漫长如潮的掌声渐渐褪去,落进凌晨十二点的钟声里。
那是二十世纪的最后一天,有人在高台,举着双手,拥抱漫天的烟火,谩骂着上世纪的种种不幸。
烟花掉落在前襟,五光十色的不夜城,他的瞳孔折射出一丝光亮,贫瘠的心重新生长,面向新生活的憧憬。
他在漫长的地下隧道穿行,有流浪歌手抱着吉他,声色清亮,颓废地高歌:“他日红尘滚滚,河水滚烫,燃烧着你与我……”
——
钥匙插进锁孔,顺时针旋转,“啪嗒”,一声,两声。
推开这扇老旧的铁门,入眼是一屋的昏暗。
林楚荣把搭在手腕上的西装放在玄关上,解开衬衫袖口的玫瑰旋钮,往上翻折,露出一截修长白皙的肘臂。
片刻后,他抬步绕过满墙的电影海报,走到沙发前。
狭窄的客厅,簌簌剥落的墙面,这座百年的破旧出租屋,像某种烂掉的霉果。
一室一厅,混乱,拥挤,残破。
幸好回南天已经过去,否则那些发黄的墙面还会变成流动的水体,漉湿的。
泥泞不堪。
而陈锵就坐在这片不堪里,开了盏昏黄的落地灯,长腿半伸,身边堆杂着好几个酒瓶。
林楚荣俯身,冰凉的指尖碰上他满脸的潮红。陈锵气息黏糊,漂亮的眼睫轻眨,看向他时,眼神空洞模糊。
林楚荣顶了顶腮,未等及他反应,屈膝跪坐在那双长腿两侧,吻便自那烧红的眼睑落下。
酒香混着丝丝缕缕的花香,旖旎地荡进鼻尖。
再往下,林楚荣微凉的唇碰到了陈锵的。
和他刚从雨夜里走来的温度不同。陈锵的唇舌是极度滚烫的,包裹着他,像把火,湿热而稠湿,烧得林楚荣也跟着混沌起来。
一凉一热,你来我往,暧昧抖落满身。
不过片刻,林楚荣便落了下风,主导位置瞬间互换。他软了腰身,手搭在陈锵的腰腹,原本光整的衬衫添了点褶皱。
其实接吻对于他们而言,早已成了一种本能的习惯。
一个保持了十六年的习惯。
直到“叮”的轻轻一声,袖口的那枚玫瑰纽纹不知什么时候被陈锵一把拽下。他一手捏在林楚荣的后颈,另一手虚空地握着他细瘦的腕骨,指腹摩挲,玫瑰成了替罪的吻痕,被掷于水泥地面。
就这么细微的一瞬,林楚荣搭在陈锵腰腹的手紧了紧,泛着一圈处在失控边缘的苍白。
怎么会有人,腰身是硬的,唇却能软成这样?
愈发馥郁的香气随着半开的窗户晕开,雨丝落进窗沿,在地面打下一朵朵暗色的雨花。
惊醒了亲得难舍难分的两人。
林楚荣从这场温和的亲密中脱身,稳固被打破,露出内里的坚刃。
他轻声笑了,推开身下的人,抹了把漉湿的唇,却怎么也抹不化那片艳红。
良久,他背过身,长腿一迈,走回玄关。
陈锵仍未起身。
他保持着一开始半瘫在沙发一角的姿势,双臂交叉枕在脑后,盯着林楚荣的并不算合身的西装裤脚,又往上移,目光停在那松了一半的衬衫一角——
这是十分钟前,属于他的杰作。
半晌,他轻叹一声,声音沙哑难耐:“这就走了?”
林楚荣脚一顿,没有回头,却也未答。
又听见陈锵那低柔沉缓的嗓音从身后钻进耳尖:“外面下雨了。”
他被激起一身疙瘩,话出口却仍是硬邦邦的:“这两天没看新闻?今年的三号台风即将过境,先下了雨,风力反而不会太重。”
说着,林楚荣的手已经搭在门把上。
“带把伞吧。”
他听见陈锵说,“你身上很凉,记得穿外套。”
就这?
