铃兰星。
寂静空旷的水下监牢响起了一阵久违的脚步声,昏暗的灯光下,一道身影由远及近,停在了001号囚室前。
被关押在其中的犬类亚人耳朵微动,旋即抬起头,看向了这个不速之客。
模糊的视野中,来者的外貌让亚人不禁愣了神,轻声唤出一个名字。
“林非焰……”
囚室前的青年没有继续靠近,在划定的安全距离内观察着这个伤痕累累的亚人。
“林非焰。”
念着这个名字,亚人撑起身体,手脚并用地爬向囚室外的身影。
青年冷眼看着亚人在接近隔离墙时遭受一次电击,然后被管控力场强制拉回原地。
“很少会有人把我认成他。”青年淡淡道。
亚人抽搐着,用力眨着眼睛,有血正从他的右眼流下来:“你是……林非鱼。你还活着。”
“托你的福。”
曾被眼前的亚人开了个洞的胸口再次传来隐痛,林非鱼微微皱眉,忽略了它:“接下来,我问你答。”
亚人撇开头:“我什么都不会告诉你。”
林非鱼只当没听见:“是谁派你来的?”
亚人盯着地面一言不发,似乎打算把自己刚才那句话贯彻到底。
林非鱼并不擅长拷问,亚人身上已经有了几乎快要致死的伤势,再严刑逼供也没什么意义,所以他干脆换了个思路:“回答我的问题,我可以让你再见林非焰一面。”
出乎林非鱼意料的,亚人对这句话并没有什么反应,仍是如痴如醉地埋首在身下的地面上,仿佛那里有什么值得他弃一切于不顾的东西。
林非鱼垂眼望去。
“滴答。”
从亚人右眼流出的血在地上汇聚成了一小块血泊,亚人紧盯着血泊里映出的自己,等待着血再次滴落激起涟漪的那刻。
他似乎从那涟漪里看到了更多的东西,痴迷到断了对外界的感知,近乎癫狂地笑起来。
这家伙疯了。
“真是够了……”林非鱼深吸了一口气,转身就要离开。
“林非焰不会再见我,因为我已经对他说了一切。”平静到全然不似疯魔的声音。
林非鱼停住脚步。
亚人仍没有抬头:“想知道,就去问。你不是他的哥哥么,他总不会对你隐瞒。”
林非鱼沉默片刻,随后抬腿,继续向前迈去。
“是吗?既然如此,你也没有活着的必要了。”
在他身后,一阵白光于刹那间燃起,然后再无声息。
返回水上后,林非鱼找到了林非焰目前所在的房间。
两小时前的另一个房间里,林非焰最终也没有给他任何回答,只是说了句“早点休息”就离开了那里。
事实证明他压根没法在这种情况下休息半刻,拖延得越久,他就离真相越远。
度尘一如既往地守在了林非焰门外,在林非鱼出现在这一层的第一时间就投去了目光。
“先生已经睡了。”
度尘这样说着,并不阻止林非鱼试图开门的动作。
他显然十分清楚自己在这个家中的地位,因此只是看着林非鱼走进去关上了门。
屋里没有开灯,林非鱼摸黑穿过客厅,进了卧室。
窗帘敞开着,借着微薄的月光,他看到林非焰侧躺在床上,呼吸平稳,神色放松,似乎已经睡着了。
指环形的终端被他从食指上褪下,随意丢在枕边。
林非鱼无声地站在床边,低头思索着。
他有八成的把握,这起事故与几周前奥非勒星上那场宴会有关。
在他先行离开,林非焰独自留在奥非勒星的那几天里,究竟发生了什么?
思及此,一个名字浮现在林非鱼脑中。
生命会会长:连珩。
难道林非焰真的背着他,和连珩秘密进行了什么交易吗?
月光透过窗户,在银白的指环上折射出微弱的闪光,仿佛一个亟待触发的事件点。
也许验证猜想的方式就在眼前。
他弯下腰,缓慢而谨慎地将手伸向那枚终端。
“这样做真的好么?”
他这样想着,在即将触碰到指环的那一刻犹豫地停下了动作。
林非焰仍然紧闭着双眼,没有醒来的迹象。也许他确实可以趁此机会揭开林非焰向他隐瞒的秘密,但……在这之后呢?
在这之后,他该怎么向林非焰解释?林非焰又会怎么看待他这个哥哥?
毕竟对于林非焰事后不会发现他的小动作这件事,他基本只有0成的把握。
除此之外,他还有一件更为担心的事——
就在这时,近在指尖的终端忽然亮起了光。
林非鱼顾不得继续思考,几乎下意识地一勾食指,将指环拢入掌心,以免它打扰某人安宁的梦境。
不错,这下彻底断了回头路了。
再次确认过林非焰没有被指环的闪光吵醒,林非鱼转身轻手轻脚地走进阳台,关上了门。
摊开手掌,指环仍在闪烁,一个名字浮现在指环之上:
谢沐风。
很显然,这是一则正在等待接通的通讯。
大半夜的打电话来,有病吧。
林非鱼皱眉暗骂,丝毫没有考虑过双方星球的昼夜并不统一,而在他那遥远的故乡西禾星,此时正是白天。
挂了吧。
这样想着,他向左滑动指环。
“……喂?”
