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夜让小区安静得仿佛进入河岸的芦苇丛,类似二战德军检查站岗亭里的保安趴在桌子上呼呼大睡,墙上挂钟的分针在十一点一刻位置艰难爬行,我轻盈地跨过自动抬杆,甩掉了一身酒气和陪伴厂家的疲惫。抬杆只在半夜放下来,防君子不防小人与酒鬼。落地时手机响了一声,我没有在意,不过是沈鹏到家的信息罢了。走到楼下我下意识向上抬头看了一眼,五楼以下漆黑一片,正常的人都在享受美梦。迎着太阳去挣钱背着月亮回家正常吗?像猫白天睡觉晚上抓老鼠正常吗?没黑天白日地跑业务正常吗?为了钱当牛做马正常吗?给够花一辈子的钱,有人不放弃现在的生活享受新生活吗?不改变的就是热爱。我毫不犹豫放弃,我他妈的不热爱。
我打开门按下灯的墙壁开关,脱掉鞋子,把包甩在桌子上,还没走到沙发困意袭来,我打开手机想要给沈鹏一个回复,一盆冰水浇在头上,‘睡了吗?’——穆糖醇。两个藏在心里的水银球跳出来汇合在一起,我笃定这是两个人心照不宣的想法。
“刚到家,你还没睡?”我激动地点击发烫的屏幕。
“睡不着,又失眠了。”
又失眠了,经常晚睡,夜幕笼罩下的隔壁有个辗转反侧的躯体,在长满毒蘑菇的森林无法绕出来,无数只羊悬浮在头顶找不到真实有效的那一只,她为什么发微信给我,如同喝醉酒给某个人打电话吗?一瞬间脑子里无数个想法奔腾而过。
“失眠比鱼刺卡喉咙难受,不如起来喝一杯,醉意阑珊一切都是浮云时,虚幻的乌托邦便不请自入。”
“嗯,正坐在沙发上自斟自饮。”
自斟自饮?一种熟稔的状态,接二连三地喝酒,喝酒的女人患得患失比较容易得手。
“失眠就是脑子变成永动机,一帧帧画面杂序无章重复出现,海水裹挟着巨浪无情地冲击小岛,最后在一块立锥之地举足无措。”
“比这还糟糕,冰冷孤独无助,看不到尽头,永远浮不上岸。”她好像被铁锁拴着沉在冰冷的海底,这与我看到的样子大相径庭,人展现在众人面前都是积极美好乐观向上的一面,苦闷的事在心里发酵。我不是心理咨询师,不知道如何回答。
“为什么回来这么晚?”她问道,一条冻僵的鱼在冰块上翻了下身。
“陪客户吃饭。”我如实回答。
“哦,客户的种类太多了,这是男人最常用的借口吧。”她的身体暖和了一些,语气不那么僵硬。
“的确,不过目的都很单纯,”我不想怼她,暂时做个顺毛驴,“友谊和金钱不值一提,友谊的小船说翻就翻,金钱的重量从来没变过。”
“人是不是很无聊,在外面奔波忙碌就是为了这个,回到家又不得安生,外面拼死拼活得到的反而是累赘,人活着就是为了一时满足吧。”人孤独无助时的问题痛彻骨髓。
我倒了杯酒,打开落地灯调至暗色,关上吸顶灯。“你老家是哪里?”我抛开沉重的话题。
“你怎么觉得我不是北京人呢?”
“没有土腥味。”
“眼睛嗅觉灵敏。深州,你呢?”
“冀州桃城,我们不远算半个老乡。”
“我们从老家跑到这里,看来是……”她停顿一下,‘缘分’我心里说,她接着说,“造化弄人。”
“是吧,”我不置可否,“为了生存而已,要不谁愿意背井离乡到外面生活。”
“你说北京有什么好的,人们苍蝇似的奔向这里。”
“人和动物一样,出生后就开始逃离生养的地方,老了又想回去死在出生地。”
她这么晚联系我,老公不在身边或者是一个人生活,住这里快一个月了只看到她和孩子进进出出,没看到过别的男人让我有些疑惑。她不管不顾我身边有没有女人,半夜发信息给我,让我欣喜和不安。我想到某一天陨石造访我,也想不到发生晚上的事,可生活绝不是按火车道轨迹行驶,不确定性让生活本身丰富多彩绚丽多姿。妻子带孩子回老家后,生活更加平淡枯燥,我没有交往过别的女人,她会改变眼前状况吗?突然,我脑门发烫,像被熨斗烙了一下。
“你经常喝酒吗?”我脱口而出,没有目的地问。
“不经常,偶尔。跑业务的喝酒如同汽车加油那么正常吧?”