林楚荣捏着把手,淡淡地笑了。
刚走到楼道口,西装外套开始震动。他拿出手机,就着一闪一闪的白炽灯,看清来电人的名字——
却不是期待中的那个。
林楚荣拧眉,三秒后才犹豫着接通了电话:“喂?”
果不其然,电话那边开始讲废话。
隔了一会,林楚荣才轻轻地、朝着对方“嗯”了一声。
“答应了?”对面似乎有些惊讶,声调骤然提高,“那我可就去和英姐报备了?合同应该这几天就能签……”
“对了,你近期顺便找个时间来公司一趟吧,最近还有几个大导的邀约……”
林楚荣面上漫起一丝不耐,对方还继续喋喋不休,他忍无可忍,丢下一句,“陈锵什么时候去公司,你再告诉我”,随即挂了电话。
有风抱过楼道口,穿过他仍裸露在凉风中的手臂。
也不知怎的,明明是极为闷热的夏季,这场台风带来的,却是极度冰冷的触感。
拜陈锵所赐,林楚荣暗哂,哪怕再冷,他也不会穿上这烦人的外套。
—
门“砰”的一声被重重关上,抖落满屋的墙灰,连带着墙上那泛黄脱胶的电影画报,也跟着震了震。
回味了好一会,陈锵才从刚刚那场绮丽中晃过神来。
按照现在年轻人的说法,林楚荣这种行径,纯属渣男行为。
先是莫名其妙跑到他这来,然后话都不说亲了他半小时,最后甩门而去。
典型的撩了人就跑。
又独自坐了一会,陈锵懒散地抻了抻被坐得发麻的腿,倾身抓起陷进沙发一角的遥控器,打开面前这台旧式的CRT电视机。
受台风过境的影响,这台原本就信号不算太好的电视机更是雪上加霜。
几秒的雪花页面过后,电视上终于播出一层断裂的画面。
97号娱乐台,二十年如一日,孜孜不倦地播着一些无趣的娱乐性节目。直到一阵广告乐之后,画面开始重播今晚的晚会现场。
维多利亚港风吹璀璨,星光大道满目辉煌。
接连驶入的商务车,下来的都是些位居一二线的当红影星,各个盛装出席,也只为博得镜头的惊鸿一瞥。
直到最后一辆商务车驶入红毯外围,车门缓缓打开,镜头被放大,入眼是一双笔直修长的腿,再往上,是休闲风格的西装外套,一条柔软的黑色腰带,圈住细瘦的腰身。
西装是简洁的浅灰色,唯有衬在外面的白色打底衬衫上,一颗小巧的玫瑰旋钮格外抢眼。
但也只是匆匆一扫,各大视频媒体的镜头早已对准了面前这张漂亮的脸。
林楚荣的漂亮是各大港媒所公认的。
将近四十的年纪,除了褪去年少时那分稚嫩灵动的青涩感,多了一份稳重与柔和,林楚荣现在的相貌,几乎和二十年前并无不同。
当然,今晚的主角并不只是林楚荣。
镜头后面,记者们翘首以盼,手举着话筒都举酸了,却迟迟不见今夜的另一位主角。
“陈锵老师呢?”有大胆的记者忍不住问林楚荣,“林老师,《观音泪》的另一位男主今晚不出席吗?”
