章元十五年,云初的祖父云伯兴被任命为太子太傅。
同年冬,外祖父梁荣及两位舅舅班师回朝。章元帝亲自在宫中设宴,为梁家接风洗尘。
那日,五岁的云初跟随父母一同进宫,第一次见到了常年驻守在外的外祖父、舅舅,还有表哥他们。
云初的母亲作为梁家唯一的女儿,自小便被父兄宠爱着长大。等到了梁家人回来,肖似其母的云初,自然就成了团宠,谁都喜欢捏捏他的脸蛋。
梁家声望如日中天,梁家人重视云初,而云初又还是太子太傅的嫡孙,这样的身份使得宫中的皇子们也个个与他交好。
宴会上,五岁的云初并不懂里面的弯弯绕绕,只知道大家都很照顾他,喜欢跟他玩。但他毕竟还小,没坐一会儿就坐不住了。
章元帝大手一挥,让已经十五的太子带云初以及梁家的几个小辈,一起去花园里玩一会儿。
前一日的雪还未融化,天地间白茫茫一片,只有腊梅开得绚烂,成了苍白天地间最亮的颜色。
云初穿着雪白的狐裘,东奔西跑得像一个会滚的雪团子。
他让表哥给他折一枝腊梅,又请太子帮忙给他滚一个大雪团。
雪人还没堆好,他又被一只出来觅食的野猫吸引,跑去追野猫。
梁瑾梁瑜不放心他,便跟在他身后,太子虽然不耐烦,但看在梁家两兄弟的面子上也只能跟上。
那只野猫七拐八拐便在一个偏殿外面不见了。云初找了一圈没找到,便去问一个提着一桶水的小侍从。
然而话到嘴边,他看着对方身上单薄破旧的衣服,冻得发紫的手,脱口而出道:“你不冷吗?”
他真的是好奇,但听在对方的耳朵里却极其刺耳。
面前的小孩冷冷地看了他一眼,又将目光转到他身后的人身上,最后一声不吭地掉头就走。
云初有些委屈,他明明是在关心他,这人怎么一点都不领情呢。
站在他身后的太子突然开了口。
“见了兄长,也不问好?”
太子声音平和,但云初总觉得怪怪的。
太子话音刚落,那个小孩就止了步。两息过后,小孩转过身放下手里的木桶,对着太子的方向行礼。
“小九拜见太子殿下。”
云初好奇地盯着对方的脸瞧,直瞧得对方秀气的眉皱起,才转头看向身侧的太子。
“太子殿下,这个漂亮的小哥哥叫小九吗?”
太子闻言轻笑,而同时那个小孩的脸色也变得很难看,云初不明白这是怎么了。
太子拍了拍云初的脑袋,解释的声音不高不低,“他排行第九,所以叫小九。”
云初还是不解,“那他的名字呢?”
“我没有名字。”
“啊?人怎么会没有名字呢,就连我们家的如风、黄风、黑风都有名字啊。”
云初开始掰着手指数,“如风是爹爹送我的小马驹,黄风是管家养的大黄狗,黑风是奶奶屋里的小黑猫……”
云初越说,小孩的脸越黑。
“噗嗤~”
向来为人温雅的太子不禁笑出了声,“小初你太有趣了。”
他没有解释为什么小九没有名字,倒是梁瑾梁瑜两兄弟明白了过来。
他两对视一眼,在对方的眼中看到了震惊,随后两人恭恭敬敬地对着小九的方向行了礼。
“梁瑾(梁瑜)拜见九殿下。”
云初震惊地看着两位表哥。九殿下就是就皇子,是太子殿下的九弟。
他也明白了过来,学着祖父教的姿势,冲着九皇子的方向行了个礼。
男孩嘴角绷直,向着梁瑾和梁瑜的方向回礼,最后在得了太子同意后,提起木桶转身离开。
“我们回去吧。”太子向云初伸出手,云初搭上后,又转头看了一眼那个小孩去的方向。
——恪祺阁。
他听家里的嬷嬷聊天,好像说这个地方是冷宫来着。
那个漂亮的小哥哥,为什么要住在这个地方呢?他母妃呢?
