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水像是要把整个城市浇透一般,疯狂地敲打着警车的车窗,发出沉闷而持续的噼啪声。闪烁的红蓝警灯撕裂了夜色的帷幕,在湿漉漉的沥青路面和周围建筑冷漠的玻璃幕墙上投下光怪陆离的倒影。
现场已经被先期抵达的辖区民警用警戒线层层封锁了起来。这里是城中有名的高档公寓“铂锐府”,住客非富即贵。此刻,其中一栋楼的楼下,穿着制服的警察和穿着便衣的刑警们穿梭忙碌,气氛凝重得能拧出水来。
一辆黑色SUV悄无声息地停在警戒线外,车门推开,一把黑色的雨伞率先撑开,挡住了倾泻而下的雨幕。伞下,先迈出的是一条包裹在熨帖西装裤里的长腿,随即,一个身形高挑挺拔的男人下了车。他穿着深灰色的羊绒大衣,里面是同色系的马甲和白色衬衫,领带系得一丝不苟。雨水并没有沾染他多少,但他还是下意识地抬手,用指尖轻轻掸了掸大衣上并不存在的灰尘。
他抬起头,露出一张过分年轻清俊的脸庞,肤色白皙,鼻梁高挺,薄唇紧抿,下颌线条流畅而清晰。最引人注目的是他那双眼睛,瞳仁的颜色比常人稍浅,在警灯和城市霓虹的映照下,呈现出一种近乎透明的琥珀色,此刻正倒映着混乱的现场,却沉静得像两潭深不见底的古井,没有丝毫波澜。
省厅犯罪心理侧写师,林见清。
他微微蹙眉,不是因为现场的混乱,也不是因为空气中若有若无飘来的、被雨水冲刷后依然顽固的血腥气,而是因为这连绵不绝的雨声。这声音密集地敲打在他的耳膜上,仿佛带着某种奇特的魔力,穿透了他常年构筑的冷静壁垒,直抵记忆深处某个被刻意尘封的角落。
……也是这样一个雨夜,冰冷的雨水混着更冰冷的……记忆的碎片带着毛刺,猛地扎了一下他的神经,让他有一瞬间的恍惚。他下意识地握紧了垂在身侧的手,指甲陷入掌心,带来一丝细微的痛感,强行将那股不合时宜的眩晕感压了下去。
“林老师,这边。”早在一旁等候的年轻警员赶紧上前,替他撩起警戒线。
林见清微微颔首,收起伞,交给旁边的警员,动作从容不迫。他接过递来的手套和鞋套,一丝不苟地穿戴整齐,这才迈步走向那栋出事的公寓楼。
电梯直达顶层复式公寓。门一开,一股混杂着昂贵香水、血腥以及某种生命消逝后特有的空洞气息扑面而来。现场取证的技侦人员穿着“现场勘查”的马甲,正小心翼翼地搜寻着每一寸可能遗留线索的地方。
客厅极大,装修是极简的现代风格,色调以黑白灰为主,昂贵,却缺乏烟火气,像精致的样板间。此刻,这种冰冷的奢华被彻底打破。靠近落地窗的地毯上,用白线画出了一个人形轮廓。旁边散落着一些取证用的标牌。
一个穿着藏蓝色警用多功能服,身形比林见清还要略高一些的男人正背对着门口,蹲在人形轮廓旁边。他头发剃得很短,几乎贴着头皮,脖颈线条利落硬朗,即使蹲着,也能感受到那股子不同于常人的精悍气场。他正低头看着地面,手指虚虚地点着地毯上某些不明显的痕迹,侧脸轮廓在晃动的光影里显得有些冷硬。
“老沈,省厅的林专家到了。”旁边一个温润的男声响起。
蹲着的男人——市刑侦支队副队长言绎直起身,转过头来。他年纪与沈烬相仿,约莫三十岁,戴着金丝边眼镜,镜片后的眼神温和而锐利,气质儒雅,即使在这样混乱的现场,他也显得从容不迫,像一位学者误入了罪案现场。他冲着林见清点了点头,算是打过招呼。
而那个蹲着的男人也站了起来,转过身。
林见清对上了他的视线。
那是一双与言绎截然不同的眼睛。黑,极致的黑,像是淬炼过的寒铁,又像是野兽潜伏的深林,带着一种毫不掩饰的审视和近乎野蛮的穿透力。他看起来比实际年龄要经历得多,眉骨处有一道浅浅的旧疤,并不明显,却为他平添了几分戾气和不好惹的感觉。他的警服穿得随性,领口微敞,袖口卷到手肘,露出的小臂线条流畅而充满力量感。
前卧底刑警,现专案组组长,沈烬。
“林见清?”沈烬开口,声音带着点砂砾感的低沉,没什么客套寒暄的意思。
“沈队。”林见清的声音清冷平稳,听不出情绪。
沈烬上下打量了他一遍,目光在他一丝不苟的衣着和那双过分干净的眼睛上停留了一瞬,嘴角几不可察地扯了一下,像是笑了笑,又像是不以为然。“省厅的专家,阵仗不小。”他语气平淡,却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挑衅,“希望不是来给我们念犯罪心理教科书的。”
言绎在一旁无奈地推了推眼镜,打圆场道:“老沈,林老师是来协助我们的。”他转向林见清,语气客气,“林老师,别介意,他就是这脾气。死者是苏茜,近期‘城市之心’选美大赛的夺冠大热门,昨晚被发现死于家中。初步判断是他杀,但现场……有些奇怪。”