不经常,偶尔,我理解为比月经的周期短,比女人发脾气的时间长。“差不多吧,我认识的圈里人是不同型号的汽车,有的人的肚子比重型卡车的油箱还大,能从中午喝到半夜。”
“你是什么型号的?”
“撑死了是家庭轿车吧,中规中矩,不贪杯偶尔借酒消愁。”我喝了一口酒。
“不是酒鬼就好,除了李白没人喜欢酒鬼。”
“有才气的是酒仙。你喜欢喝什么酒?”
“红酒和白酒,啤酒太淡,动力不够。”
“喝红酒的女人优雅,喝白酒的女人泼辣,两者兼顾的洒脱。”
“有道理,不过我喝酒只是随性而已。你呢,喜欢喝什么?”
很难看出鲜艳橙黄色的柠檬包裹着浓郁清香的淡金黄色果肉蕴含无比的酸楚。它绝不会来源于工作,唯有家庭能让女人变得唏嘘惆怅。她应该是有家室的人。不单身半夜联系我,说明什么:一不幸福,二对我有意。我的心一下亮堂起来,一叶白帆从金光闪闪的海面乘风破浪而来。
“三中全会,男人喝酒粗犷豪放,没有女人细腻,酒是发泄的载体交流的工具。”
“哪天我们一起喝点吧!”一支箭簇射中我胸口。我将它拔出来,胸口瞬间复原,箭头滴下蓝色血液,我用舌头将手掌心的血液舔舐干净。
“静候佳音。”谁能拒绝一位女士的邀请,如果不是酒精作用下的玩笑与冲动。
“这两天没来打卡?”
我想说想我了吧,火候没到及时刹车,“厂家来人了,这两天陪客人,这是无聊的差事,耗费精力和金钱,”
“销售本身就是无聊的工作,赚取差价产生利润。可话又说回来,人的一生都是赚差价提升自己。”
“那出家人呢?不以物喜不以己悲,看破红尘无欲无求,他们是不是很清苦,世界是由物构成,物就是欲,物欲心欲身欲谁能拒绝呢?”
物欲是外念,心欲是佛念,身欲是本念。物欲与心欲都是善哉善哉,身欲是化石里的三叶虫,显而易见谁都祛除不掉。她和我提到这个,仿佛黑夜踽踽前行的身体碰触到了同类,我的身体有了物理反应,一束束打铁花在空中绽放。
“我有些多了,不该说的话要从牢笼里逃脱出来,谢谢你的下酒菜。”软绵绵的话从手机里钻出来。
哪些该说哪些不该说,今晚说的话都是玄幻的泡沫,我感觉在睡梦中,都是不该说的,又是想说的。“哪些该说哪些不该说,我这个人没有分寸,嘴也没有把门的,殊不知命运从齿轮的转动开始。”
我听到电话那边讪笑了一下,如果感觉没错。“你这个人怪怪的,放荡又拘束,诙谐又严谨,粗糙又细腻,讨厌又……”她停顿下来。
“讨厌又什么?”我迫不及待地问。
“你是不是喜欢我?”她关闭一扇门,打开一扇窗。
“是。”我毫不犹豫地回答。女人遇到喜欢的人就会变成冒险家。明天我向沈鹏讨教一下,他这个采花大盗阅女无数,不过真心实意的凤毛麟角,给出的答案也是培根上抹黄油。
“从什么时候开始的?”
“讨厌到一定程度就变成喜欢,就像烙饼翻面一样。”
“变脸挺快啊。我猜从楼上对视的那一刻吧,我不是潘金莲。”
“我是西门庆。”我有些飘飘然,“讨厌是从电梯里开始的,至于喜欢——突然降临的。”
“我才不在乎别人讨不讨厌我,喜欢我的人要留意一下,看他有没有资格。”
“喜欢也需要资格认证吗?我第一次听说,喜欢是单方面行为,不说出来不做出行动,连头发丝都吹拂不动。有吸引力才被人喜欢,心理上得到满足。”
“我才不需要那些虚妄的东西,鸢尾花开的时候需要别人的赞美么?”
“只有风能博得它的笑靥。”
“你是吗?”
“我不是,我没疯,我做不到。我不是完美主义者。”
“是机会主义者。”
“算是吧。喜欢你很危险,不要给我机会。冒险不是好事。”
“别来劲,敬酒不吃吃罚酒,能入老娘法眼就是中头彩。”
“从了。”
月亮不知不觉转到西方,微微低垂,与阒寂的夜晚依依惜别。我们没有道别,困意如涨潮的海水将我们淹没,彼此的手机再没有回音。我被奇珍异幻招徕梦里,就像被伴郎伴娘簇拥着新人进入一万匹脱缰的马群,本该不平静的梦波澜不惊,第二天醒来我却不记得里面的事情。窗户纸捅破谜底揭开也就丧失了兴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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