,迅速扫视着内部。“警察!里面的人不许动!”陆琛带着两名手持枪械的警察冲了进来,脸色铁青,眼中布满了血丝和前所未有的紧张。他们在外围监控中发现有人潜入,立刻采取了强攻行动。手电光很快找到了蜷缩在舞台角落幕布堆里、脸色惨白如纸、浑身还在轻微发抖的顾云深。

“顾云深!”陆琛的声音里充满了压抑到极致的怒火和一种如释重负的后怕,他几乎是几个大步跨过去,一把将顾云深从地上拽了起来,力道之大让顾云深踉跄了一下,差点摔倒。“你知不知道你在干什么?!你他妈差点就没命了!”他低吼道,额角青筋暴起,显然是气极了,也吓坏了。

“我……我发现了暗道……刚才有人……就在那儿……”顾云深的声音还在不受控制地颤抖,指着黑影消失的方向,语无伦次。

陆琛强压着把他摇醒的冲动,迅速检查了顾云深指出的暗道入口和那些新鲜的痕迹,又用手电光警惕地扫过空荡荡、幽深无比的观众席。凶手显然已经警觉,并利用对地形的熟悉成功逃离了。虽然阴差阳错地阻止了又一起可能的命案,但顾云深这种擅自行动、将自己置于极度险境的鲁莽行为,让陆琛惊怒交加,同时也感到一阵深深的无力感。

“把他带回局里!立刻!”陆琛对身后的警员下令,声音沙哑,然后死死盯着惊魂未定的顾云深,眼神复杂得像一团乱麻,“你……你真是……”他想骂人,但看到顾云深那副劫后余生的脆弱模样,话到嘴边又咽了回去,只剩下沉重的心悸。

回到警局,在一间只有他们两人的安静会议室里,陆琛看着坐在对面、捧着热水杯、手指依旧微微发抖但眼神中倔强未减的顾云深,滔天的怒火渐渐被一种更加复杂难言的情绪取代。虽然方式极端、不可取,但顾云深的判断再次被证明是精准的,他确实找到了关键线索,并且实实在在地与凶手擦肩而过,经历了生死考验。这份近乎偏执的责任感、惊人的洞察力和不惜涉险的勇气,令人惊叹,也令人无比担忧。

“下次,”陆琛最终深深地叹了口气,语气疲惫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坚决,“有任何发现,任何预感,必须先告诉我!不准再一个人行动!这是命令,也是为你的安全负责!明白吗?”他的目光直视着顾云深,带着前所未有的严肃。

顾云深看着陆琛眼中那尚未完全散去的、清晰可见的担忧和后怕,点了点头。这一次,他没有丝毫反驳。他知道,自己这次是真的在鬼门关走了一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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