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华国,一个世代都由女子统治的国家。
却不是女儿国。
月华国中有两位公主。
大公主离光青葵,是既定的国家继承人,出生起便众星拱月,被女王亲自教养。
至于另一位小公主,因其降生时,天降异象,故一直被女王禁闭于别宫之中。
甚至连她的姐姐都只能于年节时分见一见自家妹妹。
可想而知,青葵虽想照拂夜昙,大多数时候,也是心有余,力不足。
然大多数国人不知道的是,这位倒霉蛋小公主的生活,并非从此幽居于一室内。
比如此时,她正被自己的师父,这个国家的国师拿着根鸡毛掸子追得满地乱跑。
“死丫头你给我站住!”没办法,她的法杖被这个顽劣的小丫头给弄断了,现在只能拿个上不了台面的东西追人了。
“哇——”
在一片鸡飞狗跳中,夜昙被抓住了。
“离光夜昙,你给我等着!看我这次不打断你的腿!”女国师咬牙切齿地撂下一句狠话,又提溜着女孩背脊上的衣服,将人运回了小黑屋。
“不要……”眼看着最后一丝光亮从眼前消失,夜昙的手也从门框上滑下。
小黑屋里本来就什么也没有。
连个可以点的蜡烛都没有。
但比监牢一样的别宫……还是好很多的。
至少还有师父能时不时说说话不是?
她只能这样安慰自己。
夜昙用手臂环抱住了身体,坐在冰冷的地板上发起了呆。
这个国家的女王,自己的母亲,于她和姐姐出生那年,为了领地的繁荣,在自己这位国师师父的怂恿下,与魔神进行了交易。
这交易是要代价的——上天将会在二十年后在世上降下本不应该存在的大灾难。
女王对此并不在意。
二十年,本就是一个非常长的时间,她能不能活到那时候还两说。
倒也并非是自己信奉着“我死之后,哪管洪水滔天”的生活理念。
她可是很疼青葵的!
只是国师甚至一早便提供了让自己可以高枕无忧的方法。
那就是……献祭拥有王室血脉的孩子。
听完所谓的“代价”,女王当即答应下来了。
既不用自己付出代价,又能保月华二十年承平治世,何乐而不为?
二十年,够久了。
代价不过是献祭个把孩子罢了,很划算。
除了自己中意的继承人之外,难道还有谁是不能被献祭的吗?
倒不如说,因为可以挑选的人太多了,所以她反而大伤脑筋。
那个被献祭的人,必须具有王室血脉,又不能是什么重要人物的女儿,否则,势必会引起士族纷争,也不利于平衡朝堂局势。
不过,这样的纠结与犹豫到底还是没有持续太久。
很快,女王就找到了合适的人选。
毕竟……自己不小心生了个被国师批成灾星命的公主。
把她献祭了,既能摆脱一个拖油瓶,又能为自己博得一个大义的美名,何乐而不为?
当然也不止是因为这种原因。
还因为,夜昙的体质刚好合适。
据根据国师的算命结果,她是至阴时刻出生之人。
……晦气!
不过刚好能解决她头疼的问题。
就这样,新鲜出炉的小祭品离光夜昙就被转移至国师处储存,等候着为月华献身的那日。
当然了,这个国家的臣民也因自家公主有此义举,不再七嘴八舌地对她进行各种言语攻击。
所以……
离光夜昙时来运转,一下荣升为这个国家的救世主。
待遇自然比之前好上一些。
虽然只是一些,但也比没有好。
事实证明,人必须要有价值,才能过得好。
“某种意义上,你还真是很走运呢,公主。”夜昙记得国师当时是这么说的没错。
她当然明白自家师父的意思。
如果不当祭品,她大概连十几年的逍遥日子都没办法享受。
……好歹还是自己赚到了。
“呸!”夜昙啐了一口。
谁会真的觉得自己是赚到了啊?!
她又不是傻子!
