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让你想起了过去,对吗?”
所以她今天穿着同样的红色连衣裙上门时,即使何恬雅做足了心理准备,但仍会在不经意间流露出厌恶的情绪。
“我看过你的档案,说实话,很优秀,令人羡慕。”不是恭维,而是发自内心。只是从她口中说出,没什么起伏的语调总容易让人产生其他情绪。
比如,冷笑。
不过,也仅是冷笑了一声。慢慢退后在原位坐下,双手环胸,好整以暇,何恬雅似乎在等待她的下文。
“奇怪的是,档案在四年级之后不再记录,然后就是初一。那两年,也就是你11岁到12岁的两年,发生了什么?”她倚着审讯桌的桌沿,脚尖在身前交叉而立。
随意且放松,浑身上下只差向所有人宣告:她好奇,但并不是一定要得到答案。
何恬雅撇了下嘴:“身体不好,休学了。”
意外她居然回答的同时,柳琉的目光一瞬不离地停留在她脸上。微微抬高的下巴,不躲不闪,直勾勾、挑衅地对视。
迎着这种目光,柳琉笑了:“后来病好了吗?”语气像是选择了妥协。
“好了。”何恬雅移开了视线,望向一侧。
“2017年又因为什么原因再次发病?”看着何恬雅迟疑地动作,柳琉再次提醒道,“那年你原本打算6月15日离开淮州,是在看过医生后决定的,还是看医生之前?”
交握的双手紧紧抓牢,何恬雅吸了口气:“上了中学之后我一直保持锻炼很少进医院,2017年……我不知道你说的是什么意思?出国留学,是何天瑞安排的,当时我也正好想出去走走。”
“散心吗?”柳琉问她。
“有差别吗?”何恬雅反问。
“有。”想也不想地回答,柳琉看着她的一身白领打扮,“留学和散心一样花钱,不过最大的差别在于一个花钱需要得到反馈,另一个,花得痛快就行。而你的表情告诉,两者都不是。”
嗤笑声响起,何恬雅低下头:“那是什么?”背脊微微佝偻。
“躲避。”柳琉顿了下,“或者说,把自己藏起来。”
这边话音方落,杨黎低沉的声音自身后响起:“找到了。”
倚着桌沿没有站相的背影闻言未动,杨黎也看不见她此刻的神情。不一会儿,只听得“嗯。”简短的一个字。
诉尽这几日来的心情,有种如释重负却不得不忍住的叹息。在最后的结果出来之前,还得继续忍着。
仍还是那个样子,柳琉姿势未变,“我们找到一份17年5月宣彩文被诊断怀孕三周的医疗记录,和上一份精神科的诊断报告相差三个月。”
“和我有什么关系?”
“尸检证明宣彩文从来没有怀过孕,也没有生过孩子。”
“也可能是别人的。”
“为什么你会认为是别人的?”盯着她的眼睛,柳琉稍稍提高了嗓门,质疑道,“一般人第一反应应该反问,会不会是医院搞错了?或者是同名同姓?为什么你的反应是,别人的?”
何恬雅想也不想地反驳:“是你那么说,我只是随口……”
“随口一说?不,你不是。”打断她,柳琉拿起桌上的案卷,“就像你十分清楚以宣彩文的性格,绝对不会告诉其他人五年前是你借用了她的名字去医院。精神科、妇产科,我猜,她是知情的,也是她建议的对吗?”
“你很信任她,至少那段时间你是信任她的,因为她会为你保密。”眼眸垂下,再抬起时已是另一种神色,“也是因为共同的秘密,五年后她成了你的员工。”
“她威胁了你?”
何恬雅沉默着,柳琉耐心等着。
“……人事变动不归我管,是何天瑞的决定。”她说得很轻,有些有气无力。
柳琉点头:“可是借走档案的时候,只有你要求跟我们一起回警队。”
“那是公司财产。”
“你刚说人事不归你管。”
何恬雅愣了愣,张嘴又想辩解时,敲门声响起——
是白浩,朝杨黎勾了下手指,然后退出半步。
直到脚步声随着审讯室的门合拢消失,柳琉都没有再回头,“既然不归你管,为什么还要跟着我们回来?为了监督公司财产被扣留,个人信息非法流出?还是担心我们查到什么?”
目光迟疑地从门口的方向收回,何恬雅看着她:“我说了,人事,人事是不归我管,但作为公司负责人之一,我应该有权关心警察带走公司资料后的安全性。”
一边说着,一边视线仍忍不住往门口瞟。而柳琉选择了视若无睹。
“以前你也是这样的吗?”
