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章 斩尽前路拦我之人

“小清,你要不要睡会儿?”柳康岚从行装中取出一件薄毯问道,“你先睡,我看着。”

谢清掀开马车的帘子朝外看,大道宽阔平直,两旁的杨柳随风轻摆,枝条垂落如柔丝。远处山峦叠翠,云雾缭绕在山腰之间。

近处,路旁田野一片葱绿,间或可见农舍炊烟袅袅,几只黄牛悠然地在田边吃草。车轮碾过细碎的沙砾,发出轻微的响声。

此刻已行至荀灵城外,若无意外,下一站应该会经过临城琅川。

谢清摇摇头,说道:“今日怕是无法安然入眠。”

果然,话音未落,马车外便传来一个小厮的声音:“谢姑娘,我们王爷请您去车内一叙。”

过了几秒,小厮听到马车内传来清正的女子之声:“好,稍待片刻。”

“王爷,是......哪个王爷啊。”柳康岚面露不安之色,将声音压得极低问谢清道。她平日里大多只在谢宅和药堂间走动,没碰到过这些皇亲贵胄,不免感到担忧。

“想必是殷亲王。”

“为何?”

谢清将苍落背到身后,掀开帘子,只留给柳康岚两个字:“猜的。”

此时天光已亮,不似出发时朦胧暗淡。

前面有五辆风格各异却都尽显奢华的马车,马车队伍前可以看到周以,她骑马的身影笔直而肃然。而她的前方是数百将士,旌旗招展,声势浩荡。

之所以猜是殷亲王,是因为她听燕姨说过,殷亲王此人行事张扬肆意,对于想要的东西会毫不掩饰地去争夺,是个有所谋算、会主动出击的人。而昭亲王却大不相同,他虽常殷亲王不对付,可大多时候却是被动应战;在荀灵时整日四处玩乐,甚至连府中小事也懒得过问,显然无意与朝堂沾边,此刻怕是还在马车内睡觉呢。

很快,谢清便印证了自己的猜想。因为在经过昭亲王的车驾时,她看到在马车外随行的小厮看着自己身边这位引路小厮的目光颇为不友好,像是在暗自提防,又似有几分不屑。

到了殷亲王的三辆马车处,小厮将谢清指引到了中间那一辆,向里面通传了一声。

“王爷,谢清到了。”

马车里传来了略显锋利的男声:“让她上来吧。”

谢清上了马车,才看清了这辆高阔的马车内的布置。车厢内铺着厚实的绛紫色毡毯,触感柔软,显然价值不菲。四周以雕花木板镶嵌,木纹细腻,隐约可见山水浮雕点缀其中。桌上放着着一盏小巧的银灯,灯芯跳动着微微的烛光,映得车内温暖明亮。一侧摆放着一只雕工精美的小案,案上放着香炉,青烟袅袅升起,带着一股幽幽的檀香。靠窗的位置置有一张矮榻,覆着细纹锦缎垫子,边角处缀着流苏,随车的颠簸轻轻摇晃。

张既浦此刻正坐在窗边,手上拿一折扇,打量着掀开帘子的谢清。他的肤色白皙却略显冷淡,眉眼狭长,眼尾微挑,似笑非笑间透着几分凌厉,虽被明亮的烛光照耀着,却仍似处于阴影之中。他身着一袭深紫色锦袍,袍上隐隐绣着细致的暗纹。外罩一件玄黑披风,内衬以暗红锦绸,腰间系着一根镶嵌乌金扣的窄带,挂着一枚深色的玉佩。

而他的身边坐着一位身着白衣的女子,她静静地坐在张既浦身边,隔开一段距离。一身素白衣衫衬得人如冰雪般清冷,几缕青丝垂落鬓边更添风雅。她眉目清秀而柔和,唇边微扬,让人看不透其中的情绪,耳边垂下的银质坠饰随着马车的颠簸微微摇曳。她的目光浅浅淡淡地落在谢清的身上,一派从容不迫的样子,却隐隐透着与年龄不符的深沉。

