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辰离开后的几天,林晚星的生活似乎又回到了原来的轨道。上课,批改论文,查阅资料,在图书馆静谧的时光里度过一个又一个下午。只是,那张被遗落在她书桌上的粉色便利贴,她最终没有扔掉,而是鬼使神差地夹进了一本厚重的工具书里,仿佛要将那场荒诞的插曲彻底封存。
然而,生活的涟漪却不会因她的刻意忽视而平息。
周五下午,天空阴沉得厉害,铅灰色的云层低低压下来,空气中弥漫着山雨欲来的潮湿土腥气。林晚星刚结束一节关于“《诗经》中的情感意象”的专题课,手机便在风衣口袋里震动起来。屏幕上跳动着“妈妈”两个字,她心头微微一紧,一种莫名的预感萦绕开来。
果不其然,电话那头是母亲惯常的、带着不容置疑的关切的声音:“晚星啊,下班了吗?妈妈跟你说的那件事,别忘了。你张阿姨家的侄子,陈明,人家已经到了,就在你们学校门口那家‘时光咖啡馆’等你。小伙子人很踏实,是搞IT的,前途好得很……”
听筒里的声音像远处沉闷的雷声,嗡嗡作响。林晚星倚在走廊冰凉的墙壁上,指尖无意识地抠着帆布包粗糙的背带。窗外,第一滴雨点重重砸在玻璃上,留下一个浑浊的水痕,紧接着,第二滴,第三滴……顷刻间,雨幕便连成了线,哗啦啦地笼罩了整个世界。
又是相亲。她理解母亲的焦虑,却无法说服自己那颗沉寂的心。每一次这样的场合,都像是一场对她内心伤疤的公然检阅,迫使她在陌生人面前,表演一场“我正在努力好起来”的戏码。疲惫感像潮水般涌上,比窗外的雨势更让她感到窒息。
“妈,我知道了。”她打断母亲絮絮的叮嘱,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沙哑,“我……我这就过去。”
挂断电话,她望着窗外瓢泼的大雨,才猛地想起,自己今天又没有带伞。这种相似的、被天气和命运一同捉弄的无力感,让她几乎要冷笑出声。她深吸一口带着雨雾清冷气息的空气,将帆布包举过头顶,准备冲入雨幕。
就在她迈出文学院大门门廊的一瞬间,一个身影如同早已等候多时般,悄无声息地出现在她的侧前方,恰好挡在了她和倾盆大雨之间。
还是那件半旧的灰色针织衫,深色牛仔裤,只是外面套了一件看起来并不厚实的黑色夹克,肩头已经被飘进来的雨水洇湿了一小片深色。是江辰。他手里握着一把深蓝色的长柄雨伞,伞骨结实,伞面宽大,与他略显清瘦的身形形成对比。
“林老师。”他开口,声音比几天前少了几分迟疑,多了些某种下定决心的平静,“雨很大。”
林晚星愕然地看着他,举着背包的手僵在半空。雨水溅湿了她的鞋面和裤脚,带来冰凉的触感。他怎么会在这里?巧合?还是……
“你……”她一时语塞,大脑飞速运转,试图为他的出现找到一个合理的解释。是了,他说他是学校里的大四学生,这个时间点出现在文学院附近,或许是来找哪位老师,或许是办理毕业相关的事宜?这个猜测让她稍微放松了些紧绷的神经,但心底那丝怪异感却并未完全消散。
江辰没有解释自己的出现,他的目光掠过她举在头顶、显然无法抵御大雨的帆布包,又落在她微微蹙起的眉心上,眼神里闪过一丝了然。他没有追问她要去哪里,也没有重提几天前那场失败的“应聘”,只是微微举了举手中的伞,语气是一种恰到好处的、不会让人反感的提议:
“您要去哪里?我送您一段。”
他的态度自然得仿佛他们只是偶遇的师生。林晚星看着他被雨水打湿的肩头,再看看外面丝毫没有减弱迹象的雨势,拒绝的话在喉咙里滚了滚,最终没有说出口。她确实需要一把伞,而且,冒雨狂奔去相亲,实在过于狼狈。
“……谢谢。”她低声道,声音几乎被雨声淹没。她放下举着的背包,下意识地整理了一下被风吹得有些凌乱的发丝,动作里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窘迫。
江辰撑开了伞。深蓝色的伞面“嘭”的一声打开,像一小片骤然升起的、宁静的天空,将喧嚣的雨幕隔绝在外。他向前一步,将她稳稳地笼罩在伞下。
伞下的空间比想象中要小。为了不被雨水淋到,两人不得不靠得很近。林晚星能清晰地闻到他身上那股淡淡的、像是阳光晒过的棉布混合着清爽皂荚的味道,其间似乎还隐约夹杂着一丝旧书页般的微涩气息。这种干净的气息,奇异地抚平了她些许焦躁。
他们并肩走入雨中。雨点噼里啪啦地砸在伞面上,演奏着急促的乐章。脚步声在水花中显得有些沉闷。一路无话,气氛微妙地悬浮在陌生与熟悉之间。
