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六句话

十六年前。

半年过后，听经堂里，仿佛恢复了往日的宁和。

这天，芸香师太对大家道：“各位施主，你们来听经已有数月，经文也已悉数讲得差不多了，不知大家掌握得如何了。接下来将举行一场考试。考得好的有奖励，而考得差的，要处罚。”

景泰冲如瑶一笑：“还望姑娘多多指教。”如瑶恶狠狠瞪他：“不学无术，好逸恶劳的浪荡之辈。”

如瑶又看看景胜，端坐着毫无表情。这半年来，两人说过的话总共不到六句。

如瑶却对这六句话常常回味。实在太难得了。物以稀为贵。

其实这六句话，句句都是礼貌。

有一天，如瑶见景胜泡了一壶香茗，她蹦蹦跳跳过去端起来，给自己倒了一杯就喝。不想茶非常烫，烫得她立刻吐了出来。景胜就一下子说了两句话：“小心，茶还烫得很……”善意提醒，看到她吐了出来，问道：“可还好？”如瑶撅撅嘴，道：“不好，差点被烫死！”顿了一秒，问道：“我死了，你会哭否？”景胜看她一眼，并不搭话，表情却悲郁了下去。他内心默默黯然思道：“母妃死了，我哭；你若死了，我会哭否？”

如瑶心想：“早知道这样可以让他说话，当年打赌，自己是可以赢的。”当晚回到宿舍，就跟如菲说了。如菲羡慕得不行。她还没有跟他说过一句话。

还有一日，庵堂里的桂花树开得香气扑鼻，如瑶说要摘桂花下来酿成桂花蜜，酿制方法并不复杂，就是把桂花塞到瓶子里，塞紧，然后再在上面铺上若干勺蜂蜜，盖紧七天后就可以成桂花蜜。做糕点时，放上一些，香气扑鼻而来，糕点也变得更加香甜可口了。如瑶采了一些，在高处的看着更加诱人，于是就问景胜：“林公子可否帮我摘一些？”

景胜就回答了一个字：“可。”这是第三句。景胜果然撩起袖子帮她摘了一些。景泰看到也凑过来，也帮忙摘了很多，还笑嘻嘻对如瑶道：“以后这种活，姑娘应该叫我来，因为我是最愿意为姑娘效劳的。呦，我看景胜也很能为姑娘效劳啊，摘了这么多啊！”景胜被他说得面红耳赤，扔下纸袋赌气似的走了。景泰就乐得帮如瑶摘。他还说：“我要有始有终，好事做到底，不能坏了姑娘做桂花蜜的大事。”如瑶被他逗得忍不住噗嗤笑了出来。酿个桂花蜜，算什么大事。不过，由此可见，景胜的自尊心，未免有点强。如瑶想：我不太喜欢自尊心很强的人。

之后某一天，景泰过来找如菲，说是有要事相商。如瑶甚是奇怪。有什么要事相商呢？还要背着自己？只找如菲？然后，柳青娘和珍珠也被叫了过去。如瑶甚是纳闷，平时对景泰嗤之以鼻地，这次人家没请自然又不好放低姿态跟去。只好去找景胜问他：“林公子，你可知景泰，如菲，柳青娘和珍珠四人去共商什么要事了吗？”景胜的眼睛从书上移开，盯着她看了一会儿，才答：“我亦不知。”这是他对她讲的第四句话。如瑶大失所望，责备到：“谅你也不知！”景胜还是继续看着她，看着她发愁不知所措还好奇着急的样子。

过了一会儿，四人跟芸香师太告了假，出了门。

如瑶受不了了，她最受不了自己被人孤立，她一直是众星捧月的存在，另外还有好奇心也让她受不了，所以，她拿出藟山墨玉，对景胜说：“你陪我同去如何？我想看看他们在搞什么名堂！”

景胜看了看她手中的藟山墨玉，内心又一次颤动，想起那日送母妃上山，看看眼前女子，悲伤地吐出一个字：“好。”这是他对如瑶说的第五句话。

他这时突然感觉到自己有多爱母妃，心里仿佛破了一个大洞。而眼前这个女子，处处地，触动到自己。

如瑶熟练地用真气驱动藟山墨玉，墨玉放出极具能量的光芒，瞬间将他们传送到景泰四人所在地。

啊，原来他们出来看戏啊！怎么不叫我如瑶？

如瑶气恼地捶了景泰一拳，质问道：“你们几人，为何抛下我和景胜，独自出来看戏？”

景泰拽她到一旁，压低声音，笑到：“大小姐，如瑶姑娘，你莫非是忘了？三日前，我请你出门看戏，你理都不理我这个茬，舔了我一个白眼，转身就走了。今日若不是我故意叫如菲，柳青娘，还有珍珠前来，你会来吗？我知道你是藟山的大小姐，用藟山墨玉用得技艺那是炉火纯青的，不怕你赶不上我们。”他又贴近她道：“你没觉得自己中计了吗？其实，你才是我真正想要请的人。且，我只想请你一人。懂了吗？”

说完他得意地要看戏去了。如瑶哭笑不得。她确实不想理睬他。无论他说什么都要给他定性为好色之徒，看他那油嘴滑舌的样子，反正不能答应他所请。可是内心又是把他当朋友或者至少是同学的，大家都来的，唯独没有叫自己，那就有点于心不甘了。“那你为何不叫上景胜？”如瑶拽住他问他，“说清楚再去。”

景泰正色道：“他最近心情不好。不适宜看戏。”

如瑶好奇问道：“似乎是。所为何事？”

