佳人巷的人都聚在天台,围着桌子吃早餐。
昨天晚上他们和岑奶奶还在这里打火锅,只不过是眼睛一闭一睁一晚上而已,岑奶奶就永远醒不来了。
他们没有专门买白麻孝服,只是所有人都换上了他们最素净的衣服。
白晚风把校服换下,在灰蓝色的高领毛衣外面套了一件白色棉袄。白晚秋和白晚童也已经换了一身白色的衣服,坐在外面的沙发上。
他们什么也没说,似乎还没有回过神来。
夏薇站在门口,敲了两下门:“先去给你们岑奶奶磕个头吧。”
他们跟着夏薇到岑奶奶的房间。
岑奶奶是在睡梦中死去的,床头就放着遗嘱,和几个红包。
据说人老了都能预知自己的死亡,看来是真的。
岑奶奶比起昨天晚上他们看到的时候更加瘦削了,好像是精神气被吸走了一样,就这样青白僵硬地躺在床上。
殡仪馆的人已经为她清理过了仪容,站在旁边的角落里整理遗物。
白晚风跪在最前面,白晚秋和白晚童跪在他身后两侧,恭恭敬敬地磕了三个头。
明明是伤心的,明明是难过的,明明胸口闷得难受,但是不知道为什么,眼泪就是流不下来。
“夏小姐,岑女士在遗嘱里提到的婚书是这个吗?”殡仪馆的人拿着一张红纸过来。
白晚风站起来也扶起两个妹妹,他没有仔细看过那张遗嘱,现在仔细看,遗嘱上面只写了三个要点,简单来说就是:
报丧奔丧什么的都免了,陪葬品只要老何写的婚书,和所有的遗产都由夏薇(义女)继承。
白晚秋看着最后那一点,目光缓缓看向旁边的夏薇。
注意到她的目光,白晚风叹了口气,走到夏薇身边:“妈妈。”
“遗嘱的事情吗?”夏薇抬眼看了一眼他,又瞥了一眼白晚秋:“我没动过手脚,爱信不信。”
白晚风没有多问,站在她的身边看了一眼,那红纸上的内容。
【今生我何焕,血可流,头可断,但绝对不辜负我妻岑佳人。今生不论是富是穷,是贵是贱,是死是活,是好是坏,哪怕捡破烂睡天桥也不会苦了我妻。】
只是短短的两句话,没有什么唯美壮阔的海誓山盟,仅仅只是市井老人对于妻子的承诺。
“岑婶婶跟我说过,何叔没上过学,就这两句话还是他照着别人的字临摹的。”
夏薇葱白如玉的手指轻抚上那张红纸,似乎沉浸在回忆里:“他一辈子不会写几个字,会写的三个字,还不是自己的名字。”
“是岑婶婶的名字。”
夏薇突然想到了什么,走到床头,把遗嘱旁边的几个红包递给他:“过年的红包,我们的都拿了,你和你妹妹的。”
白晚风看着她手上三个红包,分别写了三个字。
风,秋,童。
“你妹妹的你先放起来吧。”夏薇把红包塞到他手里:“死前还惦记着给人发红包,心倒是大。”
白晚风抿了抿唇,垂眸,带着两个妹妹出去了。
他们上了天台,佳人巷的人还在吃早餐。
腌萝卜丁,腌酸菜,茴香豆,炒鸡蛋,白粥,馒头,油条,豆浆。
世界上没有比这更寒酸的豆腐饭了。
说他们没有规矩吧,他们穷成这样还记得来一顿豆腐饭。
说他们有规矩吧,豆腐饭上面又是这样寒酸的馒头咸菜。
有些人在宝马车上哭泣的时候根本想不到,在某一个卑微的角落有人会连葬礼都办不起。
“没吃早饭吧。”洪黑下意识礼节性地笑了一下,只不过那笑底下无奈而又悲凉:“赶紧过来吧。”
东家的阿姨切了段葱花,西家阿姨切了根油条,放进碗里,倒了酱油,把碗往洪黑那边一推。
洪黑拿起保暖瓶把里面的豆浆往里一冲。
“早上特地去早餐店买了两壶,等会儿还要把这热水瓶还回去呢。”洪黑把刚做好的两碗豆浆推过去。
白晚风把那两碗推给了白晚童和白晚秋:“一边喝去。”
“嗯。”白晚童端着两碗豆浆到一边沙发上坐着,白晚秋跟着走过去。
白晚风对着要切葱花的阿姨说:“我早上吃过了,就不用了。”
那个阿姨笑了一下:“行吧。”
“这是朝阳啊,说起来我从来没有在早上来过天台。”
“每天忙都要忙死了,哪有空啊。”
“早上的天原来是这样的吗?看着和晚霞也差不多呀。”
“朝阳更亮一些吧。”
几个人靠在栏杆边上,看着天上那灰蓝色中的曙光。
殡仪馆的人动作很利索,把所有东西都整理好,让他们下来见岑奶奶最后一面。
岑奶奶那样安详的躺在棺材里,手上只有一份婚书。
她身上的寿衣被打理得干净整齐,花白的银发被盘成漂亮的发髻。
所有人都没有说话,只是低着头,眼泪在最后一刻不自觉地流下。
悲伤的眼泪是具有腐蚀性的,所以眼泪划过的地方才会痛。
但是据说眼泪是从心里涌出来的,而且悲伤到极致的时候,眼泪是会往心里倒流,淹死藏匿心中的懦弱之人的。
殡仪馆的车已经到了楼下,几个男人搬着岑奶奶的棺材放进车里。
“请问家属要跟去吗?”
