半晌,郑家的人也纷纷骑着马追女儿来了——新娘子在新婚之夜和另外一个男人跑了,说出去郑家那一点脸还要不要了!
郑婉兮这边已经和白江坐着船驶走了,听到身后动静转头一看:自己老爹已经派了一大堆人乘着船来了。
“白江!”船头站着郑老爷子,“我念你曾经救过我女儿的命,你现在把她送回来,我兴许就不会再追究,否则莫怪老夫无情!”
"白道长!"郑老爷子的船桨狠狠砸在浮冰上,溅起的冰水混着雪沫扑上船头,"我郑家待你不薄!五日前你避寒,是谁家丫头偷偷给你送了暖炉?把你带了回来!如今你拐带吾女,当我这把老骨头是摆设么!"
白江将郑婉兮往船篷阴影里又护了护,玄色道袍的下摆扫过她足边的铜盆——盆里还漂着半块没化的暖手炉,炉壁上"兮兮"二字被江水浸得模糊,像谁用指甲反复刻划过的痕迹。他袖中符纸已被掌心汗湿,指尖触到郑婉兮腰间匕首的桃花纹刀柄,那道浅疤在晨光里泛着冷意,忽然想起三日前在绸缎庄后院,她蹲身拾发簪时,匕首从袖中滑落的瞬间。
"爹!"郑婉兮突然挣开白江的手,喜服的金线在风里绷成细弦,勾住了船篷垂落的冰凌。她往前走了三步,木屐底碾过甲板积雪,发出"咯吱"的碎裂声,惊得桅杆上的寒鸦扑棱棱飞起,翅尖扫落的雪粒掉在她发间的金钗上,将歪斜的鎏金步摇衬得愈发凄凉。
对岸追来的船队已破开浮冰逼近,最前头的乌篷船上,郑夫人扒着船舷的手指掐进木头,指节泛白如霜。她鬓边的银簪随着身体晃动,簪头嵌着的珍珠滚落在甲板上,骨碌碌滚到郑老爷子脚边,被他满是泥雪的靴底碾得粉碎。
"兮兮回来!"郑夫人的声音被风撕成两半,"金家的彩礼娘都替你收着,那半块碎玉咱不要了!你看你爹,昨夜喜宴后就没合眼,这会儿眼红得跟什么似的——"
郑婉兮望着父亲通红的眼眶,忽然想起昨夜逃离喜堂时,角门阴影里那个佝偻的身影。当时她以为是护院,此刻才惊觉那身藏青色棉袍,正是父亲常穿的那件。江风灌进她的喜服袖口,将内衬绣着的"百年好合"金线吹得翻飞,像无数根细针在扎她的皮肉。
"爹..."她的膝盖撞上船头的铜锚,冰凉的触感顺着骨骼爬进心脏。白江伸手去扶,却触到她腰间匕首的桃花纹——那匕首的弧度太眼熟,刀柄浅疤像道未愈的伤口,忽然想起三日前在绸缎庄,她弯腰拾发簪时,匕首掉在青石板上的轻响。
郑老爷子的船桨再次砸在冰面上,碎冰碴子溅上郑婉兮的裙角,将喜服下摆的金线绣牡丹洇成深紫。他身后的家丁已张弓搭箭,箭羽上凝着白霜,箭头却并未对准白江,而是齐齐斜指水面——那是留着余地的警告,箭尾系着的红绸在风里飘摆,像喜堂未烧尽的喜幡。
"女儿不孝。"郑婉兮的声音突然清晰起来,惊得附近浮冰都似颤动了一下。她屈起膝盖,跪在积了薄冰的甲板上,膝盖骨撞在木板的缝隙里,发出沉闷的响声。白江想拉她,却见她抬手按住他的手腕,指尖冰凉如铁。
"十九年饭食衣裳..."她的额头慢慢低下,发间金钗的流苏扫过积雪,在甲板上划出一道曲折的痕迹,"是女儿...撕了喜幡,违了婚约。"江风掀起她的喜服前襟,露出里面暗青色的中衣——那是昨夜匆忙逃离时,随手抓的旧衣裳,领口还留着幼时母亲缝补的针脚。
郑夫人突然失声痛哭,身体晃得乌篷船吱呀作响。郑老爷子握着船桨的手猛地发抖,指缝间渗出的血珠滴在冰面上,很快凝结成细小的冰晶。远处金家大宅的方向,最后一缕青烟刚被风吹散,焦黑的木梁在雪地里若隐若现,像谁用炭笔胡乱抹出的伤痕。
