枢视科技暂缓签约的寒意,尚未从心头完全散去。
苏昭质清楚,越是此刻,越不能自乱阵脚。
次日傍晚,她与温澈礼如约来到城西谭延之老先生的茶舍。
茶舍的院墙爬满了半青半黄的爬山虎,谭老正坐在院里那棵老桂花树下,石桌上电陶炉的文火慢煮着山泉水,壶嘴儿冒着丝丝白气。
“来了?坐。”他抬眼看他们,眼神通透得像初秋的天空,“尝尝今年的秋茶。”
温澈礼快走两步,自然地伸手试了试桌上紫砂壶的温度。“凉了,”他侧身将壶置于电陶炉上,动作轻柔,“我帮您温上。”
他说话时带着笑意,那笑容干净又温暖,像午后透过窗棂的阳光。
苏昭质没说话,将带来的新茶无声放在茶盘边,顺手把谭老搁在棋盘边的老花镜,收进了镜盒里。
水温渐起,谭老提壶冲泡,茶香混着院里残留的桂花甜香,悄然弥漫开来。
“外面的风雨,我都听到了。”谭老分好茶,啜了一口,将茶盏轻轻放回桌上,“做文化事业,心性比才华更要紧。这点风波,是劫也是试金石。”
桌上新端上来一碟还冒着热气的桂花糕。温澈礼用茶夹取了一块轻轻放到苏昭质面前,这才接话:“谭老说的是。浊者自浊。若因喧嚣便改弦更张,也辜负了您引荐的这份心意。”
苏昭质看着杯中沉浮的茶叶,语气平和依旧:“舆论噪音会影响估值,但动摇不了根基。我们与省博物馆的合作已步入正轨,这才是立身之本。”
“嗯。”谭老放下茶杯,从棋盒里摸出颗黑子,在指尖摩挲着,“景深科技的沈总,前日也来寻过我。”他顿了顿,棋子轻轻落在棋盘一角,“他开出的条件,很是优厚,希望我出面促成对‘绎礼’的整合。”
苏昭质端茶的手极稳。但坐在她侧前方的温澈礼,却看见她垂眸时,睫毛几不可察地颤动了一下。他不动声色地提起已滚的水壶,为她见底的茶杯续上热水。汩汩的水声,恰好盖过了她那一瞬轻微的呼吸。
谭老将两人的细微反应尽收眼底,笑了笑,将指尖的黑子“啪”地定在棋盘上,声音平和却带着千钧之力:
“我在文博系统待了一辈子,从前在故宫看文物,退休后,不过是个爱在茶里讨个清静的老头子。但我看项目,先看人。沈景深那个年轻人,心思太活,路子太急。”他目光扫过温澈礼,最终落在苏昭质身上,“我当初把‘绎礼’引荐给你,昭质,看中的就是你身上有股子‘定力’。现在,我依然这么认为。你们这两个年轻人,路走得正,心也静,很好。”
这话,是表态,更是千金难买的背书。
茶喝到第三泡,味道淡了,夕阳给院子镀上一层暖金色。谭老送他们到门口,一阵凉风吹过,几片早黄的银杏叶旋落下来。
“省博的老馆长,是位古琴名家,心里一直有个‘数字复原’的结。过几日他寿宴,我带你们去见见。这结,或许你们的‘绎礼’能解。”
话音刚落,苏昭质的手机震了一下,是司机发来的消息,因前方路段突发事故导致严重拥堵,至少需要一小时后才能到达。
“我的车堵在路上了。”她收起手机,语气如常。
“我送你。”温澈礼接口,声音温和自然。他转向谭老,“谭老,那我们先走一步。”
回程时,温澈礼很自然地为她拉开副驾车门。车内是一个私密而极简的空间,线条利落,没有任何多余装饰,只有一股淡淡的、如阳光晒过木头般的温暖香气弥漫其间。
车驶过两个路口,在经过一家亮着暖黄灯光的老点心铺时,他放缓了车速。
“稍等片刻。”他侧头对苏昭质说了一句,利落戴好帽子和口罩,随即下车。不过一两分钟,他便拿着一个素雅的纸袋回到车上,带着一身微凉的夜气,将纸袋递给她,“想起你晚上没吃什么。栗子糕,还热的,垫一垫。”
他的手指修长干净,骨节分明却不嶙峋,透着温暖的力量感。
