每当他回想起七岁以前的生活,他都会有些怀疑,那一切是不是真的存在过。
会不会仅仅是他自己在脑海中创造出来的、回忆中的幻境。
但那一切细节,又是如此的真实,温柔的父母、带着菜园的两层小楼、温馨的卧室,桌子边堆着一大堆的机甲玩具,养在菜园里的兔子,下午趴在书房的地毯上,惬意地在全息屏幕上看小说,手边是鲜榨的果汁和点心,爸爸用扑克牌教自己变魔术,和爸爸妈妈一起去游乐园,一玩就是一整天……
如果他不曾经历过,那这些记忆是从何而来呢?
直到很久以后他才明白,七年前,带他去养育中心的那个人,在车上试图向他解释的恒星风暴,是什么意思。
当时的他还太小,只是一直哭喊着,不愿意离开家。
他不明白为什么,说好明天带他去动物园的爸爸妈妈,为什么一直没有回来。
七年前,他失去了家、失去了他的一切。
在养育中心的那几年,在他的记忆中是灰色的。
他被迫住进了四人间的寝室,自己只有一个小柜子,他穿着统一制式的衣服,每天和大家一起上学、吃饭、睡觉。
如果仅仅是环境,他其实可以忍受,但令他感到痛苦的,是来自周围的恶意。
这里的孩子绝大多数都是来自统筹生育基地,他们从小一起长大,结成了无数的小团体。
而他,一个都融不进去。
他在夹缝中小心翼翼地生存,每天都像在走钢丝,不知道什么时候,说了什么、或是做了什么,就会触犯到某些不成文的规定,而引来祸端。
他妈妈曾经说过,他是一个敏感而又心思细腻的孩子,这样的生活让他很快就不堪重负。
很多次,他都想到了自杀,让这一切结束,但他怯懦的天性救了他。
三年前,他终于趁着一次集体外出学习的机会逃了出来,那是一次预谋已久的逃亡,他提前三个月就开始筹备。
他带上了自己所有的零花钱,当大家都在美术馆里参观的时候,他借着去卫生间的机会,逃了出来。
他冲到城际大巴车站,买了车票,逃到了神工镇,一个他在很久以前听说过的地方。他用自己的零花钱,在一个偏僻的旅店开了一间房间,旅店的店主似乎对一个小孩来开房间并不意外,甚至没找他要身份信息,他编的一堆借口并没有派上用场。
一开始他很担心被抓回去,但没有人来找过他,被抓回去的担心,很快被另一种担心所取代,他剩下的钱越来越少,眼看着小小的钱包很快就要见底。
他得出去找工作,他想。
但没有人会雇佣一个十二岁的孩子,他找了几天工作,已经身无分文,旅店也将他赶了出来,他绝望的在购物中心晃荡,饿得受不了了,就坐在角落里。
面前来来往往的人,变得模糊不清,他的肚子已经从一阵阵的巨疼,转为麻木、失去知觉。
朦胧间,他看到一双土黄色的靴子停在他的面前。
“小家伙,你没事吧?”一个声音故作低沉的大男孩问。
他没力气抬头。
男孩走开了,他绝望地闭上眼睛。
“喂,你们过来看看,这小家伙是怎么了?”他听到那个男孩说。
“是低血糖了吗?”一只纤细的手,拿着一杯插着粗吸管的奶茶,递到他的嘴边:“奶茶,喝吗?”
他努力抬起手,捧过奶茶,大力的吮吸起来。
这是他们的相遇。
在得知了他的困境后,他们接纳了他。
他们来钱的途径并不是那么正当,他们被称作寻宝人,从废弃的游戏基地里寻找能用的零件,然后在地下拍卖会上卖出去。
虽然似乎很多人认为,这是一个来钱很快的非法行业,但事实上,大头都让拍卖行赚了,大多数的寻宝人干的更像是一种苦力活。
他们三个都是周围村庄的孩子,从小一起长大,在那场恒星风暴摧毁了游戏基地之后,村庄里原本以打零工为生的人,都纷纷开始做起了寻宝的生意,他们也跟着大人做起了寻宝人。
不久前,带着他们干的头头,在地下拍卖行被逮捕,找不到人带,他们三个人只好凭借着之前学到的手艺,自己出来单干。
老大的身材魁梧,他负责撬开那些尚未被人发掘的游戏舱,老二之前学得比较上心,他负责用简陋的仪器,检测零件的损坏程度,老三是个女孩子,她的身材娇小,手也比较灵巧,她和老二配合,想办法把能用的零件,无损地从游戏舱里取出来。
地下拍卖行是一个看人下菜碟的地方,经常看着他们是几个小孩子,就故意挑剔零件的品相,压低价格,他们拿到手的钱,往往比其他人的少个两三成,这经常令他们陷入生计艰难的地步。
他在加入这个小团体后,很是吃了一阵子的闲饭。
他既干不了力气活,也不会拆解零件,好几个月,他就只是跟在他们屁股后面,他们干活的时候帮忙递个工具。
他在表面上和大家一起笑笑闹闹,但内心却开始萌生出一种痛苦和忧伤,他对这个团队没有任何的贡献,他们却要从本就为数不多的生活费中,分出他的一份。
他这个敏感的小心思,很快就被老三发现了。
“天哪!别想那么多了!”老三揍了他一拳:“你能不能改改你这敏感脆弱的小性子!多你一张嘴我们还能饿死不成?”