“说来话长，改天再跟你细说。戏开场了，先看戏再说。”景泰做了一个请的姿势，示意如瑶快去。

如瑶很爱看戏。谁又不爱看戏呢？

今天这是哪一出啊？贵妃醉酒，还有牡丹亭。看着完戏，如瑶问景胜：“你喜欢哪出戏？”景胜答：“牡丹亭。”这是景胜对她说的第六句话。

《牡丹亭》主要讲述了南安太守杜宝之女杜丽娘和少年书生柳梦梅的爱情故事。贫寒书生柳梦梅梦见在一座花园的梅花树下站着一位佳人，说他俩有姻缘关系，从此柳梦梅日夜思念她。而杜丽娘姿容秀丽、才貌双全，她在读到《诗经·关雎》后伤春寻春，却在梦中与一书生幽会于牡丹亭旁。杜丽娘因此一病不起，临终前要求葬在花园的梅树下，并嘱咐丫鬟将自己的自画像藏在太湖石底。三年后，柳梦梅赴京赶考借宿梅花庵观中，在太湖石下拾得杜丽娘画像，发现杜丽娘就是他梦中见到的佳人。后来杜丽娘化为魂魄再度与柳梦梅相会，柳梦梅掘墓开棺，杜丽娘起死回生，两人结为夫妻前往临安。尽管过程中受到杜丽娘的父亲和老师的阻挠，但最终他们的爱情得到了皇帝赐婚，两人有情人终成眷属。

景泰凑过来也道：“我也喜欢牡丹亭。”

等他们一行人踏着月色回到慈净庵时，景泰对如瑶轻轻说：“如瑶姑娘，这里也是庵堂，你就当是梅花庵，在假山下埋幅自画像，记得通知我去捡。”说完一溜烟走了。如瑶的拳头来不及砸死他。这个浪子。

这个浪子，除了每天花言巧语，他能做成什么了不起的大事？对了，他究竟是谁？芸香师太好像说过？是她的远房侄儿。世界上怎么会有这种人呢？如此厚颜无耻又轻薄。

如瑶被他气得回去后还忍不住跟如菲抱怨，世上怎么会有这种人？！世上怎么会有这种人？

不知不觉中，景泰成功占据了如瑶的大脑，无论是厌恶还是喜欢，总之是刷到了存在感。景泰觉得，总比眼中完全没有他要来得好。

自从如瑶对景泰有所气恼以后，如瑶发现，景泰这个家伙，真是不乖，他还偷偷喝酒，在佛门清修之净地，喝的是清风醴泉。这种酒极贵。如瑶这样调侃景泰：“你听这名字，清风醴泉，就看得出了，钱得是大风刮来的才舍得去买的，清风那种程度的，味道还很淡，淡得像甜美的泉水一般。”言下之意，喝这种酒，本质上就是傻叉行为。

可是有一天，景泰拎了一瓶清风醴泉，把如瑶叫了出来，伸手到她怀里拿了藟山墨玉，吐了一口真气，拉着她到了一座山峰之上，坐在山脊上。强势且一气呵成的掳掠行为出奇地娴熟。酷酷地问她：“喝吗？”如瑶摇头拒绝。景泰喝了一口：“你不好奇景胜为何心情不好？”听到景胜的事情，如瑶来劲了，当然，也许无论是谁的故事，她也都爱听的。更何况是景胜呢？！是吧？

“想知道就喝酒！”景泰要挟，伸手递她瓶子。

如瑶把左手窝成一个凹槽，酒倒在手心里，喝了一口。酒味道不赖。不知道故事怎么样。

景泰看她这样，知她刻意疏离自己，蹙了蹙眉，转了一下脖子，一种被伤害到了才有的肢体小动作。为了听景胜的故事，这么勉强地喝了我的酒。好吧。

如瑶看他这样，觉得自己小气了，有点过分了。颇有点过意不去。就盯着他看。

景泰眼神冷冷地盯着远处漂浮在山中雾霭上的月色，此刻的他，显得严肃冷静，孤独，仿佛不再是那个浪子。他的轮廓在夜空里，山脊上，如瑶突然发现他很帅，这时的他突然变得不同，比景胜有过之而无不及。

景泰一口一口地喝着酒，同时把景胜的遭遇说了一遍，然后，把自己的身世也说了一遍，他不知道为何，就想把这些对如瑶讲。然后回头对如瑶坚强地一笑，道：“此刻，知道了如此悲苦无依的我，怎不见你安慰安慰我啊？真是铁石心肠！”他摇着头，一副道德绑架样。

如瑶道：“天下可怜人多了去了，我可是可怜不过来。”嘴上说着，内心是软极了，故作坚硬地安慰道：“天将降大任于斯人也，必先苦其心志，劳其筋骨，饿其体肤。看来，你快要担当大任了。恭喜，祝贺啊！”

“我先走一步了啊。”如瑶的声音消失在山中。“你的酒不错，故事也不错。”她无法再忍住眼泪，只好先逃走。

“哎，你别走啊，你让我自己怎么回去啊？”景泰内心有点崩溃：“她该不会以为我是故意编造了悲情剧来博取她同情和好感的吧？不应该啊！毕竟景胜伤心欲绝的样子，大家都看到的。”

景泰走了半个时辰才回到庵堂里。他想：记得要问景胜把藟山墨玉要回来。他是悲伤得忘了一切，忘了要将藟山墨玉还我。或者问芸香师太再要一块。

第二天，如瑶对他说：“我知道你为何说完景胜的事情，又说你自己的事情，就是为了不让我只关心景胜，因为同情他而倾向了他，你就是要我也同情你，关心你，可是？你还真会找平衡啊？！”

如瑶这样一说，景泰内心更加崩溃：“她一定认为景胜的事情是真的，我的事情是假的，用来博取她同情和关爱。”

如瑶就这样跟景泰倒斗智斗勇地说了无数句的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