至于月华国的国运……有姐姐呢!
她信姐姐定能力挽狂澜的。
于是某年某月一黑风高夜,小祭品便背上小包袱,离家出逃了。
——————————
夜昙停在一户姓少典的人家大门口,徘徊了许久。
她的打算是……偷偷接近这家的少主人。
为了能够不引人注意,她不敢穿得太好,只是作街上平民打扮。
这并不难,其实她也没什么好衣服。
夜昙穿得灰扑扑的,还特地用帽子和围巾遮住自己大半张脸,只露着一双琥珀色的眼睛。
对于富贵人家而言,可能那不是所谓的平民打扮,而是落魄近乎乞丐了。
夜昙紧了紧脖子上的围巾。
晨风冷飕,而且她也不想暴露脸上的伤痕。
不久之前,夜昙才被师父教训一顿又关小黑屋的原因,就是因为乱跑,还偷书。
不过,就算冒着被抓的风险,她也肯定会偷的。
那书可是关系着她的小命!
夜昙偷的是师父写的笔记。
这事,其实是国师的一个灵宠告诉她的。
她们一直都混得不错,她时不时就会透给自己一些小道消息。
原来……不仅是至阴之人可以被当作祭品。
至阳之人也可以。
相反的,皇室血脉什么的,其实都没那么重要。
所以师父为何说必须要皇室之人?
……想也知道,必是为了帮那个女人巩固王位。
那本书上甚至写了另一个可以被当作祭品的人。
自己的师父早就找到了更合适的人选。
那是一个男孩。
比自己大不了几岁。
夜昙当即决定,找到那个男孩,然后把他骗回,不对,是带回宫里。
这样她自己就能脱身了!
简直完美!
于是,倒霉蛋小公主在灵宠的掩护下,拿着月华地图,孤身一人离开了皇宫。
从此立志于让另一个人变成倒霉蛋……
离光夜昙当然不会为这种事感到愧疚。
有道是“人不为己,天诛地灭”!
她也是为了保住自己的小命!
就只能对不起他。
——————————
但是,宫外的世界并不如她想象得……
那么容易生存。
少典氏府门口,夜昙缩了缩脚,整个人都蔫蔫的。
倒也不是因为她扮作小叫花子,所以要展示自己那“出神入化”的演技。
她是生病了。
尽管裹了许多布头,但因大冬天一直都在街上徘徊之故,夜昙理所当然地着凉了。
倒霉蛋小公主拜自己的体质所赐,顺利地发起了烧。
“咳咳咳……”夜昙止不住狂咳了一阵,又捂住胸不断喘。
她感觉自己整个肺都在隐隐作痛。
要是姐姐在……就好了。
但她甚至不能就这么回去……
因为盯梢的事情还没有结果,回去也是死。
自己到底应该怎么把人绑走呢?
……先不说绑不绑的问题。
她在这府门口蹲守了这么久,就没看见过有符合书里特征的男孩子出现。
总不会是师父弄错了吧?
……应该不会。
果然自己还是应该混进府里去找才是吧?
夜昙想了半天,正纠结自己究竟该是混在送菜车中进去,还是该藏在送水车里,正门突然开了。
接着,那门中驶出了一辆非常华丽的马车。
是的,非常华丽。
即使是在出身皇族的夜昙眼里,也称得上是华丽了。
夜昙吓了一跳。
从她之前的盯梢经验来看,这门从来不开。
除非是这府里有很尊贵的人要出行。
事实也如她所料。
马车里坐着的,正是夜昙要找的那个人——少典氏的长子,少典有琴。
此时,他正掀开车帘往街上瞧。
这多少是有些不符合礼仪。
但他外出的机会不是很多,因此有些兴奋。
街景对他来说,还是很新奇的。
“……等等”,眼中突然闯入了一个奇怪的人影。
“飞池。”
“停下。”得到自家主子命令的飞池迅速叫住车夫。
“咳……”正在夜昙因为过于兴奋又狂咳不止之际,蓦的看见地面上有一道黑影渐渐逼近自己。
她的视线渐渐上移。
便看到一枚晶莹光洁的玉佩,然后是……一张很好看的脸。
“这位……”显然,少典有琴并没有认出脏兮兮的小乞丐是个女孩子,他思考了一会儿称呼,“兄台……你没事吧?”