“是啊,”老大说:“拜托你正常吃饭吧,我们可没钱去看医生啊!”
“我们之前也什么都不会,都是跟着干几年就自然学会了的,”老二说:“唔……你要是实在想快点学会,我可以每天试着教教你,虽然我也从来没有教过人。”
“嗯,好,”他说:“我想学!”
他一直都知道自己的学习能力很强,以前在学校里面,他的成绩也一直名列前茅,一旦他开始认真的学,老二的那点技术就满足不了他了。
“这个核心记忆晶体为什么不取出来呢?”在一次行动中,他举着手电筒在旁边为老三照明。
“这个取不出来,”老二说:“这个是一体设备里面的,取出来就坏了。”
“但我之前看到有人卖过,肯定是有办法取下来的。”他说,他把手电筒塞到老二手里,找了一个趁手的工具,把身子探进去。
十五分钟后,他举着完好的核心记忆晶体爬出来。
“这、这是!”老二惊了。
“这个我以前好像也看到过,”老大又撬开了一个游戏舱的主机外壳,他走过来:“卖价很高,你是怎么弄出来的?”
“我们之前错过了多少好东西啊!”老三震惊了。
能够为团队做一些贡献,他很开心。
更令他开心的是,随着他们的收获越来越多,大家也开始分到更多的自由使用经费。
老大对武器很感兴趣,他买了各种各样的枪械,还加入了神工镇的射击俱乐部,老二喜欢买些小工具,他尤其喜欢改造他们的车辆,老三喜欢美食,她负责团队的采购任务,他们的伙食日益豪华起来。
而他自己,则是把钱都花在了购买资料上,他对电子器械格外感兴趣。
三年下来,他们甚至在神工镇里,买了一套两室一厅的小住宅,他们隔出了四个小单间,一人一个房间,平时聊天时,大家都期待着,等赚到了足够的钱,他们要一起到处走走,去四处旅游一番,或是开一家小店,做点合法的生意。
他们几个常常围坐在客厅里,一边喝酒一边高谈阔论,这样的时光让他觉得非常幸福。
而这样的幸福,就在一个月前,破碎了。
那一天,他们在游戏基地已经连续工作了两天,成果斐然。
他们这趟的运气很好,在一处几乎还未被开发的区域里,找到了不少种类稀罕、品相完好的零件,不出意外的话,这次他们应该可以卖出有史以来的最高金额。
他们计算着恒星风暴到来的时间,从基地里出来,开始向神工镇赶路。
正当他们在车上兴奋的聊着天、吃着饭,他们的车子突然压到了什么。
他只感到车子的方向猛地一变,他被甩到车窗上又弹了回来,压在同伴的身上,接着是天旋地转!
他只觉得自己不断地撞来撞去,然后,一切停了下来。
他趴在变形的车体中,动弹不得。
“老大!”他努力发出声音,没有回答。
他缓缓地侧过头,透过椅座的间隙,他看到老大的脑袋耷拉着,撕开了一个大口子,鲜血从里边流淌出来,刺痛了他的眼睛。
他转过头去找老二和老三,他没找到老二,老三细瘦的胳膊从座椅下伸出来,他的手颤抖着握上去,还有脉搏。
他试着去寻找手机,但没找到。
“有人吗!”他嘶哑的喊:“有人吗!?救命……”
他的胸骨似乎骨折了,一阵阵钻心的疼痛,但他的腿还能动。他想要爬出去求救,但从胸腔传来的剧痛让他昏死了过去。
不知道过了多久,他是被几个人说话的声音唤醒的。
“……还有吗。”一个男人问。
“没了,我都找过了,”另一个人说:“就这些了,我们快走吧!”
他努力睁开眼睛,看到一个人拿着他们的箱子,正要离去。
“救……救命……”他努力呼喊,声音微弱。
那个抱着箱子的男人回过头来,和他对上视线。
在那个男人的视线里,有一种他看不懂、却似曾相识的东西,这种东西让他后背发凉,让他感到自己的心脏坠入深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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