谢清观此人虽如清风明月,却柔中带锋,眉目中隐有一丝几不可察的算计与锐意。

“神医来了。”张既浦微微一笑,抬手虚引,手掌微倾,示意谢清在他对面的榻上坐下。

车内宽敞,有足够的位置,谢清并未下跪行礼,只是微微颔首,而后便坐到了张既浦对面的榻上:“王爷谬赞,我也只会些解毒之术罢了。”

张既浦轻轻摇了摇折扇,眼底含着一抹意味不明的笑意:“神医莫要谦虚。上个月我与司尹共饮,他说你的医术可是天上有地下无,救了他男儿的命,那七花毒听着棘手得很,却被你轻松化解。”

白衣女子掩面一笑,随即接过他的话,眼波流转,目光盈盈地看向谢清:“谢姑娘有所不知,如今京城里雨毒盛行,御医都束手无策。姑娘这一番到了京城,必能有一番作为。王爷听闻你的医术后,立刻向朝廷举荐了姑娘。”

谢清心下了然,与来之前的猜想无二,她能与这些人物同行,必有人在其中将自己与其绑在了一起。张既浦向朝廷所供述的恐怕不只举荐这么简单。

“多谢王爷。”谢清面上不显,只等着张既浦说下面的话。

果然,张既浦将折扇搁置一旁,随手拿起小案上的茶盏,轻轻吹散漂浮的热气,脸色微微变得严肃了些,继续说道:“谢清,你也知道,你进京是为圣上治病的。”

“若是治不好,恐怕......”张既浦那双狭长的眼中瞬间染上一丝凌厉与威压,仿佛一把锋利的匕首,直直向谢清刺来。

白衣女子微微一笑,用手指轻轻碰了碰张既浦铺在小案上的衣角:“王爷莫要吓谢姑娘。”

张既浦闻言,似乎很是受用,面色旋即缓和下来:“不过谢姑娘,你不用怕。本王素来敬重救世治人的医者,特别是像谢姑娘这种,解常人所不能解之毒的神医。”

他的脸上染上几分自得:“谢姑娘生于荀灵,或许不知本王的母亲乃是文贵妃,外祖乃当朝宗政。在京中,无论是何方人物,都不得不卖本王一份薄面。便是皇宫大内,到了父皇那里,若姑娘真的惹怒天颜,本王亦有几分把握,为你求情。”

嚯,离京城还有十万八千里,这殷亲王倒是已经替她预设好了各种不妙的结局。

张既浦看到谢清的脸上渐渐染上一丝迷惑与茫然,心想此人虽有医术,却果真还只是个没见过什么世面的姑娘家,随即将手中的茶盏轻轻搁回小案上,语气带着几分居高临下的从容:“若姑娘不介意,本王的府中正好还缺一名府医。若姑娘愿为本王效力,本王自是有足够的立场保全姑娘周全。入京后,金银珠玉,华堂绮院,自然也是少不了的。”

听张既浦说了这么一大段话,谢清也在心里将这件事的来龙去脉想明白了个七七八八。

这张既浦从未亲眼见过自己解毒救人,难道就凭那司尹的一席吹嘘,便信她是个能手眼通天的神医,必能在京城的雨毒之灾中有所作为,从而如此急着拉拢?

自己目前对张既浦来说,只有“名”可以利用。至于医术,张既浦不会那么信,也不敢那么信。

张既浦此举,更像是在强迫自己带“名”入局。他的恐吓多于拉拢,逼迫多于试探,比起向自己递上一根橄榄枝,更像是拿刀架在自己的脖子上逼她为他效力。那些他口中所说的能保护她的势力,似乎下一秒就会成为她的威胁。

他似是笃定一个无依无靠的平民女子不得不接受他的提议,而这份急切的从容之下,藏着几分他自己都难以察觉的不安。

谢清心中有一个大胆的猜测,这殷亲王恐怕早已先斩后奏,为了某些目的,谎称自己是他的府医。而京城与荀灵相隔千里,来往送信加起来要十余天不止,谁会为了确认一个府医的身份而耽搁皇帝的病情呢?