虽然对方看起来年纪比自己小,但自己总不能直接叫“弟弟”吧?
“咳……”夜昙眨巴眨巴眼睛,内心涌上一阵狂喜。
“我咳咳……受了风寒,公子……”说着,她又拿手狂锤自己胸口,做出一副随时要嗝屁咽气的样子来。
也来不及管什么晦气啦,可能会把人吓跑啦……
她就是想要他准许自己进入府邸。
若是真的能够这么顺利的话……
那就太好了!
“飞池。”
出乎夜昙意料,这个锦衣华服的公子并没有如她所愿,热情地招待自己进府,而是吩咐他的近侍送她去医馆。
“呃……我没钱。”夜昙还想再努力一下。
“不看病咳咳……”
“兄台不必忧心,那是我家开的医馆,你好好在那里休息,将养身体便是。”
“可是……”饶是灵光如夜昙,一时也想不出更合适的理由。
她总不能说“可是我就是想在你家养着”吧?
“……”少典有琴眼见这个衣衫褴褛,小小年纪便做了乞丐的孩子,心中又泛起了几丝怜悯。
“你饿不饿?要不要吃点东西?”
“我……好啊!”有好吃的不吃遭雷劈!
“我饿死了都快!”
少典有琴想了想,去马车里取了食盒,又重新走回到夜昙跟前蹲下。
“这个给你。”
“……”跟在少典有琴身后的飞池动了动嘴唇。
他本是想提醒自家公子——不要和个乞丐过于接近,免得过了病气去。
而且,他家公子还有那么严重的洁癖。
不过……如果公子肯听自己劝的话,一开始就不会下车了吧?
想到这里,飞池兀自叹了口气,老实地垂手等在身后。
“这是我们礼佛用的一些点心。”少典有琴将手中食盒打开之际,能看到眼前人那琥珀色的眸子猛地一亮。
“不过……是素的。”对方如此期待,倒是叫他有些不好意思了。
“……素的……也没事啊!”夜昙上手捏了捏食盒里的点心,差点没被那扑鼻的甜香勾得流口水。
因为要省盘缠,实际上她好几天都没吃饱了。
“……你慢点吃。”对方狼吞虎咽的样子,让他有些担心会不会咳嗽没好,再给噎着了。
“好……池……好好……慈……”夜昙正享用着美食,口齿不清。
“……”少典有琴想了想,又从手上解下一佛珠串来。
他自小就感觉不到痛。
父亲倒是没说什么,但母亲总是定期到佛寺祈福,希望自己这病能痊愈。
这珠串也是寺里开了光的。
今日,他便是要去寺中,接完成斋戒的母亲回家。
可眼前这孩子……看上去不过九、十岁的样子,却已经没有家了……
自己到底是幸运的。
见还有免费礼物拿,夜昙一边啃点心,一边没忘记伸出一手。
少典有琴却没接,反是执起她另一手,将珠串套上。
“为什么……咳咳……要戴左手啊?”夜昙吓了一跳。
难不成发现自己是别有用心接近他的坏女人了?这佛珠其实是什么镇压她的法器么?
