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峭春寒 1

“铮——”

磨刀声在安静的院落中响起。

容府占地千亩,亭台楼榭无数,这一点声响微弱又渺小。即使被人偶然听见,也不会在意。

暗卫往石板鞠了一捧清水,刃面微微倾斜,一下接着一下,动作干净利落。

她眉睫微垂,神色极冷,极淡,肌肤苍白如霜,附着数道早已结痂的疤痕。

缠绳松垮的刀柄之上,刻着两个几乎已经快被磨平的字:【惊刃】

先是刀名,

再是她的名字。

濯磨声一下接着一下,就像她被容家买回来后的无数个日夜,重复着、重复着,看不见尽头。

风声穿墙破瓦,压得井旁老槐树都弯下了腰,她垂着枝叶,她看着她,哑声询问着:

【惊刃啊,你这佩刀已被磨了近百遍,早已是锋利无比,削铁如泥,又何须再磨?】

惊刃不知道该如何回答她。

不过是……

找个事儿做罢了。

剑练了、功修了、院扫了,就连从不曾多看一眼的老槐树,惊刃都给浇了水。

无事可做,她只好继续磨刀。

又是“铮”一声脆响,石板被刀刃蹭出一声哀鸣,惊刃停下了动作。

她摩擦着新裂的细痕,叹了口气:再磨下去,石板就该碎了。

风里忽然带了些脚步声,

由远及近,将惊刃从静止中唤醒。

厚重石门向内推开,两名暗卫肃然站定,分列两侧,一名女子缓步走来。

她披着白狐裘衣,怀中抱着一只猫,被侍从与暗卫簇拥着,像只高傲的白孔雀。

容雅。

嶂云庄主之女,她的主子。

容雅踏入院中第一步,便蹙起眉头,掩了掩鼻尖:“怎会有这么浓的药味?”

一个呼吸间,惊刃已跪伏于身前。

她头颅低垂,嗓音清冷:“是属下失礼,未曾清理妥当,请主子责罚。”

几个月之前,主子一纸命令,遣她刺杀一名负有盛名,避世多年的机关师。

那人原为鹤观山之人,后叛逃山门,潜隐林野。木屋四周布满她所设的八方杀阵,葬送了不少性命。

惊刃领命而去,她在深林中辗转数十日,九死一生,终于一刀抹了机关师的脖子。

她带着一身的血污,连夜奔回嶂云庄。不求封赏,只盼能得主子一声“做得不错”,她便心满意足。

可是,容雅只随口“嗯”了一声,连她冒死带回的信物都未看上一眼,便将她打发了回去。

惊刃跪着,等待对方的吩咐。

半晌,容雅终于开口:“惊刃,我记得你在暗卫的擂台上,夺过魁首之位。”

“是。三百三十五场,无一败。”

“身法算得上顶尖?”

“属下不敢夸大,”惊刃语气平稳,“不过从无字诏出来的众多暗卫之中,属下应当排的上前三。”

容雅笑了:“好。”

她倾下身,俯视着对方:“此次要你杀的人,既无姓名,也不知师承何处,神出鬼没,行踪莫测。”

惊刃望着主子的靴尖,有些疑惑:若是如此,她该从何下手?

容雅忽而轻笑了一下,道:“唯有一个响亮的名头,号天下第一。”

满院风止,沉雷闷闷滚落。

惊刃垂着头,指节慢慢收紧,握住那柄被磨过千百次、刻着自己名字的旧刀。

【天下武功第一人。】

此人自现踪以来,横扫江湖,百战不败,杀人如剪枝,来去无踪。

初登场时,她随便自街上捡了一把断剑,不过三招,便卸了武林盟主一条胳膊。

众人惊惧惶恐之时,她拎着滴血断剑,还有心思谈笑几句,问围观群众讨杯茶喝。

狂妄,轻蔑,不可一世。

平静了许久的江湖被掀起一阵骇浪,十传百,百传千,很快便成为茶余饭后的话题。

她总是一身黑衣,一顶帷帽,使的兵器五花八门:折扇、铜钱、银针、甚至几片柳叶,全凭心意而定。

行踪不定,杀心无常,

武功高得近乎妖邪。

“如何,”容雅盯着她,“你能做到么?”

