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活着
月明星稀,陈大刀踏着青石板路走回自己院口。
侧面忽然白影一晃,一道修长身影转出,拦在她面前。
她脚步一顿,慢慢抬起眼,对上那双清冷的眸子,忽地笑出声:“林师兄,你又在等我啊。”
“你为何跟师娘说要捐赠怜怜的东西?”林觐的声音如同月色般冰凉。
“不行吗?”陈大刀歪着头,唇角微勾。
“你就算让师傅师娘忘记怜怜,也不会取代她的位置。我劝你见好就收。”
陈大刀装作恍然大悟地点点头,手指轻轻点着下巴:“原来你是这样想的。”她忽然上前一步,仰起脸嘻嘻一笑,“没错,我就是要让师傅师娘忘记顾怜怜,喜欢我宠爱我,给我我想要的一切,甚至还要当他们的干女儿。”
林觐那双剑眉骤然蹙紧,握着剑柄的手不自觉地收紧,像是从未见过如此厚颜之人。
“怎么,不行吗?”月色下,陈大刀反而又逼近一步,几乎要撞上他的衣襟,“林师兄难道不希望师傅师娘从丧女之痛中解脱出来?想让全世界跟你一起怀念你那柔软可怜的顾师妹啊?”她的声音带着几分挑衅。
黑暗中,她目光如炬,紧紧锁住他的双眼,不放过他脸上任何一丝细微的变化。
“不管发生什么,如若你伤害师傅师娘,伤害远山居,我绝不会放过你。”林觐一字一顿地警告,声音低沉而危险。
陈大刀不但不怕,反而轻笑起来,笑声中带着几分漫不经心。
她看得出,这位清冷孤傲的林师兄,既不擅长阴谋诡计,更不知如何应对这般“厚颜无耻”。
除了放狠话,他似乎也说不出什么了,而这狠话,在她听来实在不太凶狠。
唔,真是一点威慑力都没有。
她暗自思忖,以他的性子,应当恪守礼教,不会轻易对女子动手吧?
“不要以为我是在说笑。”林觐的声音依旧平淡,却透着一股寒意。
陈大刀的目光始终没有离开他的脸。她当然不会认为林觐在说笑,毕竟谁都看得出来,这位林师兄是个言出必行、认真严谨之人。
她微微一笑,侧身从他身边擦过,衣袂轻轻拂过他的衣袖。她背着手,慢悠悠地走到院中那块用石头围起的小花丛前,伸出食指,在花枝上方虚虚划过。
这里的花枝远不如顾怜怜院中的那般灿烂、精致。
顾怜怜是被人精心呵护照料的,连带着她房里的每一件物事都透着细心。
远山居除了元莲、顾怜怜和她的侍女外,再没有其他女子,这里的人也不擅长侍弄花草,任由野花肆意生长。
然而偏偏是这些野花,顽强无比,在初春时节倔强地绽放。
陈大刀忽然回过头:“林师兄,你了解顾怜怜吗?你真的认为你知道她想什么吗?”
林觐缓缓转身,目光如剑般凝视着她。
“听说青山派的前掌门顾拭剑正是为他的宝贝孙女顾怜怜入魔教求药,才身受重伤,又是因为顾怜怜被王天虹挟持,才被轻易杀死。听说他就死在顾怜怜的面前。”月色下,一只小虫无声地从地上爬过,陈大刀缓缓抬起脚,精准地踩在小虫之上,鞋底轻轻碾了碾,“顾怜怜出生先天不足,人人照护,还要给她取名顾怜怜,希望上天垂怜。多渺小的愿望。然而上天从不会垂怜任何一个人,否则,怎么能叫公平呢?这世上的公平只有弱肉强食,对吗?”
她松开脚,那只小虫竟又从地面挣扎着爬起,迅速没入花簇的石缝中,消失不见。
“顾怜怜顾怜怜,也许她未必喜欢这个如此软弱的名字,只不过这个名字让人一听就心软,也许只是方便而已。方便不出头,不惹事。又或者……”她顿了顿,声音忽然低沉下来,“常人认为的一个出生体弱、相貌可怜、时日无多的女子,众人都觉得她应该是胆小,哀伤,自怜,埋怨自己悲惨,没人想过也许她也会……愤怒。”
陈大刀猛地转身,直面林觐:“所以我很奇怪。你们所有人都把她当弱者,实际上,她或许在把你们当弱者。”她比林觐矮了一头,仰起脸,直直看向他,那双漆黑的眼睛简直要融入夜色之中,“连复仇都不敢的……东西。”
“实力不济的复仇无异于自寻死路。”林觐淡漠地回答,袖中的手却不自觉地握紧。
“当然。”陈大刀忽然笑了,她伸出食指,轻轻点了点自己的太阳穴,“我这个人有个优点就是聪明。”她的手指缓缓下移,抚过自己的心口,“不会做无谓的抗争。不过也有个缺点,那就是任人唯亲、睚眦必报。我既然入了远山居,远山居就是跟我亲的,师傅师娘也就是跟我亲的。谁跟我亲,我就跟他一起仇恨谁。他们的敌人就会是我的敌人。所以,”她的目光陡然锐利,“最好跟我当朋友,不要当敌人。”
若说之前陈大刀展现的只是天真莽撞,那么此刻,林觐第一次清晰地感受到她这副身躯底下隐藏的狂妄与野心。
这种感觉来得突兀,似乎不该出现在一个女子身上。
然而这又让他不由自主地想起传说中的青山派创派掌门顾拭剑——一人下山单挑十大派,一人上山建立青山派,独创《阳神决》。
似乎也是这般狂妄自我。
陈大刀不再多言,利落地转身,走进屋内,只留下一个背影。
林觐独自站在院中,月光将他的身影拉得修长。
他久久凝视着她消失的方向,眸色深沉。