直到快到校门口,林晚星才像是终于下定了决心,停下脚步,侧头看向他。伞随着她的停顿也立刻停下,他微微垂眸,安静地等待她开口,眼神专注。
“江同学,”她有些尴尬地叫到对方,“我……我确实需要你帮个忙。”她顿了顿,艰难地组织着语言,脸颊有些发烫,“你之前的请求……我同意了。等会儿我要去见一个人,是……家里安排的。你能不能,暂时冒充一下我的……男朋友?只需要一会儿,让他知难而退就好。”
说完这番话,她几乎不敢看他的眼睛。这个请求比他那天的“应聘”更加荒唐。她等待着预料中的惊讶、追问,或者至少是犹豫。
然而,江辰只是极快地眨了下眼,长长的睫毛像蝶翼般颤动了一下,眼底深处似乎掠过一丝极其复杂的、她无法解读的情绪,但那情绪消失得太快,快得让她以为是错觉。他的脸上没有任何被冒犯或者觉得好笑的表情,反而是一种……近乎“果然如此”的平静,甚至带着一种“终于等到任务”的沉稳。
“好。”他回答得没有一丝迟疑,声音平稳有力,“我需要怎么做?”
他的爽快反而让林晚星愣住了。她准备好的解释和说辞全都堵在了喉咙里。“你……你不问问具体情况?或者……觉得这很奇怪?”她忍不住追问。
江辰的嘴角似乎极轻微地向上牵动了一下,形成一个算不上笑容的、温和的弧度。“林老师那天写的招聘要求里,第五条是‘具备处理各种突发状况之能力,从维修家电到应对催婚’。”他准确无误地复述了她写下的文字,语气里没有调侃,只有就事论事的认真,“这应该,属于职责范围内。”
林晚星哑口无言。她看着他那双沉静的眼睛,忽然觉得,这个看似落魄的男生,远比他外表看起来要敏锐和……难以捉摸。
“时光咖啡馆”就在眼前。透过氤氲着水汽的玻璃窗,能看到一个穿着西装、看起来有些拘谨的男人独自坐在靠窗的位置,不时看向手表——那应该就是陈明了。
林晚星深吸一口气,像是要奔赴战场。“跟着我就好,不用多说话。”她低声嘱咐。
江辰点了点头,表示明白。他上前一步,为她推开咖啡馆沉重的木门,门上的风铃发出清脆的叮咚声。
陈明看到林晚星,立刻站起身,脸上堆起礼貌的笑容。然而,当他的目光落到紧跟着林晚星进来、并自然地将雨伞收起放在门口伞桶里的江辰时,那笑容瞬间凝固,变得有些僵硬和困惑。
“陈先生,抱歉,路上雨太大了,耽搁了一会儿。”林晚星努力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自然,她侧过身,示意了一下身边的江辰,“这位是江辰,我……男朋友。”说出那三个字时,她的心跳漏了一拍,下意识地避开了江辰投来的目光。
江辰适时地向前半步,并非完全与她并肩,而是一个微妙的、带着守护意味的位置。他面向陈明,微微颔首,唇角勾起一个礼貌的、无可挑剔的浅笑:“你好,陈先生。常听晚星提起你,谢谢你对她的关心。”
他的声音不高不低,态度不卑不亢,那句“常听晚星提起你”说得极其自然,仿佛早已演练过千百遍,瞬间就将他自己放在了“自己人”的位置上,也将陈明隔在了“外人”的范畴。他甚至没有握手的意思,只是那样站着,姿态放松,却自带一种无形的气场。
陈明的表情从错愕变为尴尬,目光在林晚星和江辰之间来回扫视,似乎想找出什么破绽。但江辰的表现太过自然,那种介于青年与学生之间的青涩尚未完全褪去,却又带着超乎年龄的沉稳,形成一种矛盾的魅力,反而显得很真实。
“原来……原来林老师有男朋友了……”陈明勉强笑了笑,眼神里满是失落和些许被戏弄的恼怒,“介绍人也没说清楚,你看这……真是打扰了,打扰了。”
简单的、近乎冷场的寒暄后,陈明几乎是迫不及待地找了个借口,匆匆结账离开,背影消失在雨幕中,带着几分仓皇。
看着陈明离开,林晚星一直紧绷的神经终于松弛下来,长长地舒了一口气。她转头看向江辰,真心实意地说:“刚才……谢谢你。表现得很好。”
江辰站在窗边,目光望着窗外依旧滂沱的大雨,侧脸在咖啡馆温暖柔和的灯光下,显得轮廓分明,也格外安静。听到她的话,他转回头,眼睛里那丝之前用于“表演”的温和笑意已经褪去,恢复了之前的沉静,只是眼底似乎多了一点难以言喻的、柔软的东西。
“应该的。”他语气平淡,“这是我的……工作。”他似乎在“工作”两个字上略有迟疑。
工作。这个词瞬间撞进林晚星内心的天平,原本端稳的心态立刻晃了晃,虽没倾翻,却留下一阵小小的、晃悠悠的余颤。是啊,这只是一场交易,一场她为了应付外界而导演的戏。可为什么,刚才在介绍他时,那一瞬间的安心感,会如此真实?