如同过去千百次,惊刃从不曾犹豫。她俯下身,额心贴着冰冷石砖,嗓音极轻:

“属下遵命。”

转眼,惊刃已离开嶂云庄十日有余。她一路追踪,顺带着也听来不少传闻。

就在容雅下达命令的三日前,天下第一懒洋洋地,出现在嶂云庄武馆前。

她一身黑衣,斜倚擂台,拎着把折扇,两招就把容家麾下的第一猛将给撂倒了。

猛将在地上嗷嗷打滚,哭了满脸,天下第一站在旁边喝茶乘凉,语气平淡得近乎戏谑:

“这么大个块头,怎么连躲都不会?”

她幽幽地叹了口气,一边拿帕子慢条斯理地擦着扇柄,一边摇头感慨:

“唉,容氏真是后继无人啊。”

……实在是,十分欠打。

嶂云庄颜面扫地,容庄主连砸三套茶具,这股火也烧到了容雅身上。她拿不出应对法子,索性将难题甩给惊刃。

那名被击倒的猛将,惊刃曾经见过,实力虽称得上不俗,却远未至令她忌惮之境。

真正可怕的,是那人第一次亮相时的对手:

【现任武林盟主,齐昭衡。】

她是天下正道之首,天衡台的掌门与镇山之人,性子沉稳,剑意凛然,功法武学臻至化境。

连她都被三招压制,败得心服口服,那“天下第一”的可怖实力,便不言而喻了。

惊刃坐在树冠,身后是辽阔无边的苍穹,身下是无边无垠的树海。

长发被山风卷得凌乱,几缕发丝拂过她干裂的唇瓣,轻痒如刀。

她是无字诏最出色的暗卫,只不过,自从被容家买回来之后,她身上的伤几乎就没断过。

筋骨损了底子,内息不再平稳,许多过往轻而易举的招式,如今也要多费一分气力。

惊刃早知自己不复巅峰。

一柄刀用久了,刀尖终有卷钝之时,刃面再如何磨砺,也总有失锋芒的一日,又何况一副血肉之躯。

所以说……

此行一去,再无归期。

她所敬、所忠的容家,容得下金玉满堂、丝竹绕梁,容得下白猫安睡的软垫、黄雀啼唱的金笼。

容得下这天地任何人,却容不下她。

锁骨下新添的伤口阵阵作痛,惊刃不作理会,只静静屏息,聆听林中动静。

枝叶交错,远处深林忽有惊鸟腾空,翅羽拍动,呼啦啦掠入天际。

惊刃翻身跃起,疾掠而去。

药馆的小童说,有名黑衣女子曾询问过一种名为“渡生莲”的药材。医馆并无此物,林中倒是有一处峭壁,经年落雨,适合生长。

几个呼吸间,惊刃便逼近林尽之地,透过厚重枝叶,隐约能窥见一处开阔石地。

悬崖上站着一个人。

她戴着一顶黑纱帷帽,背手站在崖边,足尖踏着一块凸出的小岩石,俯身瞧着。

风过之时,黑纱也随着晃动,她身形看似摇摇欲坠,却立得稳当无比。

惊刃压住呼吸,她隐藏在树影之中,分出八分心神,紧盯那人的任何动作。

黑衣人在崖边晃悠了一会,原本空无一物的指节间,忽地多出了几片树叶。

她转过头,视线穿过黑纱、穿过枝叶、穿过树影,不偏不倚——

落在惊刃藏身的地方。

惊刃心头一跳,暗暗握紧刀柄。

“出来吧。”那人嗓音干枯、沙哑,“来了一个还有一个,真是不消停啊。”

她漫不经心地笑:“太有名了,倒也烦人。”

语落,一片叶随手而掷。

叶片化刃而去,势如破竹,将将擦着惊刃面颊而过,削断了她的几缕发丝。

“不用躲着了,”她道,“要打快打,别碍着我采花。”

一刹间,惊刃身影自林间掠出,瞬息间逼近身旁。刀光锐利,直取心口!

那人半步未退,只微微偏头,拈着叶片,道了声:“这次就来了一个?”

“这可不好呀。”

她摇着头,语气竟带着几分善意:“没人帮忙收尸,暴毙荒山多不好看。”

言语未落,指尖一扬,数枚落叶疾射而出,力道极为凶狠,撞得刃面嗡嗡作响。

惊刃虎口一阵剧痛,她咬牙,将涌上咽喉的血气硬生生咽下。

刀锋转弯,再次反刺,直取咽喉。

——“咔。”

裂骨声响起,惊刃闷哼一声,右手关节已被那人干脆利落地拧断。

紧接着,她腹部受到重重一击,喉腔里的血再也咽不下去,尽数喷了出来。

长刀飞出,钉入远处地面,刃身隐隐开裂。

两招,不过两招而已。

她便失了先机,失了刀剑,落得一身狼狈,被对方踩在脚下。

若是巅峰时期的自己,或许还有一战的可能,但如今……怕是已无回旋余地。

惊刃心中苦笑。

天下第一抱着手臂,足尖如猫儿般轻轻一点,踩在她另一只尚完好的手腕上:“哪家派来的?”