最终,他无声地握住剑柄,指尖在冰冷的剑鞘上轻轻摩挲,这才转身离去。
他所习功法讲究轻盈,脚步落地无声。沿途一片寂静,只有偶尔一两声虫鸣打破夜的宁静。
远山居确实像个农庄,温和平静、人心涣散,入夜后更不见弟子出来练功。
纯粹的黑夜中,只有一弯半月悬挂天际,洒下清冷的光辉。
林觐仰起头,月光落在他棱角分明的脸上。
这一刻,他不禁想起自己初来远山居的那一天。
作为镇剑阁少庄主与魔教妖女之子,他的身份为人不齿。
即便在镇剑阁,也只能居住在偏僻的院落,每日有人送膳,却从无人与他交谈。
直到那一天,他那位难得一见的父亲突然来访。
父亲搬了把竹椅,在他面前坐下,沉默地望了他许久。
那双粗糙的大手罕见地抚过他的发鬓,而后说道:“收拾收拾行李吧,我送你去远山居。顾兄是我的好友,他会代为照顾你。以后你就在他那里。”
离开那日,镇剑阁门口有弟子正在悬挂灯笼。马车外,看热闹的民众喜气洋洋,都在议论着少主终于娶了新妻,与秋风山庄的大小姐联姻。
他与管家乘坐马车,行驶两日,终于抵达远山居。
与镇剑阁那种处处透着规矩与严谨的氛围截然不同,远山居只是个简陋的大院子,全然不像是传说中以阳神决出神入化、令其他门派胆寒的独行侠顾拭剑一手创立的“青山派”。
院中栽种着各种生机勃勃的花草,抬起头,就能轻易越过不高的围墙,望见远处广阔无垠的天空。
顾伯伯待他极好。
那日他恭恭敬敬地行了拜师礼,认顾明之为师,成为远山居的普通弟子。
第一天练剑,顾伯伯就赞他天赋卓绝。
顾伯伯是与父亲完全不同的男子,温和宽容。听说他只比父亲年长三岁,眉宇间却总带着几分挥之不去的愁绪,仿佛永远有什么事烦心。
以往在镇剑阁,都是家仆将饭菜端到他的房间,放下便走。
而在远山居,师兄弟们都要一同去饭堂用膳。
他们彼此熟络,勾肩搭背,说说笑笑,簇拥着前往。
他与其他人不熟,向来不喜与人亲近,便没有同去,独自一人坐在屋檐下。
不知看了多久的落花,直到一个裹得严严实实、几乎成了个巨型毛团的身影,悄无声息地在他身侧坐下。
毛团中露出一张巴掌大的瓜子脸,一双乌黑的大眼睛如同核桃般明亮,小巧的鼻子和嘴唇,肤色是病态的苍白。她披着淡黄色衾裘披风,微微一笑,像个雪地中的花仙子。
“你为什么不去用膳?”她轻声问道,声音细细软软。
林觐沉默地打量着她。
“今天轮到发寒症,特别怕冷,所以穿得这么多。”她随意解释了两句,又好奇地问,“你叫什么名字?”
林觐没有回答。
“为什么不去用膳呢?师兄弟们都去了。”她睁着那双过分大的眼睛,将兜帽拢得更紧些,歪着头打量他的侧脸。
“不想去。”他简短地回道。
“这样啊。”她并不在意他的冷淡,反而顺着他的话说道,“其实我也不喜欢跟那么多人一起用膳,一个人待在房间里,安安静静的,多好。不过不吃饭可不行。”
她安静地陪他坐了一会儿,两人之间只有风声穿过枝叶的细微声响。
没过多久,一个比她年长几岁的丫鬟推着木轮小推车过来,车上摆放着饭菜:“小姐,用膳了。”
推车上放着相对丰盛的红烧鸡肉、清炒时蔬和麻婆豆腐,米饭还冒着热气。她直接将一碗白米饭递到他手中。
“快吃吧,凉了就不好吃了。我先天体弱,吃不了多少的。不过爹娘怕我不吃饭,所以总会准备很多很多。”她的语气似是开心,又似是抱怨,让林觐捉摸不透。
林觐没有动筷,视线却不由自主地落在她手上。她端起一碗肉汤,用勺子缓缓搅动,即便汤已经不烫了,她仍在机械地重复这个动作,仿佛完全对食物毫无兴趣。
目光与他方才一样,久久地望着远方。
“你知道我多羡慕你吗?”她忽然开口,声音里带着几分期待,“对我来说,能跑能跳就足够幸福了。”
林觐第一次感受到如此强烈的震撼。他重新打量她——在大热天还穿着厚厚的棉衣,脸色和嘴唇都苍白得可怕。她的脸型本该圆润,与身旁的侍女对比就知道,这个年纪的少女本该有着婴儿肥,她却瘦得干巴巴的,尖瘦的骨骼轮廓。
一阵风吹过,她连忙掏出手帕捂住口鼻,轻轻打了个喷嚏。
侍女急忙上前:“小姐,快走吧,别着凉了。”
她轻轻点头,只小心翼翼端起那碗肉汤,将其他的饭食都留给了他。走出两步,她又回头看向他,皱眉叮嘱:“好好吃饭啊,不许浪费粮食。”
说罢,她才由侍女搀扶着,慢吞吞地离去。
第二天他才知道,原来她叫顾怜怜,是顾明之的女儿,先天不足,身体病弱,一生几乎从未出过远山居。
林觐站定身子,仰头凝视着那轮皎洁的明月。
所以他怎么会不知道怜怜想要什么?
拳头在袖中无声地捏紧,指节用力而微微发白——
她想活着。
他也要让她活着,哪怕——付出一切代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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