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砂饰品并不稀奇,这也不能确定就一定是战娴所为。”说话之人跟战家是旧识,终于于心不忍,说了一句公道话。
他这提议也在理,于是昭文帝下令开始搜查出全殿所有携带朱砂之人。
好巧不巧,除战娴外,一个也没有。
安国朱砂矿产丰富,除了皇帝“御笔朱批”,朱砂也在民间流通,多用于僻邪护身。物以稀为贵,相反,朱砂产量多了之后,便不那么金贵了。宫宴上来的都是城中的贵女,用的无非是一些翡翠、珍珠、金玉首饰等价格更高的珠宝,以朱砂磨粉点缀首饰却是民间女子常用的。
他们不会以为是战娴现在用不起其他首饰,只会想,她是为了下毒,才故意戴了这个含有剧毒的耳环。
战娴的反应也很奇怪,她没有第一时间为自己辩解喊冤,反而要求陈太医帮忙检查她案上的杯子。
本就是力所能及的事,陈太医也不推辞,昏花的眼睛凑近了仔细瞧瞧,又嗅了两下,“这杯子上的粉末,看样子是被人故意蹭上去的。”
“可是朱砂?”战娴问道。
“并非朱砂……倒像是最普通的泻药。”
然后战娴就不说话了。
昭文帝道:“开宴后,太子曾在此女案前停留,你们都看见了?”
“回父皇,千真万确,儿臣和诸位大臣皆可作证。”顾纾存道。
皇帝的声音冷得快要结出冰碴,带着隐约的怒气:“战娴,你可还有话要说?”
这件事从头至尾都不对劲,从仇清也接近她开始,战娴便觉得奇怪。直到顾纾安中毒,她有那么一瞬反应过来,这看似不相干的一系列操作,背后一定有什么关联。
可是,仇清也涂抹在她杯子上的,竟然只是泻药。这让她方才的猜测都落了空。
这并不是关键,最致命的是,现在,她竟然成为了唯一有嫌疑给顾纾安下毒的人。
“回陛下,臣女不曾下毒。”这句话说得太过苍白无力了,正如她此刻的脸色一般,“请陛下明察,除此之外……战娴无话可说。”
“无话可说。”昭文帝重复一遍,语气中带着帝王无法忽视的冰冷压迫,“来人——战娴于殿前毒害太子一案嫌疑重大,移交大理寺……”
“父皇……父皇——”竟然是顾纾安。他不知何时醒了,此刻不顾看顾他的宫人搀扶,摇晃着跪倒在御前。
顾纾安乃当朝太子,向来是金衣着身,玉带横腰,举动间从容不迫,如山河日月般沉着耀眼。何曾有过如今这般狼狈模样——面容憔悴灰白,发丝混乱,前襟处附着暗红干涸的血渍。昭文帝看着他此刻的形容,心中生出几分不忍,再不提惩戒一事。
“父皇……朱砂乃儿臣宴前误食,无人加害,请父皇莫要再查下去了。”
顾纾安刚刚苏醒,头脑昏沉,拜下去便难以起身,他闭目缓了片刻,小臂上青筋暴起,颤抖着将身子撑起来,他于眩晕中看见帝王那张盛怒难辨的脸,心知自己又要让他失望了,“儿臣查阅奏折时,不甚将朱砂混在点心上服用,与旁人无关,请父皇……明鉴”
他身后不远处同样跪着的战娴心中复杂不是滋味,她如何能不知道,误食不过是他为了救自己脱罪的说辞。在帝王面前撒谎,即是欺君之罪。
她知道,其他人也不是傻的,都能看出来这事情并不简单。
昭文帝不可置信道:“你要包庇她?!”
顾纾安无力地摇摇头:“无人要害儿臣,何来的包庇呢。儿臣所言,句句属实……”
昭文帝气急反笑,“好!看来倒是朕的不是,不该将奏折要务交由你拟理,反叫你中了毒!你心不在此,往后每月既定的监国听政便不必来了!”
说罢,昭文帝脱力般倒在御座上。
淑皇贵妃担忧地唤道:“陛下?”
从他登上这个位置起,所有人都在逼他。文武百官在逼他,百姓生计、边疆战事在逼他,他自己也在逼自己。现如今,他最看重的好儿子,也在逼他,用他对他的疼爱怜惜,威胁、逼迫他!
