凤歌在梦里依稀听见有人说什么裂魂钉、宿方剑之类的话,可是转瞬之间,一切又都烟消云散了,不一会儿,她又坠入另一个梦里,她恍惚觉得自己就是那个杀伐决断的大将军,天下战火纷飞、群妖环伺,她一人一剑,满身满手都是鲜血,疲惫至极也不能倒下、不敢倒下。
那是无数场战事中的一战,为了对抗东方青龙城的妖兵,翼城与苍氏一族难得摒弃偏见、排除万难地合作了,但郁寒歧却没有见到云萧涯,听说为了避星宿相逢、必有腥风血雨的箴言,他和贺家家主一起做了先锋军,往东北方向行军,进攻青龙城。
苍族长为表合作的诚意,只带了随身亲卫数百人,亲自到翼城来,后来还帮助翼城修建周遭因战乱毁坏的数座城池,不过一年半载,双方合围之下,青龙城左支右绌,渐渐现出战败的颓势。
妖兵虽然凶悍,却终究敌不过神剑之威,两大神剑各自坐镇南北战场,最终拿下了青龙城,苍族长将青龙城重新划分为七座小城池,及至那年年末,天下四方二十八城,已初具雏形。
不过,最大的妖兵之城虽然瓦解了,世间却仍有许多妖物四处流窜伤人,其中不乏一些大妖,云萧涯身为妖族,虽然是苍氏一族的功臣,却也不得不避嫌,一直留在北方的一座小城驻守,因此,后来他与郁寒歧,至死未能再见一面。
郁寒歧只取了青龙城靠近南方的三城,与苍氏一族约定分南北而治,以休养生息,还天下太平。
至此,天下的战乱勉强算是平息了下来,只剩下妖祸仍未能平息,那些在各地出没、时常伤人的小股妖物神出鬼没、源源不绝,怎么也剿灭不干净,扰得无数百姓不得安宁,尤其是苍族长心中拔不出的一根刺。
直到苍族长的小儿子在一次外出带兵巡视的途中不慎被妖所伤,不治而亡,苍族长便更加对妖恨之入骨,发誓要屠尽天下万妖,他找来了当时最擅长阵法的玄岐掌门,以星城为阵,人杰为祭,引天地灵气、雷霆之劫入阵,诛杀了世间万妖。
那是比天下数十年战乱更混乱的场景,天下风云变幻,雷霆乍起,非人力所能抗衡的灵力在世间胡乱流窜,遇妖杀妖,遇人,则吸取人的血肉生气为新的杀伐之力,普通人倒也罢了,只是在阵法笼罩下变得虚弱、意识混沌,可是诸如郁寒歧和贺家家主这样的神剑之主,在阵法的吸取下则完全是活生生被毁尽了全部生机,越是身份尊贵、越是有本事的当世人杰,越是会被阵法当成祭品,而像云萧涯这样的大妖更是此阵必杀的目标。
凤歌闭着眼躺在翼城公主府的卧房里,那是她十年来最熟悉的居所,然而此刻,她却仿佛躺在一张针床上,浑身难受地痉挛起来,梦里星城大阵造成的混沌之境好像真实地映刻在了她身上,她好像真的变成了郁寒歧,真真切切地感受到那种痛不欲生的痛苦。
身上的血肉精气、神魂里的灵力和生气被阵法一点点吸取殆尽,宿方剑发出尖锐而悲怆的剑鸣声,她忍着剧痛质问苍氏一族那位已经状若疯狂的族长:“你疯了吗?你想让世上所有人和妖一起同归于尽吗?!”
“哈哈哈……”对方毫不在意地大声笑道,“你懂什么?!只有除尽世间万妖,这天下才有可能真正太平!百姓才能得到真正的安宁!所有的妖都该死!该死!!”
“冠冕堂皇,那你自己怎么不去死……”郁寒歧最后这样想道,然而她已经没有力气说出这句话了。
原来这就是数百年前的星辰大阵,万妖血祭,原来这就是世间再无妖邪的真相,禁妖令禁的不是妖,而是苍昼国先祖曾不顾一切、以活人为祭疯狂屠杀世间所有妖族的事实。
“凤歌!醒一醒!”凤歌紧紧地咬住自己的牙,身体控制不住地缩成一团,有人在喊她的名字,试图将她拉出那深沉混沌的梦境。
那是贺长风的声音,凤歌闭着双眼,脑子里突然被注入了一丝清明,像是终于想起来自己是谁一样,所有的梦境都在她睁开眼的那一瞬间消散了。
“长风……”凤歌神情犹自恍惚,下意识抱住他。
贺长风温柔地拍着她的背哄道:“别怕,我在呢,是不是做噩梦了?没事的,都过去了。”
凤歌回过神来,有些不好意思地放开他:“我们不是在北山上吗?怎么回来了?”
“你睡着了,我就把你带回来了,”贺长风轻轻拨了拨她额前的头发,“你睡了很久,要不要吃点东西?”
