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是。下官想到楚韵阁的那个莲若……您上回说那几人遇害的那几日,都是她招待他们,但同时她又排除了嫌疑,因为她在他们离开前玩了那个特别的‘拇战’?”柳青对方钰道。
“没错,就是输家要给赢家用嘴灌酒的那个。她若下药太早,那几人在青楼里就会显出异常,若是晚了,这幻药又会传给别人,惹人生疑……你怀疑她给凶手通风报信?”
“的确,毕竟只有她最清楚这几人何时会经过河堤。况且,怎会如此凑巧,他们几人离开青楼之前都在玩这个游戏——倒像是她刻意安排的。下官猜那摊主是事先与她串通好,待那几人来了楚韵阁,她便差人去送信,摊主即刻摆摊出来,等那几人来了,便将幻药下在碗里。”
“有道理,” 方钰想了想,“所以旁的姑娘都避着那几位公子,只有莲若主动迎上去。”
柳青点点头,案情捋顺了,心里便没那么焦躁了。
“下官打算去楚韵阁再试试那个莲若,保不齐她一时害怕能说出什么来。即便她不肯说,按三公子所言,那馄饨摊他去过数次,那么这附近的百姓总有人见过那个摊主……”
她抬头看了看天,从侯府出来的时候,还有一抹残阳挂在那,此时竟已经暗下来了。
“今日真是多谢方大人了,” 她向方钰郑重行了一礼,“此案本是下官一人揽下来的。方大人却在百忙之中,不吝相助。不论明日前能否查清此案,您这份恩情,下官感铭于心。”
刑部的每个人都背着堆积如山的公务,方钰每花一分力气在她的案子上,事后就要多辛苦一分将自己的公务补上。她平日不喜欢麻烦旁人,之前是方钰盛情难却,她也确实分不开身,可到了这个时辰她再不劝方钰回去,就实在是不懂事了。
方钰一听这是要让他走,八字眉一展,憨憨地笑起来:“柳主事不必挂怀,我既然在衙门领俸禄,自当出一份力。我看那青楼于你而言是龙潭虎穴,还是我去问吧。你可以去顺天府叫人来,让他们也跟着一块打听打听。”
柳青这事,他是想能帮就帮的。
柳青在大理寺任评事的时候,他提报的案子被打回过两次,上面的评述有柳青的落款。他原还觉得不服气,一个做官不满三年的小小评事居然敢挑他的毛病,但待他仔细看过评述之后,却发现这写评述的人极其严谨务实,指出他取证的漏洞也是一针见血。他自问处理案子从未疏忽懈怠,但这位柳评事却总能胜他一筹,指出些细微却关键之处。
他从那时起,便对这位柳评事生了钦佩之心,想着有朝一日要见见这位不可多得的人才。然而待柳评事成了柳主事,出现在他面前,他却碍于梁虎的关系,间接将这么一件棘手的案子推给了他。更有甚者,柳青若明日之前破不了案,他便成了间接害他被革职的人。
这绝非他的本意。
何况柳主事做起事来总有种一往无前的劲头,让人很难不帮他。
二人辞让了一会,方钰一只大手猛地拍了拍柳青的后背,将毫无防备的柳青拍得往前趔趄了两步。
“行了,柳主事!你若实在过意不去,等案子结了,请我喝酒吧。” 他呵呵地笑了笑,那又厚又大的手又要去抓柳青的肩膀,“唉,你这身板也是太单薄了些,该补一补。”
柳青见他的手又到了,吓得往边上跳了跳:“那——便麻烦方大人了,下官先去顺天府叫人,楚韵阁那边有劳大人了。”
天色愈发昏暗,附近的人家大多已经关门闭户,要打听事就得挨家挨户地敲门。好在柳青如愿从顺天府带出来两个差役,三人分头去问,省下了不少功夫。很快,她们就问到了那馄饨摊的事。
有人见过一个十几岁的少年在河堤上卖馄饨,那少年身边还跟着个小小的女孩,在馄饨摊上跑来跑去地帮他打下手。
这与柳青的想象大相径庭,凶手以极其隐蔽的手段连杀四人,想来是个冷静且善于谋划之人,怎会是个少年。
她又多问了几家,说法却都和之前的一致。甚至有人说,那少年似乎就住在这河神庙附近,人干干瘦瘦的,但是生得浓眉大眼,挺精神。
家住河神庙附近、浓眉大眼挺精神的少年,她倒是想起一人——且那少年也有个小妹妹。
总不会是他吧……她还清清楚楚地记得那少年的目光,恪纯而坚定,这样的人怎会是连杀四人的凶犯?