若是如此,往小了说,这是一场由殷亲王主导的误会;往大了说,这是欺君之罪。

但圣旨上只字未提府医二字,这又是为何?

周以找她,是去谢府宣的旨,而非殷亲王府。是自己不了解圣旨的颁行规章,还是其中另有隐情?京城那边的人物,是否已将自己看作张既浦的下属?

不管如何,在这个队伍里,自己还只是谢清。此刻便答应张既浦的邀约,那便是向这队伍里的所有人宣布自己已经上了张既浦这条船——张既亭、萧靖和还有周以,谢清尚且不知他们各自是京城哪一方的势力。若他们是张既浦的敌人,那自己岂不是很快就会受到针对?

这条船上与不上,都是个难题。张牙舞爪的猛虎在前,阴暗神秘的毒蛇在后。

此刻,谢清只觉内心十分躁动。她喜欢练剑,是因为练剑时不用想其它,只需要关注招式是否精准,速度是否足够快,反应是否足够敏捷,能否一击击中要害。而如今,面对张既浦那些话里的暗示与逼迫,她却无法像握剑时那般利落果断,反而被层层试探与算计困住,心中生出一丝前所未有的烦乱,这种受人所制之感,实在是不怎么样——她甚至什么都还没有做。

若此刻坐在对面,威逼利诱的是她就好了。不,还不够好。张既浦之所以在此与她谋算,是因为他心中亦有顾忌。在他之上,还有他有无法逾越的天,有无法挣脱的网。

而谢清喜欢无所顾忌。

小时候她被父亲所制,于是她设计偷来了《离毒》;前不久她被婚约所制,于是她提着刀进了萧靖和的营帐。

她谢清,从不受人所制。

那些困住她的荆棘与乱枝,总有办法砍断、烧尽。

下了锁云山,出了荀灵城,她恍然初觉,原来这世间还有用药草与刀剑无法突破的、更大的困局。

现在,她居于人下,处进退维谷,明白自己若是今天侥幸躲过这一关,以后随时有无数个受人所制的棋局等着她,等着她成为其中一颗棋子——她只能被动接受,退一步,便要做好被当作敌人的准备。

此刻,她突然明白自己这样的人,不可能随遇而安,不可能成为一条狡黠、滑溜、满身淤泥、侥幸逃生的鱼。她看着眼前势在必得、高高在上的张既浦,心中没有畏惧,也没有愤怒,更无婉转奉承、虚与委蛇的想法,只有受制于人后,从烦乱与威胁之中升腾出来的、明明白白的杀意。

可她不能杀——是什么让她不能杀?

是地位,是权势,是这前前后后,身侧天边,看得见的、看不见的听命于别人的人。

她抿了抿唇,眼底的寒意逐渐被深思取代——张既浦这样能轻易威胁到自己的人,不止一个,也不止此处。

她的心底,渐渐有了更长远、更彻底的办法,这样的想法越来越清晰,越来越深刻——她要成为他们无法逾越的网、不敢觊觎的天。

明哲保身原是天真,世事纷繁,总有无法置身事外之时。

既无法置身事外,便索性执剑入局。

立于棋盘之上,而非他人手中之子。

登高天地之巅,斩尽前路拦我之人。

给自己写燃起来了(躁动=v=!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13章 斩尽前路拦我之人

上一章
下一章
目录
换源
设置
夜间
日间
报错
章节目录
换源阅读
章节报错

点击弹出菜单

提示
速度-
速度+
音量-
音量+
男声
女声
逍遥
软萌
开始播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