"爹总说,女儿是郑家的喜鹊..."郑婉兮的指甲掐进掌心,血珠渗出来,滴在膝前的积雪上,晕开红梅似的痕迹。她望着父亲腰间悬着的玉佩——那是她十岁生辰时送的,玉上刻的"安"字已被摩挲得发亮。白江忽然想起三日前在郑家,她摸着那块玉佩发呆,说父亲总嫌她性子野,不像个大家闺秀。
"可喜鹊...也想飞出笼子啊。"她的声音轻得像雪,却让对岸的郑老爷子猛地后退半步,船桨"扑通"掉进江里。寒鸦在桅杆上发出嘶哑的叫声,翅尖掠过郑婉兮的发顶,将那截并蒂莲喜幡残片带起,金线穗子在风里晃了晃,终于落在涌着暗流的江面上。
郑婉兮的手慢慢移向腰间。匕首的桃花纹硌着她的掌心,那道浅疤像条小蛇,顺着纹路钻进她的血脉。白江想喊停,却见她忽然转过头,睫毛上凝着的冰晶落在他手背上,凉得刺骨。她的眼睛里没有泪,只有一种近乎平静的空洞,像黄州冬天的枯井。
"白道长..."她的指尖抚过匕首刃身,寒光映出她瞳孔里的碎冰,"三日前绸缎庄...多谢你替我拾发簪。"白江的心跳漏了一拍,想起那时她蹲在地上,发丝垂落遮住脸,而他捡起的不仅是发簪,还有她袖中滑落的半张纸条,上面用朱砂写着"桃核在青州"。
匕首出鞘的声音轻得像叹气。郑婉兮握着刀柄的手指关节泛白,桃花纹在晨光里忽明忽暗。她望着对岸父母惊惶的脸,父亲腰间的玉佩还在晃,母亲鬓边的银簪已掉在甲板上,滚进积雪里。江风突然变大,卷起她的喜服下摆,金线绣的并蒂莲在风中翻飞,像两只想飞却断了翅的蝶。
"爹..."她的手腕猛地用力,匕首尖抵住心口,那里正隔着母亲昨夜偷偷塞进包袱的暖手炉,此刻已凉透了。白江扑过去想夺刀,却只抓住她的衣袖,喜服的金线在他指间绷断,发出细微的裂响。
"娘..."匕首刺入皮肉的声音被风声盖过,只有郑婉兮自己听见那声闷响。血珠涌出来,染红了喜服前襟的并蒂莲,金线在血色里扭曲,像被火烧过的痕迹。她看见父亲踉跄着往前扑,乌篷船剧烈摇晃,母亲的哭声撕心裂肺,而远处的江面上,一块浮冰正撞在船底,发出冷玉相击般的脆响。
"女儿...不做喜鹊了..."她的身体慢慢软下去,倒在白江怀里。指尖还攥着那柄匕首,桃花纹刀柄上的浅疤浸着血,像朵开败的花。白江抱着她渐渐冰冷的身体,感觉掌心有硬物硌着——是她攥在手里的半块碎玉,玉面沁着血,映着她发间未掉的喜幡残片,在风雪里晃出细碎的光,像极了三日前在绸缎庄,她抬头看他时,眼里闪烁的星光。
对岸的郑老爷子终于抓住了漂在水上的船桨,却再也划不动。郑夫人瘫在甲板上,手指抓着积雪,指甲缝里全是血。寒鸦在桅杆上盘旋,叫声嘶哑,将晨光撕成碎片。白江低头看着郑婉兮心口的血,那血正渗进她的中衣,露出里面暗青色的布料——那布料上,母亲用白线绣的小朵梅花,此刻正被血色晕染,像谁不小心打翻了胭脂盒。
江面上的浮冰还在碰撞,发出冷玉相击的脆响。远处金家大宅的焦黑木梁在雪地里若隐若现,像道无法愈合的伤口。白江抬起头,看见郑婉兮的眼睛望着对岸空无一人的石阶,那里似乎还留着金风离去时拖曳的血痕,在风雪里渐渐被覆盖,如同从未存在过。
他袖中的半块碎玉硌着掌心,冰冷的触感顺着指缝蔓延,几乎冻僵了他的指尖。郑婉兮的身体在他怀里越来越轻,像片被风吹散的雪,而她发间的并蒂莲喜幡残片,终于被风卷起,飘向涌着暗流的江面,金线穗子在晨光里晃了晃,最终没入冰冷的水中,只留下一圈细微的涟漪,很快被浮冰撞碎,消失不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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