夏薇提了提毛衣裙,跳上车。
白晚秋动作顿了顿,片刻也跟着跳上去。
白晚童被白晚秋拉了一把,最后她坐在旁边的位置上。
洪黑向前走了两步,往后看了一眼白晚风:“晚风?”
车上的三个女人也看过来。
“我就不去了吧。”白晚风垂眸说:“我不想去。”
夏薇看了他两眼,什么也没说。
洪黑挠了挠头:“也行。”
最后跟着殡仪馆的车走的人只有夏薇,洪黑,白晚秋,白晚童。
殡仪馆的车渐行渐远,扬起的尘土让人有些烦躁。
看着车行驶的方向,白晚风忽然想起来,佳人巷的尽头就有一个墓园。
佳人巷的尽头是墓园,就像人生的尽头是死亡。
其他人请假回来的人,趁着现在又赶紧换了衣服去干活了。
佳人巷这下真的只剩下白晚风了。
白晚风回家坐在床上发了好一会儿呆。
他不是不能接受死亡,只是这死亡来得太突然,让他猝不及防。
他把白色羽绒服的帽子兜头戴上,好像隔绝的世界,他现在只想找一个无人问津的角落。
白晚风抱起电脑往外走,安静的楼道里他的脚步声越发清晰。
他坐在通往天台的楼道里,栏杆与台阶交接处还有点点青苔,惨白的墙灰机在角落里,楼道的尽头是一扇上了锁的铁门。
他坐在那里打开电脑,熟练的敲打着键盘。
佳人巷冷清的有些可怕,空荡荡的巷子里没有阳光,只有昏暗的阴影,安静的只剩下细细的风声。
风吹散了地上的香灰与纸屑,吹散了空气中的火药气息,吹散了一个老人最后的气息,却吹不散他们心中的愁苦与无奈。
光芒笨拙地找不到方向,黑暗在光明之下如影随形。
愁苦的时间总是过得特别漫长,从殡仪馆的车的离去到夕阳西下,远处的黄昏漫过山腰,晚霞容颜姣好。
白晚风一直坐在那里,戴着帽子,看着电脑。
咚咚咚——
楼下有人在敲门,但是似乎等了一会儿就离开了。
脚步声走到楼梯口开始往上走。
白晚风抬头。
沐子归穿着校服,单肩背着背包,站在楼梯口看着他,脸上还是那种欠揍的温和的笑容。
他什么也没说,只是走到白晚风身边坐下,摘了白晚风羽绒服的帽子,把人按在自己怀里。
走近来才发现,他用白色的回形针别了一串学校连廊里的白色紫藤花在胸口。
白晚风什么也没说,靠在他怀里和他一起看着电脑。
电脑上是无数个窗口播放着监控,有菜市场的,有佳人巷口的,有佳人巷里的。
无数次播放着岑奶奶的最后一天。
最上面的窗口正在播放昨天岑奶奶在合欢树下点燃香的时候。
“老头子啊,我今儿个是回光返照了。”岑奶奶的声音苍老像是浮云,混在风声里,传到监控已经模糊不清了。
“我还以为今天见到了阿楠,结果不是,但是幸好他没有回来,不然……”
“阿风是个很好的孩子,他们都是很好的孩子。”
“我们两个的儿子一个两个都不是好的,你不会怪我把东西都留给薇薇吧?”
“你一定要来接我啊,不然我找不到路,找不到你,以后我可就不给你当媳妇了。”
“年纪大了,发现这辈子后悔的事还挺多,可是没有办法……”
“我啊……”
“惟愿他们平安喜乐。”
之后是一片寂静。
“岑奶奶?你这是……”
白晚风和沐子归出现在监控里。
“佳人是我嫁给我家老头子的时候他种的,不过现在只有我记得了……”
白晚风按下暂停。
沐子归的声音在他耳边很轻地问:“你还好吗?”