她心里打鼓,打算再多问几家。可正在此时,河堤上有人唤她“柳主事”,她循声望过去,见方钰快步朝她走来。
“那莲若可真是个厉害的,问她什么就说不知道,一吓唬她就跪下来哭,一句有用的也问不出来,” 方钰摇了摇头,显出些疲惫,“我只好跟老鸨打听她日常和谁来往,家里还有谁。老鸨说她是被她叔叔卖进来的,原以为她家里没旁人了,可是一个多月前有个十几岁的少年来找过她几次,叫她姐姐。”
柳青心里咯噔一下:“那……那少年生得是何模样?知道叫什么名字吗?”
“说是浓眉大眼,鼻尖翘翘的,人长得不赖,就是太瘦了些。至于名字么,她也不知道……”
“……方大人,” 柳青缓缓道,“我可能知道这个摊主是谁了,只是还需验证。”
她抱有一丝侥幸,或许摆摊的兄妹不是她在河神庙前救下的那一对,只是各方面都十分相似而已。
“你认识?” 方钰眼睛一亮,“我还以为得找上一夜呢。那咱快去抓人吧!明日就是最后一日了,我看顺天府那个火急火燎的样子,明日一大早就得找上门来。咱们今夜抓了人,正好录口供,明日待他们来了,正好把口供拍他们脸上。”
方钰越说越激动,仿佛已经陪着柳青扬眉吐气了。
柳青本人却是面色沉重,方钰还敬佩他年纪轻轻就如此沉得住气,果然是个人才。
“还有一事劳烦方大人。我大致知道那摊主家住何处,即便他此刻不在家,我们也可守株待兔。但莲若和此人恐怕有特殊的办法传递消息。劳烦方大人这一两个时辰守在楚韵阁,看住那个莲若,防止她通风报信。”
其实还有个不足为人道的原因。在她心里某个隐秘之处,她总觉得那几个世家公子,也不过是一群惹是生非的纨绔子弟。若那少年真是背负着什么血海深仇,或是出于某个她实在想不到的原因不得已而为之,她能否真的狠下心将他送去治罪
方钰却觉得她言之有理,带了一个差役去了楚韵阁。
柳青在河神庙前救了那对兄妹后,他们曾请她去家里坐一坐,她虽然没去,却还记得他们住在哪。
这是一间小小的院子,木门已经紧闭,柳青轻轻敲了敲。
“是谁呀?” 片刻后,一个稚气的声音回应。
“是我,昨日在河神庙前见过的——那个穿青色袍子的。”
“……哦!我知道了!” 说话的孩子似乎很是欣喜,欢快的脚步声越来越近。
“你是昨日那个叫‘大人’的!”
木门豁地打开,一个还不及柳青腰高的小姑娘开了门。这小姑娘脸颊粉嫩,一双大眼睛好似黑葡萄,她一下子认出柳青来,笑得很亲热。一排白净的贝齿露出来,上面还缺了颗牙。
柳青笑着点点头:“就是我。你哥哥在家吗?”