雨势渐小,从瓢泼大雨转为了绵密的雨丝。两人走出咖啡馆,江辰再次撑开那把深蓝色的伞。回学校的路上,气氛比来时更加沉默,却奇异地并不尴尬。一种微妙的、类似于“共犯”的默契,在无声的雨声中悄然滋生。
走到文学院楼下时,雨几乎停了。西边的天际,乌云散开些许,透出一缕挣扎着的、微弱却金色的夕阳光芒,照射在湿漉漉的青石板路和挂着水珠的草木上,整个世界像是被洗过一般,清新,明亮,带着一种哀伤后的宁静。
“今天真的谢谢你。”林晚星停下脚步,再次道谢。她从帆布包里拿出钱包,抽出一张百元纸币递过去,“这是今天的……酬劳。”
江辰看着那张递到眼前的纸币,没有立刻伸手去接。他的目光从纸币移到她的脸上,眼神复杂,像是在挣扎着什么。他微微蹙了下眉,那蹙痕很浅,却让他整张脸显得更加深刻。最后,他轻轻推开她的手,动作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坚决。
“林老师,”他的声音在雨后的清新空气里显得格外清晰,“我很感激你之前同意了我这份荒唐的应聘请求,今天这不算正式工作,就当是……”他停顿了一下,似乎在寻找一个合适的词语,最终说道,“就当是朋友帮忙。”
朋友?林晚星在心里咀嚼着这个词。他们算朋友吗?一个老师和一个即将毕业的学生?一个雇主和一个前来应聘“男友”的陌生人?
“那不行,”她坚持,“我们说好的……”
江辰摇了摇头,打断了她的话。他从夹克内侧的口袋里拿出手机,那是一只看起来有些年头的智能机,屏幕边缘甚至有细微的磕碰痕迹。“既然您决定了需要雇用我,”他操作着手机,语气平静而坚持,“不如我们留个联系方式?下次……如果您还有类似的需要,或者有其他要处理的事情,可以随时找我。”
他的坚持让林晚星不再强求。或许,在她心底,也隐隐觉得用金钱来衡量刚才那份及时的、缓解了她巨大困境的“帮助”,有些过于生硬和冷漠。她收起钱,也拿出自己的手机。
互相添加了微信。江辰的微信头像是一片深邃的、缀满繁星夜空,微信名很简单,只有一个“辰”字。和他的气质一样,简洁,沉默,带着某种神秘感。
“那我先走了,林老师。”他朝她点了点头,目光在她脸上停留了一瞬,那眼神似乎想说什么,但最终什么也没说。他转身,踩着湿润的石板路,身影很快消失在暮色渐合的校园小径尽头。
林晚星站在原地,空气里弥漫着雨后泥土、青草和湿润树木混合的特有气息,清新中带着一丝凉意,沁入肺腑。她低头看着手机屏幕上那个新的联系人,星空头像安静地躺在列表里。
心里那种奇怪的感觉再次浮现——仿佛在平静如死水般的生活里,投入了一尾拥有生命的、悄然摆动着尾巴的鱼。涟漪正在一圈圈扩散,而水底的生态,似乎已经开始悄然改变。
她抬头望了一眼江辰消失的方向,暮色苍茫,路灯次第亮起,在湿漉漉的地面上投下昏黄的光晕。那个穿着旧夹克、撑着深蓝色雨伞的清瘦背影,似乎带着某种宿命般的意味,烙印在了这个雨后的黄昏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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