“什么?”
“操心。”
这是一个含蓄的词,在何恬雅听来却陌生。她眉头皱起:“什么意思?”
“据我所知何天瑞才是公司实际经营人,公司事务他才是说了算的那个。第一次警方上门询问,为什么你会和他一同出现?”
与今天差不多的打扮,唯一不同的可能就是那天她的妆化得挺精致。
“莫倩是设计部的,所以何天瑞让我一块接待你们,有什么不对?”何恬雅不耐地回答。
柳琉倒是耐心十足,一而再地提醒道:“我们并没有告诉前台来的原因,莫倩跳楼只是巧合。你理所当然地出现,也不是因为莫倩,而是你和何天瑞都知道警方出现的真正原因。”
她看了一眼手里的案卷:“案发前一晚,何天瑞是故意带走莫倩的。”
游移不定的目光终于从门口完全收回,落在不知何时神情变得严肃的女人身上,何恬雅怔怔地望着她。
“他们是同一个公司,如果说不希望给其他员工看见,从公司到家有很多个可以选择碰面的地方。我实在想不到有哪一个地方不比宣彩文的住处好?所以,莫倩说的大部分是实话,没说的是决定去找宣彩文是她临时起意。”
何恬雅的唇紧抿着,血色逐渐退去。
柳琉则还在继续,“但是她很聪明,得知宣彩文死亡后,马上联想到了何天瑞那天晚上的特别举动。”案卷放下,两手在身前交握,轻轻说道,“何天瑞原本打算替你引开警方的注意力,或者在警方到达前将莫倩灭口。他不是心软,而是没有机会。”
此时,何恬雅的神情已显露不安。
“在爱人和妹妹之间,他还是选择了自己的亲妹妹。”
审讯室外,一排四人鸦雀无声,直至柳琉说出了像是最后的总结陈词。杨黎捏着新鲜出炉的报告,深深地看了一眼单面镜后的背影。
惹眼的红色连衣裙在回到警队后就已换下,长发在脑后随意挽起,深色的套装下是一双发白的球鞋。
胳膊肘撞了下沉默的男人,“看来很有把握,报告不需要了?”与审讯前不同,此时的白浩一身轻松。
杨黎却叹了口气,径直推开了审讯室大门。
“手腕上伤口的刀痕与切割尸体边缘留下的痕迹,可以判定出自同一把刀。”他将报告递给柳琉,“痕检那边也已经找到第一现场,一把小型家用电锯,和疑似作案工具的刀具,正在赶回来的路上。”
“很多人都以为漂白剂能完全洗掉血迹,”他看着何恬雅,“你猜,我们找不找得到的?何况你选择了分尸,清理起来应该跟加困难。”
说完,杨黎回到原位,重新拿起了笔。柳琉也在审讯桌后坐下。
“何恬雅,你为什么要杀害宣彩文?又为什么绑架莫倩?”
沉默。似乎除了用沉默对抗之外,没有更好的选择。柳琉却没有表露出一丝泄气,安静地坐在那,她经常做的一件事便是等待。
师父曾说,对待嫌疑人最有效的办法是倾听。然而现实告诉我们,破案的紧张感,为亡者伸冤的使命感,皆无法让人去“换位思考”“耐心倾听”——因为这样做了,会让自己觉得是在替犯罪者洗白,如此与犯罪者有何差别?
世人需要同情心,但绝不是滥用同情心。尤其对一个执法者而言,不要相信自己的耳朵、眼睛、感觉,只认证据链,一条逻辑完整,不可动摇的证据链。
“你……说的这些,没有证据。”细弱无力,在泥泞中挣扎着,喘/息着。
“是,我没有证据,这些都是我的猜想。即便上了法庭,那些话也不能指控你,包括现在,也不会记录在案。”柳琉淡然地坦言。
“那,你为什么还要问?”