做贼心虚的离光夜昙疯狂脑补中。
“只因左手又叫‘慈悲之手’,所以佛珠一般要戴在左手。”
“……谢谢你啊……”不知为何,素来伶牙俐齿的夜昙今日好像吃了哑药一样。她晃了晃手中珠,又看了看眼前人,最终才挤出这么一句话。
“公子,这样好吗?”待少典有琴再次坐上马车时,飞池才敢开口劝诫,“您别怪飞池多嘴,那可是夫人送您的啊……”
“嗯。”少典有琴朝飞池点点头。
毋宁说正因那是母亲送自己的,所以才要赠给那孩子。
“没事的,母亲若知,定会高兴的。”
随喜传递,功德无量。
——————————
另一厢,夜昙被少典家的一个仆从引去了医馆。
晚上,她拿着几包药回到自己租住的旅店。
夜昙咳了几声,便开始用店里的药罐煎药。
经过一下午的治疗后,她的确感觉好了许多。
“……”夜昙晃着小蒲扇,思绪也和药罐里飘出的青烟一并升腾起来。
……他好心救自己。
她还是要绑架他,把他送上死路吗?
待到就寝时分,夜昙的目光依旧如同长在了床头那几个药包上一般。
自己这么做是不是有点无情呢?
……不对,离光夜昙,你清醒一点!这可是你死我活,性命攸关的事情!
你现在不过只是风寒发烧罢了,他给你几碟点心,几包药,根本就谈不上什么救命之恩!
可不能被轻飘飘的一两句关心,还有一点小恩小惠给打动了!
无情……总比无脑好,所谓历史……就是无情者对无脑者的胜利史。
何况,自己的要求也算不上高,不过是保命而已。
天经地义!
自己必须要带走他!
夜色中,夜昙的目光移到已经凉了的药罐上。
要成功绑架对方,最好的办法可能就是混进府邸,然后趁机下毒。
至于怎么混进府邸……
夜昙转了转手上的佛珠。
反正今天自己已经见到这个人,到时候趁着他进出的光景,去套套近乎。
进门,应该也不算什么难事。
————————
离光夜昙没有想过,除了自己,还有别人也盯上了这个少典有琴。
第二日,当她想要按计划去跟人套近乎时,却发现昨夜还异常华丽的府邸……
居然已经化为一片焦黑的废土。
“……”眼见万千宫阙都作了土,夜昙被惊得说不出话来。
“好惨呐!”
“可不是么!听说都死了!”
有几个路人从她身后走过。
“好大的家业啊……现在也只能便宜亲戚了吧?”
“我见过这家的夫人,还有公子,都是很不错的人呐,真是可惜……”
“这年头……好人哪有什么好报呢?”
“你说什么!”夜昙终于反应过来。
她猛地跑过去揪住了某个倒霉路人的衣领。
“他们真的都死了?!”
“你……你干什么!”被揪衣领的人有点莫名其妙,赶紧伸手拍夜昙的爪子,“你个小叫花子,快放手!”
“你说这家人都死了,是不是真的?”夜昙的语气有点恐怖。
发疯一样。
若是真的,背后的事情一定不简单。
若是真的……自己该不会真是个天生的灾星吧?
“你那么想知道的话,自己……自己进去看看好了啊!”路人被吓到了,说话也结结巴巴了起来。
“……”她正有此意!
夜昙缓缓放开了路人衣领,后者赶紧飞也似的逃开了。
“吱吖——”夜昙踏进了已是一片狼藉,几乎可说是废墟的府门。
“呀!”她一个踉跄。
差点被那些焦黑的木炭绊倒。
……
夜昙望着院落里的碳灰们怔楞了许久。
灭门的大火……真的熄灭了吗?
……那为何自己好像还能看到那熊熊火光,四处奔逃的人们?
为何她好像还能听到那些惨叫?
……他呢?
就这么死了吗?
大雪适时落下。
远处有钟声响起。
钟声能警世,夜昙亦回过神来。
……是啊,南朝四百八十寺。
此城原是出了名的东南佛地。
“从今以后,这里便是寺庙了。”一个苍老的声音在空荡的院落中响起。
和着响彻城际的寺庙钟声,神鬼莫辨。
“你说什么?”夜昙惊讶地转身。
她有些迷茫地看向发声之人。
那是一个身穿金光闪闪法衣,手持锡杖的和尚。
“阿弥陀佛。”
“你……”夜昙哑口无言,“你这不是趁火打劫吗?”