林楚荣签名的手一顿。
须臾,他转过身,面上带了点笑,却是答非所问:“各位媒体朋友,我想你们应该弄错了,《观音泪》的男主角只有一位。”
他把笔双手递还给工作人员,眼睛里闪着旁人看不清的情绪,“不是我,而是陈锵。”
《观音泪》本就是一出借文释武的武打片,陈锵是武打明星出身,这部戏,只有他才是当之无愧的男主角。
维港的风渐渐大起来,有雨雾从对岸笼笼的山层压来。
林楚荣额间的发丝被吹乱,他抬起手,轻轻勾了一下,笑眼弯弯地看着镜头。
如传闻般,这位大奖拿到手软的影帝,性格是真的很好,一点架子也没。他微微躬身,朝着黑压压的一团机器点了点头致谢,这才在工作人员指引下入了场。
至于那迟迟没有现身的男主角——
直到晚宴结束,助理的电话打爆,他也没有露面。
其实林楚荣也不知道陈锵在哪,更不知道他竟然连晚会也不来参加。
只当是人到了年纪,开始返老还童,耍起小孩子脾气。
林楚荣没多想。
回去路上,他给陈锵发了无数条消息,却是出乎意料的石沉大海。这时他才后知后觉,这人是真的生气了。
回想起陈锵离开的那天——
好像是个寻常的午后。至少,这天对林楚荣来说,和往日并无不同。
可偏偏这天,陈锵这人也不知怎的,突然醋意泛滥。
原只是熟悉的情侣**打闹,但最后闹着闹着,陈锵却骤然冷下了脸,极少生气的他莫名其妙地来了一句:“荣哥,你是不是不想要我了?”
这又是从哪里得来的话?
林楚荣不解,习惯性地咬住他的喉结,声音模糊,带了半分嗔怨:“陈锵你——怎么还跟二十来岁一样,这么小孩子脾气?”
这话却是彻彻底底戳到了陈锵的逆鳞。
两人最终闹了个不欢而散。
之后一周,林楚荣的工作被安排得满满当当。
他以为这回还跟往常一样,熬过冷战期,再熬过日思夜想的几天,等他回来之后,他们就会回归到原点。
可这一次,当倦怠的林楚荣打开家门,满屋的清冷,他养了二十年的小狗不知何踪,陈锵没有和预想的一样,热情洋溢地扑上来。
想找他,奈何晚上还有晚会。
庆幸的是,陈锵也会去。
可他等了一晚,人没来。
最后,林楚荣只身下了公司的车,掉头坐了最晚班的一趟地铁。
足足二十一站,回到他们最开始的地方。
一路上,他满脑子都是陈锵。
其实,彼此都很清楚的,他们俩之间,早就有问题了。
认识到现在二十年,在一起整整十六年,一起熬过最难捱的出租生活,一起跨过七年之痒,却被迫停留在了第二十年的这场台风里。
陈锵按下关机键。
他站起身,面对着满墙的灯红酒绿。
那些困苦的年岁,他和林楚荣曾一点一点地将这个家拼凑起来,用他们最爱的电影海报,铺垫画面,用贵重的金属靡音,装饰晦暗的二人时间。
雨越发的重了。
陈锵走到窗边,将那扇沉厚的玻璃收回来,插上铁栓。
放个预收文,《乌暗暝》,闽南文风
文案:*乌暗暝,闽语语境,黑夜昏暗之意
守陵人/杂货铺老板x吉他手
分手后第五年,宋家凛再次看到严盛,是在一家Bar墙上挂着的海报里。
他的视线从那双冷戾的眼往下,滑过那枚小巧的鼻尖痣,最后落在了那微微抿着的唇上。
薄皮邃骨,严盛向来端的便是漠然冷意、六亲不认的绝情主。
可只有宋家凛知道,这张看起来冷峭削薄的唇亲起来,其实是又软又烫的。
那是夏日午后的一场暴雨。
旧日阁楼狭窄潮热,音浪层层叠叠,灰蒙雾气盖住远山,绿意就此流动。
从此,浸染在墓地中的枯骨,生出一朵洁白的花。
宋家凛抚摸过那片温存。
名字是,严盛。
—
二零二二年,莲南发生六级地震。
世界开始摇晃,房屋顷刻塌陷,妈祖庙香火垂怜萦绕,一通未接来电,铃声被断在水泥砖瓦里。
后来。
一双温热的手,一份念想,跨越天南海北而来。
*“——在燕雀啼叫的第五年春,我接住了一场明晃晃的夏日。”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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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章 N-台风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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