迎着不解的目光,落在唇角似有若无的嘲讽,柳琉顿了顿:“为了证实我的猜想。”
“所以可以毫不顾忌别人的感受,撕开结痂的伤疤,然后再撒上一把盐,对吗?”泪水从眼角沁出,被她飞快、狠狠抹去,“就因为我坐在这,我犯了罪,我要上法庭,所以除了接受别无选择。而你们,都是清白无辜的。”
没有人打断,何恬雅呢喃着,像是质问又像是说给自己听。
“你们真的无辜吗?这个世上又有谁是真的无辜?有谁,会没有条件地爱一个人?”眼神迷离,慢慢移向他处。
何恬雅望着审讯室紧闭的大门,扯出一抹惨白,“人活着就要遵守这个世界的规则,从出生一刻就已经注定。我不用理解,不用明白,只要照做……”
照着父母的话长大,照着老师的话学习,照着身边人的指点加入这个社会,然后,活成自己讨厌的样子。小时候,他们说这叫“规矩”,长大了,他们会告诉你,遵守“规则”。
她做到了。“优秀”“聪明”“好孩子”自她记事起直到小学四年级。
“我病了,说不清原因,只要想到上学就想吐。可是我爸妈觉得我在装病。”何恬雅吸了口气,似乎想到了可笑的事又突然发笑。她剧烈地咳嗽,咳个不停。
蓝色的纸杯轻轻在她手边放下。何恬雅抬头看了眼,没有去拿。
过了一会,她缓过气来,依然没碰那半杯水,她红着眼眶:“她第一次来酒吧,被赶了出去。我带她去看门口的告示牌,告诉她,这里不是她该来的。”
没说名字,但他们知道她说的“她”,是宣彩文。
“你知道她说什么吗?一个还穿着高中制服的小孩跟我说什么吗?”因为咳嗽嗓子有些嘶哑,但何恬雅的表情却是那么愉悦,“她说,规则是用来打破的。她说规则是用来打破的?!”
嚣张、挑衅,还不服气。
可就这样的一个小姑娘,至少在当年的何恬雅看来,她就是个小孩——这样的一个小姑娘,让活了二十三年的何恬雅,知道了“规则也可以打破”。
一年后的夏天,红裙子的小姑娘晃着手中的身份证,大摇大摆地走进了酒吧。而在这一年中,何恬雅几乎快实现“打破规则”的梦想了。
“你说得对,她很仗义,对谁都是。可是,我还是没能保住……”那两个字被痛苦地咽下,何恬雅仰头用力地呼吸,直至情绪平复,“何天瑞不喜欢她,更讨厌我。所以我所做的一切,在他眼里都只会给他和他的生意带来麻烦……所以,他赶我走,有多远走多远。就算我结不了婚,分了手,还是要把我送出国。”
“再见面是在崀州,她们来面试。她说,她想像我一样成功。”眼眸垂下,何恬雅笑得发苦,“她没有威胁我,她们都没有威胁我。只是说,她想成为,我。”
“……她不知道,我有多么羡慕她。”
可是宣彩文永远也无法知道了。
敲门声响起,贺庸走了进来:“比对上了。”
何恬雅的笑容终于如释重负。
临走前,柳琉问了最后一个问题:“五年前,是谁报的警吗?”
何恬雅捧起纸杯:“是莫倩,可是电话接通的时候她临阵退缩了。小文说她不怕,她要对警察说要帮我抓住那个混蛋,是我求她不要说。”
柳琉定定地看了她一会,轻轻叹了口气。
***
杨黎下班才踏进家门就看见趴在客厅茶几上快速敲键盘的某人,回头扫过一圈厨房,还好很干净。
“书房有书桌。”书房,她目前暂住的地方。
柳琉头也不抬:“嗯。”敷衍得很彻底。
他在沙发坐下,悄悄探头:“写什么,那么认真?”认真到饭也不吃。
“趁还记得写点东西。”这回她倒是答了。
杨黎想了想:“宣彩文的案子?”
她没否认,就是承认。
杨黎抿了下唇:“晚饭吃什么?”
“你看着办。”言下之意,她随意。
“家里还有泡面,你要哪个口味?”
敲键盘的手闻言停下,柳琉不可置信地扭头:“你们警察是不是吃泡面的习惯也是传承的?”
“……你可以选择不吃。”杨黎没好气地瞪着她。
“那我选择吃。”说完,柳琉转身继续干自己的活。
杨黎瞪着她的后脑勺,半晌,“你可真有原则。”
她没搭理他。
起身走向厨房,又停下,“我记得我们小时候那会也说过这话。”
“什么?”
杨黎笑了笑:“规则是用来打破的。但是长大后,似乎一直被规则束缚。”
柳琉抬眼看着他:“不,不是束缚。”
他愣了愣:“那是什么?”
她扬起欠揍的笑容:“是打不过就加入。”
用魔法打败魔法。
然后找到那个细小的裂缝,用力撕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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