“施主所言差矣,这里已经是一片焦土,并无活人了,阿弥陀佛。”
“怎么叫没有活人?本公……本人就是活人啊!”夜昙叫起来。
那老和尚却并不理会她,只是兀自朝更深的院落走去。
“喂!”夜昙气得跺脚。
都不听她说话的啊!
亏他还是佛门中人呢!
算了……自己还有更重要的事情要做。
她应该先调查清楚那人死了没。
————————
夜昙从一个昏暗的房间里抬起脸。
她的脸上都是黑色碳灰,根本看不清本来面容。
至此,她已找遍了这府中的每一个房间。
花了一天的时间。
角角落落都没放过。
这一整天,那个神秘的老和尚也一直在房子里徘徊,不断地摇着手上的锡杖,念念佛号。
“大慈大悲,常无懈倦,恒求善事,利益一切……”
虽然夜昙不是很懂,但看起来,那和尚似乎是在做法,超度亡灵。
可不知为何,那佛声,却搅得夜昙心里不安。
莫非是因为自己亏心事做多了?
……哎呀,不会……不会的啦!
想是这般想,夜昙搜索房子时,却还是下意识地避开了那和尚。
终于,被她在这个房间,找到一具身体特征很符合当初所见之人的……
尸体。
尽管身体已经烧成了黑炭。
但夜昙记得,那人腰间佩戴的玉佩。
现在,那枚差点被黑灰埋了的玉佩,就握在夜昙手中。
看来他是真的死了……
夜昙一屁股坐在血迹早已干涸的地板上。
他怎么能死!
那么自己怎么呀!
还有谁能当自己的替身呢?!
……算了,这事看来急不得。
夜昙以手撑地,支棱起身子。
还没忘了将焦尸身上的玉佩薅下来。
“老和尚!”
夜昙跑遍了整个府邸,才找到那个奇怪的老和尚。
“你说你要在这里兴建寺庙,超度亡灵,那你也会替这些人收尸咯?”她仰起小脸,定定地盯着人。
他要是敢说一句不能,她非要将这假和尚告到官府不可!
“阿弥陀佛,施主啊……这收尸……也是需要钱的,如果没有钱……”老和尚面露为难之色,双手合十道,“这里的尸体太多了……”见夜昙面色不虞,他及时改了口风,“阿弥陀佛,施主放心,相信官府会遣衙差将尸体运到义庄的。”
“……”
还说自己没钱……
夜昙翻起了白眼。
明明就穿着金玉袈裟!
而且还打算要花钱建造寺庙,甚至还白捞了一大片地!
“这样吧”,夜昙想了想,递出手中的玉佩,“你用这个换些银两,把这房间里的尸体埋了,我想这个应该足够了。”
她自己并没有时间处理了。
亦……不忍再看。
————————
七年后。
小黑屋的门被“砰”地打碎了。
很多年前,有个人顺着手,顺着便,救了她。
他是不知道,救了一个人,甚至会害了一个国。
善意……也是会酿成更大悲剧的。
哎,可惜他已经死得透透的了,就算那些老百姓到时要寻仇……大概也是找不到冤家的。
想来那人……早就投胎了吧?
夜昙背着个包袱走出门来。
如今,她已十八岁了。
若再不找到办法解决即将到来的灾异,她的下场只有死。
就算是姐姐……也没办法帮自己。
她知道,那个女人绝不会在这个问题上心软。
可她亦不会就这么轻易地被他们逼上死路!
由于自己展现了非同寻常的天赋,离光氏的女魔头——大概是他们现在对自己的美称。
不过也因此,师父好歹愿意透露一些关键的信息给她。
……还美其名曰“惜才”。
哼!