接通了。
“?”
林非鱼一怔,猛然意识到林非焰修改了终端的默认设置,左滑接听,右滑才是拒接。
“能听到么?早上好,林非焰,嗯,你那边现在应该是白天吧?”
怎么办,直接挂断么?还是说,干脆就听听这家伙要说什么?
结束这通电话的时机在他迟疑的片刻悄然溜走,谢沐风明显不认为林非焰会回应那句无聊的疑问,稍作停顿后就开启了正题——
“我想和你说一件事。
“——谢寄风死了。”
这时候再挂断电话未免太不合时宜,林非鱼沉默片刻,模仿着林非焰的语气做了最简单的回应:“节哀。”
这普通的两个字也不知是在哪里触动了他,林非鱼听见他反复深呼吸了几次,再次开口时的声音甚至有些哽咽:“……你……能看出来么?……我……真的很……”
真是莫名其妙,林非鱼脸上隐隐有厌烦的神色。
究竟在脑补什么啊,从别人嘴里说出来就显得敷衍的两个字,难道会因为这么说的人是林非焰就焕发出别样的光彩吗,别开玩笑了,明明就是被敷衍了,还在幻想什么解读什么深刻的含义呢,那种东西根本不存在啊,以为自己是谁啊值得被他特殊对待?
说真的林非焰多半都不记得你了吧,谁会在乎一个陌生人的死啊,还不挂电话难道是在等我追问你弟弟的死因吗?
数不清的负面想法在林非鱼心里增长堆积,他面无表情地盯着手里的终端,却出于“林非焰”的身份并不能在这时主动挂断电话,于是通讯两边就这样陷入了长时间的沉默。
而另一边,谢沐风正神情恍惚地靠在椅背上。
节哀。
这是得知谢寄风死讯后,第一次有人这么对他说。
就好像所有人都默认他是不会难过的,在事情刚刚发生的时候急匆匆地将一切都托付到他手上。妹妹希望他能尽快抓住凶手,年迈的家主希望他能维护好家族的利益和脸面,就连父母也只是用疲惫的眼神看着他,说你会处理好这一切的对吧。
没有人关心他的想法,就像最初在一场基因测试后擅自将他定为下一任家主一样,再一次被众人的期望推着向前走。
可是——
“为什么非得是我呢?”
午后骄阳正从天窗照进这个尘封已久的旧房间,淡淡的油墨味道混合着陈年木香,在光线中随着尘埃飞舞。
少年将那尘埃吸入肺腑,就当是和这个被人遗忘的房间做了约定:请你为我保守秘密。
他走向陈旧书架旁那一株枯萎的鸢尾,蹲下身和这个已死的生命对话:
“要是我还有个哥哥或者姐姐就好了,他们会不会比我更有天赋,可以做好这个家主呢?我真的好累啊。
“可能我们家的基因真的很烂吧,爷爷奶奶爸爸妈妈弟弟妹妹通通都没什么才能,所以才退而求其次选了我,可是很烂就是很烂啊,就算比很烂稍微好一点也还是烂的,学不会的东西再怎么努力也还是学不会,不要逼我了。
“真过分啊,一次测试就决定了我的一生,为什么不问问我愿不愿意呢?我真的好累,我不想做家主。”
少年絮絮叨叨地向鸢尾抱怨着,只有在完全独处的时候,他才能把这些话说出来。
林非焰在沙发上翻了个身,叹了口气:“那就放弃好了。”
少年僵住了,像坏掉的机器人一样一顿一顿地把头转过去,脸色红了又白:“……谁在那里?”
背对着少年的沙发上,林非焰枕着自己的胳膊打了个哈欠:“别误会,我可不是故意偷听的,应该说,是你突然闯进来自言自语打扰了我午休才对。”
“哦,那,对不起。”少年一愣,窘迫地道了歉,复又请求,“别说出去。”
“嗯。”林非焰应了一声,又闭上眼睛。
得了应允的少年却并没有立刻离开这个房间,而是摘下了那株枯死的鸢尾,将它夹入书架上那本《庇护所》中。
完成后,他又看向那张背对着他的沙发,隔着高高的沙发背,他并不能看到沙发上躺着的是谁,同理,沙发上的人一定也没有看见他的模样。
既然这样,既然谁也不认识谁,那么就算他在这里向这个意外听见了他心声的人求助,也不会有任何人知道,对吧。
少年转身面对着大门,以一个随时能从这里逃走的姿势:“放弃的话……我还能去做什么呢?还有我的家族,又要怎么办呢?”
林非焰睁开眼睛,再一次地,叹了口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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