刚走两步,他突然松开了太子的手,一边往恪祺阁的方向跑,一边将狐裘领口的结打开。
阁内的小少年正蹲在地上准备生火,忽然听到了一阵急促的脚步声,还不待他看清楚来人,就被一个带着香气的狐裘遮住了头脸。
那一瞬间他才知道,暖,也会让人忍不住打颤。
“小哥哥,这个狐裘送给你。”
男孩扒开头上的狐裘,看到的就是笑弯了眉眼的云初。
云初说完后,又看了一圈漏风的屋子,以及床上单薄的小被子。他握了下小拳头,“小哥哥你放心,我很厉害的,等我回去,我就给你弄暖和的衣服和被子。”
他刚说完,就听到太子在外面喊他,他应了声,又拍了拍小男孩冰凉肿胀的手,示意他放心。
每次爷爷和爹爹都是这样拍他的手,然后就能帮他把事情做好,所以他这样也没错。
云初收回手,蹦蹦跳跳出门去跟太子和梁瑾梁瑜汇合。
手上的温度骤然消失,让少年有片刻的不舍。
他看向外面光亮里离开的几人,感觉自己就像是阴暗处的老鼠,没有资格也没有能力得见天日。
他嗤笑一声,并不将锦衣男孩的话当真。
不过一个将他当做阿猫阿狗的孩子罢了,用不着到名字,便将他这个人忘得一干二净。
他想将身上的狐裘扔掉,但最后还是忍了下来。
送都送给他了,那在被要回去之前,他穿穿又何妨。不用白不用,穿烂了也不怪他。
话虽这么说,但他动作却更加小心谨慎,将狐裘小心取下叠好,放在了屋里最干净的地方,生怕沾染上一丝灰尘。
唔,晚上睡觉的时候,可以充作被子呢。
梁瑾见云初没了披风,立即将自己身上的披风取下,盖在了云初身上。
见他们并不过问披风的去向,太子眼波转动,最后也没说什么。
第一个发现云初披风不见了的,是云初的母亲梁言,云初乖巧地解释了一番,梁言也明白怕是送给宫中那个不受待见的九皇子了。送就送了,左右也不差一件狐裘。
但云初还记得他给漂亮小哥哥的承诺,于是冲着与他隔了几个座位的祖父喊道:
“祖父祖父,我刚刚遇到一个人好奇怪,他居然没有名字哎。”
彼时章元帝正跟云伯兴在说话,就这么被云初脆生生地打断了。
云伯兴假模假样地瞪了云初一眼,示意他不要乱说话,又给章元帝告罪,章元帝笑呵呵地摆手。然后又招呼云初上前,问他是看到谁没有名字了。
他原以为是什么小宫女小太监,却没料到云初小手一指太子。
“他说他叫小九,没有名字,太子殿下说自己是他兄长。”
话音刚落,整个大殿为之一静。
但云初毫无所觉,他转头看向章元帝,歪着脑袋眨了眨漆黑的眸子。
“陛下,是小九不喜欢父母起的名字,所以才说自己没有名字的吗?”
章元帝愣了一瞬,随后又恢复自然,笑呵呵道:“是啊,可能他父母起的名字,他不太喜欢吧。”
殿内都是人精,云初口中的小九是谁,大家都清楚。
而九殿下没有名字这事,也众所周知。只是没人愿意为一个母妃只是宫女的落魄皇子说话罢了。
九皇子在宫中活得像是个透明人,没人会想起他来。即便哪天死了,也不过是写个早夭草草了事。
“他不喜欢啊?”云初皱眉,叉着腰气愤道:“他怎么能这样!可怜天下父母心,他怎么能不体谅父母,还将父母起的名弃之如敝履呢!”
章元帝脸色一僵,连云伯兴也慌了,在他再次告罪之前,章元帝突然道:“既然朕起的名小九不喜欢,不若云太傅给起个名吧。”
众人皆知,章元帝也意识到自己过分了。即便不受宠,但怎么说也是皇子,长到九岁连正经名字还没有,实在是说不过去。
让云伯兴给起名,不过是沿用云初给的说辞罢了,这样不仅不薄情,甚至还能说他慈爱。
云伯兴看了眼云初,云初立即道:“他不喜欢带‘风’的名字。”
刚刚自己说如风、黄风、黑风的时候,小哥哥脸臭得很,肯定是不喜欢的。
他这么一说,还真有点九皇子不喜欢名字里带“风”的意思,毕竟章元帝给好几个皇子起名,里面就带了凤、丰、奉等。
章元帝满意地捋了捋胡须。
云伯兴思索片刻道:“夫大者与天地合其德,与日月合其明,与四时合其序,与鬼神合其吉凶,取名序之,小名小九,不知陛下意下如何?”
这个名算不上特别好,但唯一的优点,便是九本就是排序,而以序作名,便不能说之前的小九是父母不作为。
再者说,还有那么多皇子在前呢,若是九皇子的名起得太过大气,别的人要不高兴了。
因此云伯兴才想了这么个名。
章元帝点头,“长幼有序,序之日后须得兄友弟恭才是。”
这便是定下了九皇子的名。
云初趁机道:“陛下,序之衣衫单薄,是因为像舅舅他们练武才不穿厚衣服的吗?那我也想练武,衣服太多,穿着像颗球。”
云初的童言童语让章元帝开怀大笑,他没有当众解释,而是默认了云初的说法,心腹总管心领神会,令人给九皇子送去新衣物和被褥。
之后云初便随母亲回了老家,再次见到萧序之,已是两年后的夏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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