但他无法反抗。多么可笑,他是天子,是九五之尊,安国之内无人不尊敬他、畏惧他,可他却无法随心所欲,为着国家,为了百姓,为了宫闱和睦。为了储君之位安定,他即便知晓,也要装作不知——他不能治顾纾安这个欺君之罪。
他有太多的不能,最终也只是摆摆手,无力道:“散了吧。”
静泉公公一直担心地关注着自己的主子,此刻会意高声道:“七夕宫宴宴闭,请诸位大人贵女离席——”
顾纾安终于松了口气,“多谢父皇。”
昭文帝闭上眼睛,不再去看他。
这场宫宴于暮色初临时开始,直至深夜方歇。来时尚有寒暄笑语,去时便只余下沉寂。一场接一场的变故折腾了半宿,众人皆缄默不语,各怀心事地闷头上了各家的马车。
“痛……”
林一轻嘶一声,想要挣开谢承南握紧自己手腕的手——她没挣动。
谢承南只是稍稍放轻了力度,却还是不容反抗地抓着她。似乎只要他松开手,这人就会马上跑走闯祸一样。
谢承南冲她阴恻恻一笑,露出一颗小虎牙,“你最好能给我解释清楚今天晚上发生的事。”
他的笑只是看着唬人,实际没有一点威慑力,林一并不怕他,也提早想到了自己能骗过所有人,但还是瞒不过谢承南的可能。
但是,她小心地觑着谢承南的脸色,那脸色确实很严肃,看起来像是真的生气了。
到了马车前,谢承南头一次,动作粗鲁地把人塞进马车里,紧接着自己也要跟上。
被林一打断道:“等等,好像有人过来了。”
谢承南现在有些烦躁,耐心即将告罄,他回头匆匆一瞥,果真见一个模糊的人影一路小跑着追上来,不耐烦地啧了一声。
那是个小太监,体力算不上多好,跑这几步便有些微喘,但他很快平复下来,声音阴柔尖锐:“永安侯晚好,奴才给侯爷道喜啦!恭喜侯爷承得侯位,侯府往后必定步步登高,门庭生辉!”
宫中之人即使是个奴才也随意得罪不得,谢承南即便不喜这番吹捧的做派,也还是冲他点了下头。
那小太监贺喜完,又转向林一,“仇夫人,长宁公主邀您前去宁安殿小叙。”小太监笑意堆了满脸,“仇夫人的医术果真高明,公主殿下也想让您为她号脉呐。”
还不待林一有所表示,谢承南便率先按住她,说道:“请回去禀告公主,今日太晚了,夫人她在宴上饮了些酒,现下需要回府休息。”顿了一下,谢承南继续道:“若公主殿下诚心看诊,我们改日再入宫拜访。”
“这……”
谢承南从腰间林一的那个钱袋子中掏出一枚银元宝,直接塞到小太监手里,“夫人确实不胜酒力,有劳公公了。”
小太监掂量着银子的分量,立即喜笑颜开,“夜深风大,侯爷夫人既是喝醉了,确实不该出来见风,奴才这便回禀殿下,改日再请夫人入宫一叙。”
谢承南略一颔首,然后利落地一步跃上马车。
马车狭小的空间里,空气凝结得比夜风更凉。
林一垂着眼,指尖轻轻摩挲着坐垫上粗糙的纹理。沉默比质问更令人心慌。
她能感觉到,如果说先前谢承南的生气还有些故意吓她的成分,如今便是十成十了。
而他生气的原因——林一大概知道,无非是自己在宫宴上那些无法解释的出格举动,如果谢承南问起来,她还真的无话可说。
但是不问几乎已经是不可能的了,自己能怎么办?编个什么借口,或者是装傻糊弄过去?
林一摇摇头,这些都不行。要想解决问题,坦诚是必要的,只是她该怎么坦诚?直接跟谢承南说,其实这个世界是一本书,你们都是书中的纸片人,只有我是曾经鲜活存在过的真实人类?这样说真的不会把人吓死或者被当成疯子关起来吗!
“你有什么要说的吗?”谢承南冷不防道。
“嗯?你说什么?”
谢承南深吸一口气:“我说——你有什么要对我说的吗?”
几乎是下意识的,林一选择了逃避,即使她前一刻还在思索该怎么委婉地和谢承南坦白会更容易接受。
“我……应该说什么吗?”
“……”谢承南审视般的目光中夹杂着一种类似于失落迷茫的情绪。林一无法准确地描述那种情绪,就好像,他原本在期待的东西,缓慢地碎裂开了,或者,忽然意识到那东西可能并不存在。
林一撇过头不忍再看。
这一路上终究还是无话可说,直到马车终于停在侯府门口,谢承南掀开车帘大步而下,撤手后的车帘打在后面林一的脸上。
车帘是细麻布做的,谢承南无意摔打,只是随意地松了手,拂打在脸上也并不疼痛,但林一莫名地觉得委屈——明明去的时候,谢承南还会贴心地撩起车帘等她。
她知道是自己的错,于是那委屈又被自己强制扭转为心酸,不上不下地噎在喉咙里,让人直犯恶心。
参加宫宴的人还没回来,苍邪和雪芽一直也没睡,就等在前厅里。
见到两人回来马上迎上来,又在看到两人脸色时知趣地咽下了想要询问的话。
“淳安呢?”谢承南问。
“淳安郡主已经回来一会儿了,现在应该睡下了。”雪芽道。
谢承南点点头,大步回了自己的卧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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