其实,这些年,她一直都在练习可以控制那所谓灾异的法术。
据女国师透露,灾异……大概会以群魔起舞的形式降临人间。
而她,命数至阴,会成为这些魔物的食物、容器。
若是不想成为空壳,成为傀儡的话……就只能训练自己控制魔物的本领。
惟有如此,方能博得一线生机。
————————
少典有琴背着一个包袱,手中还拿着一张地图,走在路上。
风日晴暖,望雪之际。
六花叠降,四野均沾。
又是一个冬日。
夜宿晓行,融融白雪,倒是让古村更显寂静。
少典有琴,如今或许该称呼他的道号——玄商才是。
他此行的目的地只有一个——仙谷。
那是师父交代的,阻止世间灾厄之地。
这么多年的静心修行,就是为了等那一刻。
为天下人牺牲,他并不觉得有什么不甘。
倒不如说是……庆幸。
比起其他人,他生来就没有痛觉,可以如此做。
如今,自己也再无其他亲人了,他的死……没有人会舍不得,所以更没关系了。
少典有琴紧了紧脸上面具。
这面具是师父赠予的,他自然时刻都带着。
正在他如往常那样走在路上时,只听路旁唿哨一声,眼前突然冒出了六七个人,各执长枪短剑,利刃强弓,将他团团围住。
其中一人大咤一声道:“那道士休走!赶早放下行李,饶你性命过去!”
“……”遇到强人,少典有琴倒也不慌乱,只是对那六贼施了个礼:“列位有甚么缘故,阻贫道去路?”
为首一贼显然很惊讶,如此镇定自若还拽文的肉票,他们纵横山头这么多年,也不多见。
而且,这人还戴着一个看起来很是诡异的黑色面具。
难不成他们今日遇到个高手?
……不过,富贵险中求!
自己还是先走起流程吧!
“我等是剪径的大王,行好心的山主。大名久播,你量不知,早早的留下东西,放你过去;若道半个不字,教你碎尸粉骨!”
其余众贼闻言,亦是喜的喜,怒的怒,爱的爱,思的思,欲的欲,忧的忧,一齐上前乱嚷道:“快快交出钱财,饶你不死!”
“……”
他并不会什么高深武功,因师父说了,修炼心法才最重要,没必要浪费时间在练武上。
同时也没什么钱。
临行之际,师父的确说过要给他一些零用钱,但被他拒绝了。
出家人一切从简。
而且……真的没有必要。
此时,少典有琴意识到,他陷入了一个尴尬的境地。
“把你身上的钱都交出来!快着点!”六贼早已骚动不安。
“可是诸位,贫道……没有钱啊……”此时的玄商君肉眼可见地为难。
一路上基本没人为难他这个道士,直到来到甘州,这些人可能是因为太穷了,才会落草为寇,出来打劫。
这情况,自己也不是没考虑过,也和师父探讨过。
当时,师父只是笑笑,便给他讲了个文殊与普贤的故事。
相传,寒山为文殊菩萨化身,拾得为普贤菩萨化身。昔日寒山问拾得曰:“世间谤我、欺我、辱我、笑我、轻我、贱我、恶我、骗我、如何处治乎?”
拾得却说——只是忍他、让他、由他、避他、耐他、敬他、不要理他。
最后,师父还教了他一个偈,名曰“弥勒菩萨偈”,只言——人弱心不弱,人贫道不贫。世人爱荣华,我却不待见。名利总成空,我心无足厌。堆金积如山,难买无常限。
……对方若要抢什么,那便听之,任之。
虽然他也疑惑,作为道门弟子,为何要学佛家言。
师父却言,三教合一,莫向外求。
“贫道一路只靠布置行路,诸位且信我。”
他解释了很久。
可他们依旧不相信他没钱。
“来人,给我搜”,为首的盗匪将手里的大刀扛上自己肩头。
“等等”,少典有琴眉峰微皱。
他不喜别人近身,更不喜被人碰。
“我自己来。”玄商君举起手,示意自己不会反抗。
在脱得只剩中衣后,那些强盗才终于相信他。
为首之人拿刀拍拍他肩,拍拍他背,又挥了挥刀,示意人赶紧转过去。
“……”玄商君只能无奈转身,下一瞬,惊得全身一震。
“!!!”他的确是没想到那头目居然还会拿刀拍自己屁股。
“可以了吗?”见六贼已经确认过了,少典有琴开始穿衣服。
有道是“君子正冠而死”,若非事出突然,他定是不会在户外脱衣服的。
待玄商君重整衣冠,转身就见那些强盗正拿着自己用来包裹画轴的包袱,笑得一脸猥琐。
“等等!”别的他都可以不要,但这个可不能就这么拱手送人。
“那是我师父的画像!”
