架空伪民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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桃叶儿那尖上尖,柳叶儿就遮满了天。在其位这个明阿公,细听我来言呐……
“小先生,那天的你就撑着油纸伞,手上挎着菜篮子。你站在桥上,看着我。”
◎
按邻居的话来说,顾言一家是封建主义的毒瘤。
三妻四妾,男尊女卑,就是丫鬟少了些,——毕竟还是穷了,养不起那么多人。顾言就挂着一个三少爷的名号出去做工买菜,时不时被调侃:“小少爷怎么还不去私塾念书呢?”
他抿抿嘴,笑一下就过去了。
那一天他买完菜,穿着补了又补的青色长褂站在桥上。天上在下雨,一滴一滴,打在水面上,涟漪搅破了水里倒映的屋瓦。
顾言的目光漫无目的地看着前方,透着烟雨,他看见了沈消。沈消穿着短褂坐在船上,手里拎着个酒壶,也看着他。
雨滴打在伞上的声音格外清晰。
啪嗒,啪嗒,像极了心跳的声音。
顾言从来没有对女人有过这种感觉,悸动,心脏提到嗓子眼儿里跳。他匆匆下了桥,回家了。
第二天,沈消站在桥上,穿了一身西装,手里夹着一根烟,行人都绕开他走。顾言依旧挎着菜篮子,站在桥下看着沈消。
“小先生,”沈消掐了烟,“你长得很好看。”
顾言不知道沈消是不是在给自己说话,他涨红着脸退了几步。沈消走过来,看见了他挎着的菜篮子:“小先生要回家做饭吗?”
“我买菜。”顾言小声说。
“这样。”沈消边说边点头,“那小先生回家吧,一会饭点儿过了。”
顾言点了点头,跑回了家,篮子里的鸡蛋被颠碎了两个。他喘着粗气跑回自己的屋子,他害怕极了,戏文里的一见钟情的情节都是这样的——这就是说他喜欢男人,被发现了就完了。他会被爹打死的,母亲也会被打死的。
竹竿子打在身上,疼得很。
顾言眨了眨眼睛,抬手用袖子抹掉了眼尾的泪珠子。
他不敢再去那条桥了。他绕了远路去买菜,需要穿过一片郁青的树林。他很喜欢这片树林,这里没人,他可以在这里放开了唱曲儿。顾言喜欢唱,可惜父亲规定不许唱,白瞎了顾言这一副好嗓子。
顾言提着篮子,随口唱着:
“桃叶儿那尖上尖,柳叶儿就遮满了天。在其位这个——”
“你唱歌真好听。”
顾言被激地差点跳起来,背上发凉。他四周看了一圈,沈消正靠在树上抽烟。“你竟然也知道这里吗。”沈消吐了一口烟。
顾言拘谨地点头,眼睛看着地面。
“啊,我还以为没人回来这里。”
“抱歉,我以后不会来了,抱歉。”
沈消不说话了,看着顾言。这人简直太卑微了,恨不得像鸵鸟一样把头埋进土里。
“你来我家里唱曲儿,我付你钱怎么样?”沈消随口问。
顾言惊愕又羞愧地抬起头看着沈消:“我不是……”
沈消扬了扬眉毛:“一首两个大洋?”
“先生,我不是……”顾言有些急了。
“啊,”沈消明白他是什么意思了,“我知道你不是,小先生,我就是想听曲儿。”
顾言没再说话,沉默了半分钟以后点了点头。
“我是沈消,你叫什么?”沈消笑眯眯地看着他。
“顾言……”
沈家很大,屋子里很亮,顾言不敢多看,就跟在沈消后面直接上了楼。
“小先生,菜我让人帮你送回去了。”沈消脱了外套,坐在房间里的小沙发上,“你唱唱今天在树林里没唱完的那个。”
“好。”顾言小心翼翼地站着,两手紧握在一起,“桃叶儿尖上尖,柳叶儿就遮满了天……”
沈消闭上眼睛,靠着沙发背上静静地听着。
“无廉耻的这个丫头哎,败坏了我的门庭呐。今日里一定要将你打呀,皮鞭子蘸凉水,定打不容情。”
“果然是悲剧吗。”沈消说,随即顾言的声音戛然而止。
“抱歉,我换一个——”
“唱完。”沈消开口,顾言被吓了一跳,点了点头后继续唱。
“秋雨下连绵,霜降那清水河。有一对多情的人,双双就跳了河呀。痴情的女子这多情的汉呐,编成了小曲儿,来探清水河。”
沈消歪头看着窗外,一言不发。顾言不知道怎么办,就站在那。沈消从上衣衬衫口袋里掏了两个大洋出来,“小先生,谢谢你。”
顾言的心脏又开始狂跳了,他接过两个大洋,手心泌出了细细的汗。沈家的仆人送他走到了门口。
太阳很刺眼,顾言眯了眯眼睛。
菜场的刘四挑着担看见了顾言,找乐子般地挖苦道:“小少爷怎么从沈家出来了?莫不是家里太穷,你那个老爹把你当小倌儿买了吧?”