苏昭质微怔,接过纸袋,一股温和醇厚的栗子甜香瞬间在密闭的空间里散开。
她默默将那块温润金黄、印着精致花纹的栗子糕掰成两半,递给他一半。
温澈礼愣了一下,眼底随即漾开一丝笑意。
他接过时,手指轻轻擦过她的指尖,温暖而干燥。
两人谁都没说话,安静地分食完一块栗子糕。
直到最后一点糕屑落入纸袋,他才重新启动车子,平稳地汇入夜晚的车流。
过了好一会儿,温澈礼的声音才再次响起:“谭老最后那句话,是个突破口。”
“嗯,”苏昭质的目光从窗外收回,侧脸在流动的光影里显得格外沉静,“关键在于,如何将古琴的‘韵’量化。”
车厢内再次陷入沉默,但这次的沉默却比音乐更让人安心。
“今天,谢谢你。”他的声音低沉了几分,“在谭老面前,那么坚定。”
苏昭质目光仍看着窗外流逝的霓虹,只淡淡应了一声:“项目值得。”
片刻的停顿后,她几不可闻地补充了一句,轻得像叹息:“你也值得。”
温澈礼握着方向盘的手,指节微微收紧。
他没有转头,只是唇角无声地扬起一个温柔的弧度。
一种无言的默契,在狭小的空间里静静蔓延。
就在这时,苏昭质的手机响了,屏幕上跳动着“父亲”二字。她深吸一口气,划开接听。
“昭质。”苏怀仁的声音传来,背景音里是电视戏曲声,透着刻意营造的闲适,“还在忙?”
“刚结束一个会。爸,有事?”
“没什么大事。”苏怀仁顿了顿,语气随意却带着试探,“就是听说,你最近那个和文化沾边的项目,动静不小?还牵扯到一位姓温的明星?”
苏昭质的心微微一沉,语气不变:“正常的项目合作,有些舆论噪音,正在处理。”
“合作?跟明星合作,风险太大!”苏怀仁的语气立刻加重,“昭质,你一个人在外面,名声最要紧!那种浮华圈子里的人,靠不住!”
他话锋一转,看似推心置腹:“昨天,景深科技的沈总来家里坐了坐。那年轻人,家世好,自己有本事,景深科技是他一手创立的!人家就很关心你,说你做的项目前景很好,只是担心你被别有用心的人利用。”
苏昭质指尖一紧:“爸,沈景深是竞争对手,他的话不能全信。”
“你这孩子,怎么分不清好坏!”苏怀仁的耐心耗尽,语气变得强硬,“我告诉你,尽快跟那个温什么划清界限!人家沈总提出了最优厚的整合方案,这才是正道!你……”
电话被重重挂断。
车内的气氛陡然凝滞。
苏昭质下意识地攥紧了手中的纸袋,发出细微的声响。
她立刻松开了手,仿佛什么都没有发生。
温澈礼握着方向盘的指节几不可察地收紧了一瞬,随即松开。
沈景深这一手“釜底抽薪”,让她感到一阵窒息般的疲惫。
“到了。”温澈礼的声音打断她的思绪。车已平稳停在公寓楼下。
他侧过头看她,目光沉静,递过一个小巧的U盘:“这是谭老提到的,那位老馆长早年关于古琴音律的几篇未公开手稿扫描件。或许对项目有帮助。”
苏昭质接过U盘,“谢谢。”她轻声道。
“明早例会见。”他微微一笑,眼神温和而有力。
回到公寓,手机屏幕再次亮起。
是沈景深的短信,内容精准而冷酷:
「昭质,听闻枢视科技暂缓签约,深表遗憾。我向苏伯父提出的整合方案,是当前形势下对‘绎礼’价值最优的保全方式。望你理性考虑,勿因个人情感误判局势。我始终期待与你并肩。」
苏昭质盯着屏幕,冰冷的白光映在她脸上。
她指尖在“删除”选项上轻轻一点,那条信息便消失了。
屏幕暗下去,映出她毫无波澜的瞳孔。
图穷匕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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