凤歌点头:“嗯。”
贺长风朝外面招了下手,立刻就有侍女端着盘子鱼贯而入,显然是早就备好等着的。
凤歌吃了点东西,发现贺长风好像格外地沉默,看上去一副心事重重的样子,脸色也不太好。
“这几天,是不是发生了什么事?”凤歌问他。
贺长风不动声色地把自己伤还没好全的右手往袖子里藏了藏:“没事,不用担心。你休息几天,我们就一起回都城。”
凤歌还想问什么,贺长风一句话堵住了她:“听说礼部已经奉陛下之命在筹备我们的婚事了,公主不想尽早回去吗?”
他故意暧昧地放缓了语气:“臣可是有些、迫不及待了。”
凤歌一口茶水顿时呛在了喉咙里。
都城前几日确实传来了消息,大婚之事不假,然而王室的婚事筹备起来琐碎又复杂,不知要耗费多少时日,各项事宜远不是现在就能敲定的。
贺长风没有告诉凤歌的是,东边可能要打仗了。此次西南方向数城水灾与水妖之祸,朝廷赈灾的各项事宜尚未安排妥当,西北方各地又起蝗灾,并逐渐蔓延到此前已经饱受磋磨的南方,如今已渐成一发不可收拾之势,更兼妖邪重现世间,百姓人心惶惶,好不容易安抚下来的人心不过几天又被有心人重新挑拨起来。
东方青龙七城,以氏城为首,与苍昼国王室向来离心,氏城城主段敬趁机散布谣言,说是苍昼国各地都已经沦为妖邪之地,山林之中、湖泊河流之内妖物为患,唯有东方青龙七城是一片净土,或将不日起兵,与苍昼国划清界限、划地而治,以保护无辜百姓。
能将造反一事说得如此清新脱俗,可见段敬此人其实并不怎么要脸。
苍亦歌因这一连串的糟心事儿忙得脱不开身,一个人在都城焦头烂额、心力交瘁,贺长风知道自己应该回去帮他,但是凤歌自从出了将军陵,就一直昏睡不醒,起初他以为是唤醒宿方剑的过程中出了什么岔子,心下实在担忧,便一再推迟了回去的行程。
那一年入冬后,因为蝗灾,苍昼国内粮食歉收,处处都是吃不饱的贫苦百姓,国库的存粮消耗之快令人咋舌,赈灾的官员赶着趟儿似的往各城跑,一番奔波下来,结果却收效甚微。除了东方青龙七城,各地小妖小怪伤人的事件层出不穷,玄岐门弟子个个疲于奔命,救人的赶不上害人的,一时间民怨四起,渐成鼎沸之势。
氏城城主段敬终于扯起了大旗,宣布东方青龙七城脱离苍昼国,自立为王,并且效仿数百年前的妖兵之城,改自称为青龙城。
贺长风来不及再赶回都城了,他要从翼城直接启程,奔赴东南方向的战场,以星图剑主的身份随军出征,讨伐逆贼。
临行之前,凤歌在城门为他送行,心中不知为何总有一种不祥的预感。
“长风。”凤歌拉住他的袖子,也不知该说什么,就是不肯放手。
“等我回来。”贺长风最后如此说道。
送君千里,终须一别。
这个道理,凤歌自然明白,只是此时一别,归期未定,她心中徒留不安与怅然,突然便有些痛恨自己的这种无能为力。
一路往回走的时候,路过与君楼,前些日子她做的那个梦,突然有那么一幕在她眼前清晰地浮现出来,与眼前的场景形成了一种似是而非的重叠。
那是数百年前的与君楼,身着男装的郁寒歧腰侧挂着寒光凛凛的宿方剑,与一个白衣胜雪的男子并肩而来,言笑晏晏间谈及下一次再见之时,定要在这与君楼里,再饮青山共一醉。
却是未曾有再见之时。
凤歌心念一动,鬼使神差地走进了与君楼。
她今日未曾改换衣装,小二见她衣着不凡,立即热情地上前招呼道:“姑娘里边请,咱们楼上有上好的雅间,清净风雅,最适合您这样尊贵的客人。”
凤歌示意他带路,进了雅间,先是点了一壶茶,并几碟子点心,然后突然想起什么似的,随口问了一句:“你们这儿,可有酒?”
小二笑道:“自然是有,咱们与君楼的酒乃是一绝,其中这最上等的好酒,名为青山一醉,姑娘可要尝尝?”
凤歌并不擅饮酒,便吩咐道:“替我备一壶,晚些时候带走。”
“好嘞!”小二语气轻快地应了,退了出去,不多时就上齐了茶和点心,然后仍旧替她掩上门,“客官若再有什么需要,尽管吩咐。”
楼下说书台上的老先生一手拈着胡须,一手拿着折扇:“近日来,江湖上又有一桩新鲜事儿,老夫与各位说道说道。”
只听那说书先生慢条斯理、故作神秘地道:“神剑宿方时隔数百年,终于又现世了。”
凤歌倒茶的手僵在了当场。
说书先生语不惊人死不休,再接再厉道:“这神剑新主是何许人也?正是死而复生的寻鹤山庄少庄主、江湖第一剑术高手,风长鹤。”
点击弹出菜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