顾言一下羞红了脸:“不是,我——”
“手里还拿着大洋呢?真卖了?”刘四伸着脖子看,“果然跟你娘一样,下贱坯子哦。”
顾言打了刘四,这是他这辈子第一次打人。刘四流氓惯了,顾言根本打不过他,最后被刘四摁着打到蜷着身子躺在地上。
“我不是倌儿……我娘也不是……”
刘四啐了一口,弯下身子继续挑着担子走去菜市场。
顾言顶着一身伤慢腾腾地走回家,他走过那条桥,穿过喧闹的人流。很多人斜着眼睛看他,他只是低着头,好像脖子上挂着破草鞋的不守妇道的女人。
他试题不去听那些窃窃私语,——这想必是刘四以讹传讹的结果。顾言知道自己从一开始就不应该去给沈消唱曲儿,可这两个大洋,诱惑太大了。
而且,对方是自己一见钟情的人。
顾言越想越累,鼻子酸的不行。他回到家里,看见跪在地上的娘,站在娘面前的男人,是他的亲爹。
“不知廉耻!你个逆子给我跪下!”爹吼着顾言,手上的竹竿子在娘身上又敲了一下,可怜的女人的身子开始止不住的抖。
“爹,我错了,对不起,对不起,求求你别打娘了……”顾言跪下,一个劲地磕头道歉。男人脖子上的青筋全起来了,抡起竹竿子往顾言背上招呼。
“你要不要脸,要不要脸!我刚才出去,刘四告诉我了,你个逆子竟然去给男人当倌,老子打死你个逆子!”
顾言不再求饶了,他看见母亲在一边哭,姨娘在另一边用手挡住脸,自己的兄弟不知道去了哪,应该是赌场或者别的什么地方。背上的伤口裂的更大了,应该是出血了,顾言觉得自己快死了。
不知道打了多久,爹喘着气把竹竿子丢开,拽着娘的胳膊把她拉到了另一个房间。姨娘叹着气绕开顾言,跟着一起去了那间屋子。
顾言躺在地上,眼前被血糊住了。身上装着的两个大洋滚了出去,顾言想伸手去够,可他抬不起来手。
——“小先生,谢谢你。”
开始幻听了。
——“小先生,你长得很好看。”
顾言想吼着哭出来,可他嗓子发不出来声音,他也不敢哭。母亲不救他,姨娘不管他,兄弟不在乎他,父亲是个疯子。
他废了好大劲才站起来,他扶着一切能扶的东西走到了家附近的一条河边,看着河里自己的倒影。
“来……探清水河……”
他跳进了河里,惊起了水边的飞禽。
“有人跳河了!”
“谁啊?”
“天呐……是那顾家的小娃。”
秋雨下连绵,霜降清水河。
“老伯,你知道有一个叫顾言的人吗?”
“啊,我知道的。本来多好的孩子啊,可惜去给个有钱人当了倌。后来因为自己害臊,跳了河。”卖糖画的老人叹了口气,继续熬锅里的糖。
“……给谁?”沈消问。
“沈家大少爷吧。”
“沈……”沈消愣住了,“他没有当倌,他只是唱了一首曲而已。”
“没人在乎的。”老人笑了笑。
沈消抿了抿嘴,走上了桥。
“小先生,那天你就站在这里,看着我。”
后来沈消为顾言支了一个衣冠冢,后来的后来,就连沈消也忘了这个人。直到不知道多少年后的某一天,沈消也已经满头银发。他的妻子扶着他走到窗前,窗外是淅淅沥沥的秋雨。
他对着妻子说:
“我跟你讲讲那个很会唱曲儿的小先生吧。”
Fin_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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