冰冷的晨曦,如同稀释的灰墨水,一点点洇染了厚重的窗帘边缘,将房间内浓稠的绝望勉强驱散了一些。
林烬白背靠着同样冰冷的墙壁,在地上枯坐了不知多久。
指尖那颗被攥得发软、糖纸几乎嵌进掌心的廉价水果糖,黏腻的触感提醒着他现实的回归。
一夜之间,有什么东西在他心底彻底碎掉了,碎得干干净净,连粉末都被绝望的寒风吹散。
那曾经支撑着他像个正常人一样生活、奋斗的“家”的幻影,那点卑微地渴求“唯一之爱”的妄念,都在养父那句冰冷的“外人”和“没用了”的宣判下,化为齑粉。
泪水早已流干,只剩下一种深沉的、浸透骨髓的疲惫和……一种近乎残忍的清醒。
他慢慢松开手,那颗变形的糖滚落在冰冷的地板上。
他扶着墙壁,有些踉跄地站起身。
低血糖带来的眩晕感依旧盘桓不去,像跗骨之蛆,提醒着他这具从根基就坏了的、需要靠廉价糖分维持运转的残破躯体。
他走到镜前。
镜子里映出一张苍白得毫无血色的脸,眼下是浓重的、化不开的青黑。
微卷的头发凌乱不堪,几缕枯黄的发丝被冷汗黏在额角和脸颊。
那双昨夜因痛苦而圆睁、湿漉漉如小鹿般的明亮眼睛,此刻只剩下无边无际的空洞和沉寂,像两口干涸的深井,再也映不出丝毫光彩。
他沉默地捡起地上歪斜的黑框眼镜,重新架回鼻梁。
厚重的镜片落下,瞬间将那两潭死水般的空洞遮掩起来,只留下一片模糊的、隔绝外界的屏障。
他没有理由去恨他们。
这个念头,像冰冷的铁钉,一根根钉入他早已麻木的心脏。
是的,没有理由。
是他们,将他从那片冻土般的福利院带离,给了他遮风避雨的屋檐,给了他足以果腹的食物,给了他身上虽不合身却也整洁的衣物,给了他接受良好教育的机会……甚至,给了他一个可以称之为“家”的地方,哪怕这地方的本质是一座精心构筑的玻璃牢笼。
他们履行了领养契约上的一切物质承诺,甚至,在很长一段时间里,给了他足以迷惑一个孤儿的、温情脉脉的假象。
是他自己太贪婪了。
贪婪地以为那份温情是真的,贪婪地渴望成为“唯一”,贪婪地将自己全部的价值和存在意义都系于那一声声“乖儿子”的虚幻认可上。
像一个乞丐,被施舍了一碗热粥,就妄想成为施舍者的家人,分享他们的财富和爱。
多么可笑,多么不自量力!
养父的话虽然残酷,却是事实。他不是他们的骨血,他是一个工具,一个用来换取他们亲生骨肉降临的吉祥物。
如今正主即将登场,他这个道具,自然该识趣地退场了。
他们“仁至义尽”了。再纠缠,再奢望,就是他不懂事,就是他……恩将仇报。
胸腔里翻涌着一种尖锐的痛楚,混合着强烈的自我厌弃和一种近乎自虐的“清醒”。
他不能再待下去了。
每多待一天,看到养父母对那个未出世的孩子倾注越来越多的关注和爱意,对他越来越明显的客套和疏离,都像是在用钝刀子反复凌迟他那颗早已破碎的心。
他怕自己会失控,怕自己会像昨晚一样崩溃,怕自己会忍不住质问、哭诉……那太难看了。
他仅剩的一点尊严,不允许他那样做。
而且,他留在这里,对这个即将迎来真正核心成员的新家庭来说,无疑是一个尴尬的、多余的存在。
一个提醒着他们过去“目的”的活证据他的存在本身,就是一种不合时宜的打扰。
他必须离开。
这个决定,像一块冰冷的巨石,沉甸甸地落在他心底那片荒芜的废墟上,带着一种近乎悲壮的决绝。
不是意气用事,不是赌气,而是他在彻底看清自己位置和处境后,唯一能选择的、保有最后一丝体面的出路。
去哪里?怎么活?十七岁,尚未成年,身无长物,除了一身还算过得去的成绩和一具根基孱弱的身体。
茫然和无措像冰冷的潮水再次涌来,但他强迫自己压下去。
福利院的日子都熬过来了,还有什么更糟的呢?打工,赚钱,养活自己。
像野草一样,无论在水泥地的缝隙还是垃圾堆旁,总能找到活下去的办法。
他本就是野草,不该奢望温室。
高三一毕业,他就走。
他对着镜子里那个被黑框眼镜严密保护起来的、苍白而空洞的影子,无声地、清晰地告诉自己。还有几个月。
几个月的时间,足够他完成这场漫长的告别仪式,也足够他像一个真正的演员一样,演好“懂事养子”的最后一场戏。
他深吸一口气,努力挺直那清瘦得仿佛一折就断的脊背,压下喉咙口的哽咽和那熟悉的眩晕感。
他推开房门,走向楼下。
餐厅里,早餐已经摆好。养母坐在那里,小口喝着牛奶,养父在看报纸。气氛有些微妙的凝滞。
看到林烬白下来,养母脸上立刻堆起惯常的温柔笑容,只是那笑容里,多了一丝不易察觉的审视和……尴尬?
“小白起来啦?昨晚睡得还好吗?快坐下吃早餐,张姐熬了粥。”她的声音依旧柔和,却像隔着一层玻璃。
林烬白走到餐桌旁,拉开椅子坐下。动作有些僵硬。他低着头,拿起勺子,舀了一勺温热的粥送进嘴里。
米粒软糯,带着清香,却味同嚼蜡。
“谢谢妈妈。”他开口,声音平静得没有一丝波澜,甚至比平时更加清晰,“睡得还好。” 他顿了顿,又补充了一句,语气带着一种刻意为之的、近乎刻板的“懂事”:“高三学业重,我会更努力的,不会让爸爸妈妈操心。”
养父从报纸后抬眼,看了他一下,眼神复杂,最终只是“嗯”了一声,又埋首回报纸。
养母似乎松了口气,笑容自然了一点:“好孩子,也别太累着自己,身体要紧。”
“我知道的,妈妈。” 林烬白又应了一声,继续低头,沉默地、机械地吃着碗里的粥。
阳光透过明亮的落地窗照进来,落在餐桌上,温暖而明亮。
餐桌上的气氛看似平静,甚至带着一丝“家庭”的温馨。
养母偶尔会轻声问一句学业,林烬白便用最简短、最“正确”的话回答。
他不再像从前那样,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讨好和期待去讲述自己的努力和成绩。
他只是陈述,像一个完成汇报任务的职员。
他藏在那副黑框眼镜后的眼睛,平静无波。只有他自己知道,那片曾经燃烧过微小火苗的心田,此刻已彻底化为一片冰冷死寂的焦土。
他像一个被提前宣告了刑期的囚徒,安静地、了无生气地,等待着毕业钟声敲响的那一刻——那也将是他自我放逐的号角。
他贫瘠的土地,终究容不下不属于它的养分。
野草的宿命,便是独自在风雨中飘摇。
他唯一能做的,就是在被彻底拔除之前,为自己保留最后一点燃烧成灰烬的尊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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