惊刃想抽回手,那人脚下力道却极稳,看似随意,实则将她钉在原地,分毫难移。

“怎么不说话?”天下第一又道。

指尖触到惊刃面颊,摩挲片刻,滑过皮肉,绕到耳侧,捏住人/皮面具的一角。

令人意外的是,那人指尖极为柔软,并无习武之人常有的茧痕,温温润润,触感似玉。

惊刃偏头想躲,奈何身形被牢牢固定住,几乎动弹不得,只能任由其动作。

“撕拉”一声轻响,

面具剥离,露出原本样貌。

惊刃咬紧了唇,浅色眼瞳凝起,面颊因疼痛而微微泛红,唇瓣还染着咳出的血色。

天下第一看着她,忽地一顿。

趁着对方愣神的刹那,惊刃自左袖间摸出一枚匕首,反手紧握。

她没有丝毫迟疑,用尽仅剩的力气,向着天下第一的脖颈划去。

很可惜,刀刃没能碰到她。

天下第一偏了偏头,刀尖自下而上,将黑纱划开一道豁口,割断了面纱的系绳。

帷帽坠落,面纱散落一地。

惊刃不由得一怔。云雾一般,厚重的黑纱之后,竟然藏着一位惊艳绝伦、容貌极盛的美人。

美人眉睫弯弯,眼角漾出一个笑来,如若红梅落雪,桃蕊缀枝,娇媚入骨。

极清、极艳、

又极潋滟的一个美人。

她丝毫没有暴露面容的慌张,压着惊刃的手腕,盈盈道:“怎么了?”

惊刃心神不宁,她为了此次刺杀准备良多,也做过许多设想,却从未曾料到过——

天下第一,竟会如此年轻?

美人压前了一点,墨色长发落至惊刃颈边,挠了挠,留下零星痒意,又倏地溜走了。

在剥下她的面具后,天下第一的动作,蓦然柔和了几分。

好似一个捡到颗糖果的小孩,饶有兴致地,一点点剥开亮晶晶的糖纸。

美人点了惊刃的穴,将力道卸去,又将她双手反扣,禁锢在原地。

“我此番出山,虽说乱七八糟揍了不少人,但应当还没招惹上无字诏才是。”

美人一歪头,道:“你家主子真不是个东西啊,扔这么一个漂亮水灵的姑娘来送死。”

语气里带着几分幽幽的怨气。

惊刃:“……”

你不准污蔑主子。

喉咙都是血,她没能说出口。

比起之前粗哑的伪音,天下第一真实的嗓音干净清冷,如珠玉滚落面侧。

她随手一扔,将皱巴巴的面具丢到一边,而后探到惊刃腰侧,把她紧握的小匕首抢走。

刀刃一转,抵上惊刃颈侧。

“小哑巴,你究竟是谁家派来的?”美人道,“是不能说,还是不愿意说?”

她欺身而下,一手撑地,一手持刀,右膝抵进惊刃腿心,也不知是有意还是无意,向前顶了顶,恰好撞在柔软之处。

“唔!”惊刃身子一颤,腰背微微弓起。

脖颈送向刀刃,几乎要破皮见血,天下第一连忙松了点力道,将匕首抬起一些。

……这是何意?

她怎么还不杀了我?

惊刃心中疑虑更重,看着天下第一掂了掂手中的刀刃,神情若有所思。

刀尖抵着她的肌肤,带着些微凉意,不紧不慢、一寸又一寸地向下滑。

刃面滑过下颌、滑过脖颈,勾住包裹严实,不留一丝缝隙的衣领,忽地轻巧一挑。

天下第一:王八蛋容家,没良心老板,007苛责美女员工!看看我们家小刺客脸白得都没血色了!这得喝多少瓶营养液才能好啊(抹泪)(大哭)

惊刃:…………

【作话】

开文啦!!!!给大家看看我的两个宝贝新女儿[猫头][猫头][加油][加油]专栏有《老婆就是不离婚》等完结文,超好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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