“请还给我!”
见强盗头子并没有给出什么回应,玄商君只得又补上一句,“诸位大王,那画真的不值钱的。”不过是寄托一份对师父的思念。
“看在你是出家人的份上,就饶了你的小命!还有!大王是我!”贼首扬了扬刀,当然不会将他的话放在心上。
“知道嘛!”
什么诸位大王!
一山可不容二虎!
“走。”强盗头子只是留给玄商君一个背影。
“……”倒是把画还给他啊!
因为对方根本不搭理自己,少典有琴只能穷追不舍。
……素来只有我追人,何时能有人追我?
这不奇了么?
被玄商君缠上的强盗们不耐烦,便停了下来。
“老大,那小子还跟着呢!”他们分明就已经将人揍了好几顿了!
谁知道他居然这么顽强?
“老大,要不算了吧”,某个小头目看不下去了,“不就是副破画嘛!我看也不值几个钱,咱们还给他吧?”
“那岂是不便宜他了?”头目皱皱眉,尽力装得成竹于胸。
虽然他不懂,但万一那是个值钱的玩意儿呢?
事关大王的威严……和荷包呀!
“可是……那小子长得可真是……”一贼咽了咽口水,“辣眼睛啊……”
就说他自己这尊容,也算长得丑了,没想到,还能被人吓到。
“确实。”另一贼点头附和。
先前那小子戴着面具,后来老大让他拿下来检查,还把他们都吓了一跳。
好大一个疤。
“说到底还不都要怪你,说他长得吓人,你看他故意不把面具带回去了!”想来是专程来辣他们的眼的!
都知道他眼见喜最受不了这个了!
“说不定……就是同行呢?”又一贼如是猜测道。
“我觉得不是……那度牒当是真的。”
“那也有可能是从真道士手里抢的吧?”
“……也是,那你去干掉他?”
“……不,让老六去!”
“我才不去!要去你去!”
五贼推来扯去。
他们谁也不想真的去杀个道士。
杀出家人是会遭报应的。
这点就算是他们这些大老粗,也是知道的。
“行了,画给他!”
最终,不胜其烦的强盗头子丢下了卷轴,带着其他诸如碗盏、衣服、香料等战利品们,扬长而去。
少典有琴缓缓向画轴走去。
身外之物,舍了便舍了,只要画没事,就可以了。
不过……自己今天要住在哪里呢?
应付这些贼人,耽搁了快一个时辰,不知道能不能及时赶到下一个城镇,找到道观落脚。
玄商君边想,边蹲下来捡画。此时,他突然感觉一阵晕眩。
这感觉……不太对。
他用手摸了摸背后,才知道是出血了。
……
少典有琴看了看手上的鲜血。
应该没关系吧?
过一会儿大概就能止住吧?
他握住画轴想要站起来,眼前却是一黑,又向地上跌去。
————————
“咦?”
夜昙觉得……自己的脚好像踢到了什么似的。
她虽然每日都赶路,但也不忘抽出时间练功。
现在便是来野外找练功场地的,谁知道好好地走着路,就捡尸了。
夜昙踢踢脚。
这个躺着的尸?穿的衣服白得夺目,腰间又有大片血渍洇出。
就更让人没法不注意了。
不知道会不会有遗漏的钱财?
