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会怎么做?”
“他什么都不做。后天就是周末,我会接受记忆清洗,然后重新爱他。”
“他不怕你脱离控制?”
“他胜券在握。”
季尘换了个姿势,从盘腿而坐变为伸腿坐着。
“孩子爱父母很简单,甚至不需要有记忆。只要告诉我他是我的父亲就可以了。
即便有些不合理的地方,我也会替他找理由圆过去。
直到有一天,我重新记起那个夜晚。”
安灵雨没有说话,用聆听的姿态示意他说下去。
“我真不想回忆,”季尘用手撑着向后一仰,“那不重要了。
我和我的老师被逼到绝路,他希望我借他的性命向联盟表忠心。
然后……卧薪尝胆,徐徐图之。
我说过,他是个天才。在科研方面,旷世奇才。
后来参与作战也小有天赋,他有勇有谋,决策谨慎而果断,总能获得超出预期的结果。
可他识人能力实在太差,他不知道像我这样的烂泥扶不上墙。
或许天才也很难理解废物,他一定不知道为什么我能把牌打得稀烂。”
“你手里的牌本身就不好,联盟不信任你,也有办法把控你……”安灵雨从已知情况进行客观分析。
“不,我不想再说这些了。”季尘突然躺倒,半个身子都落在了水面上。
整个气垫被他的动作一推,摇摇晃晃地向另一头漂去。
“好。我们现在要先解决诺亚之心的事情。”
“很难,找不到就不要勉强了。我都给自己选好了墓地,就是这里,怎么样?很清净吧。”
安灵雨不喜欢他这副样子。见他呈大字型躺着,就起身用冰凉的手摸他的肚皮。
俩人都刚从冰湖爬上来,不过季尘的肚子显然比她的手温暖地多。
他嗷地一声扭了下身子。
“你起来。”安灵雨说。
她没想到季尘这都不起,看样子还要适应了她手上的温度。
“我起不来,烂泥扶不上墙,只会裂开 ,”他说着,又大幅张开四肢瘫在水面上,“我裂开了。”
“那给你加点水,再黏起来。”安灵雨按着他的肩膀把他往水里压。
季尘本来半个身子就躺在水面上,被这一压,重心不稳直接栽了进去。
丢下他的气垫如释重负地飘走了。
安灵雨想把他拉上来,结果自己也掉下去了。
哗啦……
她下意识划水浮在水面上。
扭头找季尘时,却不见他的踪影。
她一头扎进水里,在一片摇晃的海蓝中看到季尘向水下坠去。
视线有一瞬的模糊适应,他的嘴唇开合似乎在说话,而安灵雨的耳边却只有哗哗的水声。
一个气泡从他唇边飞起,朝安灵雨飞来。
安灵雨听到了他的声音。
“我将坠入死亡。”
这话的笃定让她为之一怔。
她心跳慢了一拍,脑海中开始出现白色的无根之火。它们在灼烧着,烧着那白到曝光的影像。
那些影像那么熟悉,看一眼就会刺痛。
她已经感觉不到水的冰冷了。
一缕金丝逸散而出。
安灵雨看着这缕金丝,勉强抓住一丝清明。
她定下神向季尘坠落的方向游去。
水的颜色越来越深,从清浅透亮的蓝白变成通透性极低的黛蓝。
安灵雨在湖底抓住了他。
他已经撞上冰白的岩石。安灵雨便一手拉住他,一手撑着那寒冷彻骨的岩。
像千年寒冰一样。
“你看。”季尘将她拉了下来,两人撞到一起。
略长的头发飞舞,安灵雨不得不腾出一只手去捋顺它。
季尘伸手帮她理到耳后,两人贴的极近。
湖底是一片白。没有细沙、没有植物,只有大片白石与奇怪且残缺的楼阁台榭,像失落的文明遗迹。
“这是我的墓穴,”季尘抬起一只手臂,仿佛指着壮丽河山,“这些都是我精心雕刻的陪葬品。”
安灵雨去看那楼阁,发现它们的底部陷在岩石里,似乎只露出了半截。
“这不是石头,”季尘用力扣下身边的一块冰白晶体拿给她看,“它很容易碎裂,但它会生长。
最开始我在下面的岩石上雕了一些东西,但很快被这些生长的冰覆盖了。
于是我雕刻冰块,它们一直长,我就一直刻。”
他指着旁边半人高的塔道:“看那,我叫它千层塔,它是我雕刻最久的建筑,从开始到现在,我不知道它到底有多少层了。
我对这些作品很满意,冰下有一个庞大美丽的建筑群。
如果我葬在这里,冰只需要一周就能将我掩埋。
如果有一天……你要不要和我一起葬在这里?”