林见清并没有因沈烬的态度而动容,他的注意力已经重新回到了现场。“说说情况。”
言绎示意旁边的技术负责人介绍。技术负责人是个中年男人,表情严肃:“死亡时间初步判断在昨晚8点到10点之间。致命伤是颈部的锐器伤,一刀毙命,非常精准。现场没有明显的搏斗痕迹,财物也没有丢失。门窗完好,初步判断是熟人作案,或者凶手是以某种平和的方式进入室内。”
林见清的目光缓缓扫过整个客厅。极致奢华,却也极致冰冷。昂贵的意大利沙发,纤尘不染的玻璃茶几,墙上挂着抽象派画作……一切都符合一个追求完美的选美冠军应有的品味。但太过整齐了,整齐得不像一个刚刚发生过凶杀案的地方。
“发现尸体的是谁?”他问。
“是她的助理,今天早上按约定时间来接她去拍宣传照,敲门没人应,用备用钥匙开门发现的。”言绎回答,“当时就吓瘫了,现在情绪还不稳定,在楼下车里由女警陪着。”
沈烬忽然插话,他走到林见清身边,距离近得几乎能感受到彼此身上的气息——林见清是清冽的雪松味,而沈烬则带着淡淡的烟草和雨水的潮气。“专家,看出什么了?”他朝那个白线画出的人形轮廓扬了扬下巴,“一个漂亮女人,死在自家客厅,一刀毙命,没反抗,没劫财。你觉得凶手图什么?”
他的问话方式直接而粗暴,完全跳过了常规的案情分析流程,带着一种野路子的试探。
林见清没有立刻回答。他走到人形轮廓旁边,缓缓蹲下身,目光如同最精密的扫描仪,一寸寸地掠过地毯。血迹已经干涸发暗,在地毯昂贵的浅灰色绒毛上晕开一大片不规则的深色。他注意到,在尸体轮廓的脚踝附近,地毯的绒毛倒伏方向有些微的不自然,似乎被什么东西轻轻拂过。
“仇恨。”林见清忽然开口,声音依旧平静,却像一颗石子投入死水,“但不是单纯的泄愤。这一刀,精准,冷静,甚至带着一种……仪式感。”
他抬起眼,看向沈烬:“凶手认识她,可能还很熟悉。他(她)的目标非常明确,就是杀死苏茜。现场被打扫过,虽然很仔细,但……”他的目光移向客厅通往餐厅的过渡区域,那里有一小块地方的光洁度似乎与周围略有不同,“这里,可能被擦拭过。凶手在试图抹去某些特定的痕迹,而不是全部。”
言绎若有所思:“特定的痕迹?比如指纹,脚印?”
“或许不只是这些。”林见清站起身,走到巨大的落地窗前。窗外是迷离的雨夜都市,霓虹在雨水中晕染开,像一幅被打湿的油画。他的指尖轻轻拂过冰凉的玻璃,“他在享受这个过程。掌控一个完美生命消逝的过程。”他的声音很轻,仿佛怕惊扰了什么,“苏茜小姐,在公众面前,是一个完美的符号,不是吗?”
沈烬抱着手臂,靠在旁边的墙上,听着林见清的分析,脸上没什么表情,但那双黑沉沉的眼睛里,却掠过一丝极淡的兴味。他不得不承认,这个看起来像个精致瓷娃娃的专家,观察力和直觉都敏锐得惊人。
“完美?”沈烬嗤笑一声,“这世上哪有什么真正的完美。越是光鲜亮丽的外表,底下藏着的污垢可能就越多。”他像是想起了什么,对言绎说,“人际关系排查得怎么样了?那个跟她形影不离的‘好朋友’李萌,问过了吗?”
言绎点头:“初步问询过了,李萌表示昨晚比赛训练结束后就回家了,有不在场证明,她母亲可以作证。情绪……看起来很悲伤,也很震惊。”
“悲伤?震惊?”沈烬重复了一遍,不置可否,“老言,你信吗?”
言绎扶了扶眼镜:“证据说话。”
林见清没有参与他们的对话,他的目光被靠近阳台角落的盆栽绿植吸引。那是一盆长势很好的白掌,翠绿的叶片中,一朵纯白的花朵静静绽放。但在那洁白的花瓣边缘,沾染了一小点极其细微的、已经干涸的暗红色斑点,不仔细看几乎无法察觉。
不是喷溅状的血迹,更像是……不小心蹭上的。
他走过去,蹲下身,仔细观察。那痕迹很小,位置也很隐蔽。
“沈队,言队。”林见清开口,声音不大,却让客厅里的其他声音都为之一静,“这里,需要重点取证。”
沈烬和言绎都走了过来,顺着他的目光看去。
沈烬挑眉:“一滴血?”
“或许不是死者的。”林见清抬起那双浅色的瞳孔,窗外一道闪电划过,短暂地照亮了他冷静的侧脸,也映亮了他眼底深处一丝不易察觉的、因共情凶手心理而泛起的冰冷波澜,“也可能是凶手留下的。在他(她)精心打扫完现场,自认为天衣无缝后,不经意间留下的……一个小小的嘲讽。”
雨,还在不知疲倦地下着,敲打着窗户,仿佛无数冤魂在低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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