白晚风垂眸:“嗯。”
然后他就感到沐子归捏着他的下巴,迫使自己面对他。
沐子归靠近他:“让我看看你的鼻子有没有变长……”
他轻轻的咬了咬白晚风的鼻子。
“鼻子变长了。”沐子归额头抵着白晚风的额头,很轻地说:“你在说谎。”
“你在害怕,你在胡思乱想。”
“你在想,如果人到最后都会离开,那么最开始又为什么要相遇呢?”
“你在想,如果知道离别后的痛苦,那么最开始又为什么要投入心血呢?”
“你在想,如果所有人都会离开你抛弃你,那么现在的陪伴又有什么意义呢?”
这些问题对沐子归来说,简直就不算是问题,甚至有些莫名其妙。
但是对白晚风来说,这些莫名其妙的问题,是他这个天才永远回答不了的问题。
白晚风看着是个冷心冷情的高岭之花,像是天上月,连光都是冷的。
可实际上比起沐子归这个,感情并不充沛的360度无死角制暖的暖风机,白晚风的感情更加真心实意。
也更加执着。
沐子归声音清和平允:“这都是些什么傻问题?”
“如果晚秋晚童问我的话,我可能会说,你们还小,长大了就懂了。”
“可惜你没有她们好哄。”沐子归看着他:“所以我花了一天,连课都没听,想着怎么哄你。”
“学长,你根本把因果关系给弄错了。”
“因为相识相知相交,投入了心血,所以在离别之后我们才会痛苦难过。”
“你提早想到了痛苦与难过,所以拒绝在和别人的交往中投注情感,可是这有用吗?”
“感情不是你能控制的,不管是喜欢还是厌恶,你无法左右你的情感。”
白晚风睫毛微颤,抬眸与他对视。
他说的没错。
因为害怕玫瑰花凋零,所以白晚风亲自将玫瑰花扼杀在自己手中。
可是这有用吗?
玫瑰花还是会开,白晚风只能一次又一次将手伸向荆棘,扼杀玫瑰也扼杀自己。
白晚风这人啊,只敢对自己狠,他只敢狠心折断玫瑰,不敢狠心囚禁怪物。
但凡他狠心一点,玫瑰与怪物现在都会安眠于月光下。
沐子归看着那双漂亮华贵的灰蓝色眼睛,略微无神地看着自己:“就算你这样可怜地看着我,我也还是要欺负你,直到你哭出来。”
沐子归伸手捂住他的眼睛,手心被白晚风的睫毛刮的好痒。
他凑上前亲吻他,温柔又缠绵的试探与轻触。
和白晚风正好相反,沐子归这个感情不充沛的变态对所有人都狠,却唯独对白晚风有百分百的真心,他那并不充沛的感情全都用在了白晚风身上。
佳人巷里原来是没有光的,或许是现在时机恰好,夕阳的余晖漫过他们所在的楼道。
两个少年亲昵的影子印在墙上,暖黄色的光里,他们从未远去。
人间的光其实也会逃跑,当最后一缕余晖消散,我在这人间最后的温暖只剩下你了。
沐子归感受到手心的湿润,移开了手,那双灰蓝色的眼睛雾蒙蒙的润着水。
他捧住白晚风的脸,亲吻他发红的眼尾,吻干他的泪:“乖。”
白晚风抬手把灰蓝色的高领毛衣往下扯,锁骨与脖颈接触到冰冷的空气微微发抖。
“沐子归。”他冷冷淡淡,却又像是自暴自弃地说:“印子淡了,帮我补一个吧。”
“遵命。”
沐子归咬上白晚风的锁骨,那一口真的很重。
沐子归抬头,伸出舌头舔干净嘴唇上的血迹:“我也想要一个印记,好吗?”
他们两个谁都没有发觉什么问题,似乎接吻与标记对方对于他们来说是稀疏平淡的日常。
但一定是对方,也只能是对方。
谁也没有追根究底,因为答案异常清晰,甚至不需要过多思考。
就算白晚风是个擅长拿谎言蒙蔽他人,甚至蒙蔽自己的怯夫,也无可否认这个事实。
“沐子归……”
“嗯?”
白晚风睫毛微颤看着他,凑过去吻上他的脖颈,隐藏了自己的软肋,也咽下了差点抑制不住的悸动,在他颈侧留下一个吻痕。
豆腐饭:一种流行于江浙沪民间的丧葬习俗(其实就是白事饭),因为丧家招待前来吊唁的亲友吃的饭食,多为素食。
——
最近填志愿,选学校和专业,好纠结,想发牢骚。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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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3章 岑佳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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