季尘细微的情绪在声音中并不确切,安灵雨抬起头想要看他的脸。
他却一把按住了她。
安灵雨伏在季尘的肩膀上,听着他凌乱的心跳。
“你……”是谁?为什么要说这样的话?
安灵雨索性彻底放松身体,伸出一只手去摸他的脸颊。
季尘的喉结动了动,终究什么也没有说。
安灵雨已经摸到了他的眼眶:“你是我的谁?”
季尘朝她手的方向侧了下脸。安灵雨能感受到他的眼睫,像蝴蝶的翅膀轻颤。
她用指尖去触碰,却摸到了一滴温热的液体。
季尘移开了脸颊,眺望遥远的水面。
“战友。安玫,我是你的领航者。”季尘说。
“领航者?”
“我说过我是辅助类的诺亚。那时候你负责主星舰,我在前方开路,为你领航。”
“仅仅如此吗?”
“嗯?”
“你记不记得你喝醉后说了什么?”
“什么?”
“你说爱我。”安灵雨说完就开始后悔,也许是这压抑的水底与凄寒的冰块刺激了她,让她说出一些不过大脑的话。也或许是刚才分裂金丝的过程让大脑懈惰疲惫,总之,这不像她。
“有吗?”季尘问,“不过酒醒后我倒是说过这样的话,我说爱你。”
安灵雨想要撑着他起身,被季尘拦了一下后又觉得也不是非起来不可。
她听到季尘在叹气。
“我以为你会梦到我,”他说,“虽然我已经预料到……可我依旧为此难过。”
安灵雨沉默了下来,季尘在戳着水里的泡泡。
不知道过了多久,周围的泡泡被戳的差不多了,安灵雨再次开口:“你还记得其他人吗?”
她一说话,嘴边又形成了一个晶莹的泡泡。
“也许,我不确定。”季尘继续和泡泡作斗争。
“有一个人也失忆了,但他依旧记得你。他告诉我务必找到诺亚之心带你离开,他在等你,我们抽空去看看他吧。”安灵雨说。
“是吗?”
“他在R星,我们一起去看他,也许你会记起他。他和你一样,独自生活了一百多年。”
“……我可能知道他是谁了。”
季尘拉着安灵雨的手戳了刚才生成的泡泡。
“我可能知道他是谁了。”安灵雨又听到了季尘的声音。
“这些泡泡有简单的留音功能。”季尘一边说着,一边让安灵雨去戳破泡泡。她果然听到了一模一样的话语。
周围的泡泡都已经被戳完了,就像被清空的消息记录。
季尘突然问了一句:“你能说一句爱我吗?”
突然的问话让安灵雨呆滞了一下,反应过来时她匆忙用话语来填补:“你知道,我……不善言辞。”
安灵雨不想让他难过,又怕他觉得是虚假的安慰。
“我对自己的情绪也不太了解。
比如那一天,我们在主星的重逢。
看到你时,我心跳的很快……我竟误以为自己在为不必离开主星而快乐。
但主星于我没有任何意义,除了你。
我为你而来,季尘。”
季尘松开了她,小心翼翼地绕过那些气泡起身。
“我终于等到你啦,”他笑道,“我爱你。”
两人向水上游去。
她们一同回到了气垫上,季尘从那个大旅行包里掏出了吸水性极强的长毛巾。
而后零零散散地讲了他这些年为了揭穿水萤做出的努力,末了都是联盟如何封锁、如何化解。
联盟的高层全都是水萤。
他几乎无法撼动,他也不敢继续撼动。
因为他要活下去。
联盟对他的耐心在下降,寄生了季明光的水萤的势力也在降低。
虽然老师诺亚三号看他时看走了眼,但看那只水萤时却洞彻的很。
老师说那只水萤会保护他,所以他回去能活下来。
果真如此。
那只水萤在不留余力地保全自己。
他不知道联盟有多少人被水萤寄生,也不知道如何检测。
只是某次撞到了水萤的寄生过程,他知道了水萤在进行寄生时会暴漏外形。
除此之外,他唯一能确认的就是自己,自己是真真正正的人类。
他要活下去,就算只为了自己的种族身份。
尽管,周而复始地敬爱一个仇敌让他恶心。
但如果他还无法破局,那就这样继续活下去吧。
一切看似在无限循环,但他知道是不一样的。
这一周的努力没有任何成效,下一周甚至不会记起曾经。那又怎样呢?
只要活下去,一切都有可能发生。
某一天,他可能会遇上一个契机。
千万个循环在此终止,固若金汤的联盟轰然倒塌。
这一天也许永远都不会来,也许就在明天。
季尘不再忐忑了,他相信这一天会悄然到来。
或许是昨天,或许是明天,但他更希望是今天。他将以无限的热情投入今天。
变化,就从现在开始吧!
他做好了准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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