“不在,哥哥出去挣钱了,” 小姑娘摇摇头,“不过哥哥很快就会回来了,他不会让珠珠饿肚子的。”
她正说着,发现柳青身后还站着一个穿衙差衣服的人,声音突然就小了下去。
“他是谁?” 小姑娘似乎有点怕这身衣服,
“他是跟我一起的,我们可以进去待一会吗?”
小姑娘躲在门板后面,将那差役好一阵打量,似乎很不放心。
柳青犹豫了片刻,指了指这院子的一侧,让那差役先躲到那里去。
对于缉捕犯人来说,这样做其实并不明智。犯人回家,若是看到附近有差役,说不定扭头就跑了,之后再想抓人便更加困难。
不过她就是觉得那少年即便发现了差役,也不会抛下自己的妹妹不管。而且说到底,她总想着,万一那少年不是凶犯呢,让差役进门来不是白白吓坏了孩子。
小姑娘看那差役走了,高高兴兴地开了门,软软的小手扒住柳青的手臂,将她拉进了门。
这院子从外面看上去小,进得里面来觉得更小,似乎只有旁人家一半那么大,不过各处都收拾得干净利落。
院子里面两间房,房檐下挂着一排草编的小玩意,小蚂蚱、小狗、小鸟什么的,想来都是编给小姑娘的。
柳青走近了瞧瞧,这些小东西一个个惟妙惟肖,能看得出做的人很用心。
院子里没什么摆设,靠着院墙立着一个平板的推车,旁边还叠着两个长条凳、两张折叠的小桌子。
“你们平日摆摊卖东西吗?” 柳青指了指那推车。
“对呀,” 小姑娘好像觉得这问题挺无趣,她另有关心的事,“你是来看我们的么?”
“……唔,” 柳青撞上她清澈的目光,心好像被使劲抓了一下,“也是来看看你们。”
骗得了孩子骗不了自己,她就是要利用这孩子的信任,窥探她们的秘密。这孩子将她当作恩人,她却是要带走她最亲近的人。
她有些怀念在大理寺做评事的日子,大多数时候只看卷宗就好,不用面对犯人的家人,尤其是这样单纯的孩子。
“太好了!” 小姑娘乐坏了,原地转了个圈, “那你陪我玩一会吧,哥哥老不在家,没人跟我玩。” 她推开屋门,小手朝柳青使劲招了招,让她随她进去。
孩子与大人不同,或喜或悲,总是发自肺腑。正因如此,柳青才愈发觉得煎熬。
柳青一进屋,就被小姑娘按到一个小杌子上,怀里被一连塞了三个粗麻布缝的娃娃。
她昨日没留意,今日离得近了,才发现小姑娘身上的袄有些特别,在裉下不着痕迹地补了一条颜色相近的布。大概是小姑娘长大了,这小袄穿不下了,在裉下一补,既不显眼,又能再穿两年。实在是巧思。
“你这衣裳是哥哥补的吗?”
“嗯。”
她哥哥自己也还是个孩子,小小的年纪,在挣钱糊口之余对妹妹依然照顾得如此细致,实在是难得。
“……你只有哥哥吗?有没有姐姐?” 柳青一边捡起掉落的布娃娃,一边问。
她清楚地记得,昨日在河神庙前,她问这兄妹俩家里还有什么人。哥哥说父母双亡,再无其他人,妹妹那时要张口,却被哥哥制止了。
哥哥像是要隐瞒什么。
“有啊,” 小姑娘用力点点头,给布娃娃套上一件花裙子,“姐姐生得可好看了,跟你一样好看。”
“你姐姐现在在哪?” 柳青不禁探了探身子,姐姐就是那个莲若?
“她在——” 小姑娘没说话,稚嫩的小脸上竟显出几分愁苦,“我不想说……”
之前也提到过所谓“拇战”,这个游戏可以理解为划拳,《红楼梦》中提到过。
另外,方钰是从五品的员外郎,比柳青高半级,虽然大家都是干活的,但柳青还是自称下官。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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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7章 怎会是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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