霍不疑这一躺就是三天三夜，但是他一直都在做一个梦，一个让他害怕的梦。

——寝殿烛火在纱帐上投下晃动的虚影，少商虚弱地陷在锦被里，唇色苍白如纸，连往日飞扬的眉梢都褪尽了颜色。她的发丝凌乱地散在枕上，

她费力地喘息着，每一次呼吸都像在拖拽沉重的枷锁。意识在混沌与清醒间反复沉浮，恍惚中又看见年少时的自己在程府的庭院里奔跑，听见阿母的斥责、子晟的呼唤。

程家一家人都聚在这里，萧元漪早就泪流满面，用衣袖不停地擦拭着眼泪，程始坐在少商床边，红着眼眶，慈祥地说着“嫋嫋啊！再坚持一下，我一定找最好的医士把你治好的！”

程颂在后面忍住哭声说道：“是啊，嫋嫋，阿兄还要带你去玩儿呢！”一旁的少宫连连附和“对呀对呀，嫋嫋快好起来吧！”程姎担忧的说道：“嫋嫋……”

还未等程姎说完，少商费劲力气的摇了摇头，莲房在旁边扶着少商，哭着说：“女公子，别丢下莲房一个人！”

少商看着程家的人都在这里，她想要的就是这样的团圆和热闹，可惜现下气氛不对，她坚持不了了。

她轻轻地拉住程始的手，程始反过来握住她的手。少商露出勉强的微笑“阿父，嫋嫋可能坚持不下去了，你定好好好照顾自己！”

她说完，抬头去看萧元漪，萧元漪扑了过来，握住少商的手“嫋嫋，别走，阿母给你做了你最爱吃的糖饵！”少商的眼泪瞬间如洪水般涌了出来，“阿母，我这些年来总想着阿母回来后肯定会好好爱我教导我，可是每每看到堂姊躺在你怀里哭泣，你温柔的安慰，你对堂姊处处的夸奖，对我的不满……我就知道是我想多了，如果从出生起我就没有被抛弃那该有多美好呀，自小就与你们一直在一起，自小就能感受到家人的温暖，唉，可惜了……”

萧元漪哭着说：“嫋嫋，阿母错了，是阿母对不起你……”

“阿母，我就是这么一个凉薄自私的人，别怪我不能原谅你……”

“咳！咳！”少商猛的吐出一口鲜血，“阿母，我看见子晟来了，他就站在门口”

萧元漪知道她这是回光返照了，但还是顺着她说道：“你想和他说什么，你就说吧！”

少商闭上眼睛，眼泪顺着眼角不断的流下，又缓缓睁开“子晟不是说过我是最能与他并肩作战的人吗？说好的并肩同行，怎么抛下我了！”

“我都说了‘此生此世绝不原宥，生生世世也绝不原宥’，你尽如此无情，那我就不原谅你了！”

“子晟，你带我走吧，不要再丢下我一个人了！”

“子……子晟”

窗外寒风呼啸，将零星的雪片卷进屋内，落在她滚烫的额角又瞬间融化。

朦胧中，她似乎听见熟悉的脚步声由远及近，带着急切的喘息。“子晟……”她用尽最后的力气呢喃，眼角滑下一滴清泪，转瞬便被枕巾吸收，而那道日思夜想的身影，终于跌跌撞撞冲进殿内，只来得及握住她逐渐冰冷的手。

少商看着眼前的人，还以为自己是在做梦，而霍不疑满眼心疼地说着：“少商，是我来迟了，是我对不起你，让你吃了这么多苦！”

少商却摇摇头，“死前能最后看你一次，也算值得了……子晟下辈子早点娶我……这辈子我就不原谅你了……”说完，少商便闭上了眼睛。

霍不疑眼泪不停地流着，嘴里一遍遍说着“少商，对不起！”……

终于，霍不疑睁开了眼睛，却看见梁邱飞的大脸凑了过来。

“少主公，你终于醒了”梁邱飞的口中带着喜悦。但霍不疑还沉浸在刚刚的梦里，那个梦太痛太痛。

梁邱飞看见霍不疑一言不发，便喋喋不休地说起：“少主公，你都不知道，你晕倒后我们把你抬回来，你晕了三天三夜，医士说因为你身体上的伤还未痊愈，就又出去受了那么大的风雪，可是你晕到这几天又是流汗又是流泪的，属下都快吓死了，嘴里还一直喊着‘程四娘子’”最后那句“程四娘子”说得很小声，说完看向霍不疑，换来的却是霍不疑瞪着他。

“差不多就行了，我又没死。”霍不疑淡淡的说道。

待他喝完药之后，进来一个随从。

霍不疑便吩咐其他人下去。

霍不疑看见其他人都出去后，立马站了起来，焦急地问：“怎么样了？”

随从立马回到：“禀少主公，程四娘子自你来西北后，就去了长秋宫服侍宣皇后。”

霍不疑点点头，但一想到最近做的梦，眼神瞬间严肃“她最近身体好吗？”

“属下收到来信，说程四娘子到长秋宫后成了宫令，一直管理着长秋宫，虽然属下没打探过，但看样子，应该无碍，少主公不用担心。”

霍不疑又嘱咐了一番，随从便下去了。

他独自坐在军营，这几天的梦让他阵阵后怕，他害怕少商就如同梦境般，冷汗顺着脊背滑进铠甲缝隙，霍不疑死死攥着床头褪色的绢帕，指节因用力过度泛着青白。喉间像卡着锈蚀的箭镞，每呼吸一次都带着钝痛。烛火明明灭灭，在墙上投下扭曲的影，恍惚间竟与梦里少商咽气时的场景重叠——她最后一抹笑化作血色漫过嫁衣，而自己连她指尖的温度都抓不住。

“不可能...”他踉跄着扶住桌案，青铜灯盏在剧烈震颤中翻倒，记忆如潮水般涌来，她踮脚为他系扶发冠时的嗔怪，在圣上皇后面前退婚时转身离去的决绝，还有昨夜噩梦里她消散的体温。这个念头如淬毒的匕首剜着心脏，比当年箭簇穿透肩胛更令人窒息。

“少商...”他喃喃念着这个名字，突然发足狂奔。靴底碾碎满地霜花，心跳声震得耳膜生疼。脑海里不受控地闪过无数画面：灯会时她甜美灿烂的笑容，华县遇险她往向他至真至纯的眼神，城墙吻额时她泛红的脸颊，皇宫里她明媚的笑声……

直到看见方才随从带回的信件，紧绷的神经才突然断裂，他终于松了口气。

你一定要好好活着，好好活下去——他在心里默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