夜昙蹲下来。
呃……
看这头冠……是个道士。
伤口是在……后腰吗?
莫不是遇上强盗了?
这一带强人是挺多的。
这么想着,她又伸出手,将地上人像个煎饼似的翻过来又覆过去,摸遍了那倒霉鬼的全身。
得了,还是个穷鬼!
但……也是个仔细鬼。
即使倒在地上人事不省,整个人看上去也依旧体面。
“……咦?”夜昙盯着人看了半晌。
她发现,这还是一个脸熟的穷鬼……不对,是死鬼才对!
——————————
“……姑娘……你是……”再睁开眼睛时,少典有琴发现自己已置身于一个小木屋中。
木屋并不大,应该说,只有一个房间而已。
眼前……是一个姑娘。
脸圆圆的,白白的,眼睛是有些淡的琥珀色,正专注地盯着自己瞧。
看起来很是面善。
是她救了自己啊……
“姑娘……”玄商君挣扎着起身,想要行礼,“多谢姑娘……咳咳……”
“欸,你别起来啊!”夜昙赶紧将掉下来的热毛巾重新拍回人脑门上。
“呃……”
“要谢我?欸~不用不用~”夜昙赶紧做出一个制止的手势。
自己捡着尸以后,便马不停蹄地去问当地村民租了间房子,可花了不少钱。
他现在一分钱没有……
若真要谢,怕是只能……以身相许了,嘿嘿~
“不是……”他的意思是……能不能把那个热得不行的毛巾给拿掉。
其实他刚才就觉得有点烫。
少典有琴不由抬手摸脸。
“我感觉脸……”
“脸怎么啦?”夜昙打量了一会儿,“嗯……有点红?烧的吧?我看看……”
少典有琴愣了一会儿。
他赶紧撇过头去。
“哎呀你干嘛呀!”夜昙被他的反应唬了一跳,也开始紧张起来。
“哪里疼?哎呀你转过来!”
“姑娘……”
他的面具不在手边了。
那本是为了遮住脸上的伤痕。
“不知姑娘可否在山道上拾得一个面具?”
“欸?面具?”什么面具?
“没有啊。”夜昙挠挠头。
方才她光顾着兴奋了,眼里只能看见他,看不见别人。
“……”想来应该是掉在那里了,这姑娘没注意。
之后自己再去寻寻吧。
“别说面具了!你转不转过来?”
夜昙性子急,当即拿手去拨人脸。
“看着我!”语气很是强硬。
玄商君吓了一跳。
女孩子的手……居然这样软绵绵的。
“在下……容貌丑陋,恐吓着姑娘……姑娘等等……”
“不是……你做什么啊?”
她又不瞎,当然看得到,他半侧脸上的伤口是大火灼烧后的痕迹。
可那又如何?
“我……师父教过我一个法术,请姑娘容我片刻。”
少典有琴开始捏修容术的手诀。
他会的法术不多,大部分是看书时自己领悟的。
师父让自己别净把精力放在旁的事情上,他便只能放弃。
唯有这个修容术……是师父亲自教他的。
为了平息观中师兄弟对他的指指点点,让他专心修炼。
为了不吓到路人和花花草草,后来师父又送了自己一个面具。
“多谢姑娘相救。我……”玄商君背着夜昙开始整理自己的衣服。
他是打算先告辞了。
和个姑娘同居一室,实是不妥。
“行了,不准动!”都什么时候了,还修容术呢!
“还穿什么衣服!”夜昙直接上手扒拉人,“快脱了!躺回去!”
“啊?”
“我说脱了!躺好!”
“这……”
意识到夜昙不是在开玩笑,少典有琴十分尴尬地朝人笑笑。
“姑娘,男女授受不亲……”
“喔?”夜昙眯起眼睛,“这么说,你想流血流到死喔?”
“不……不想。”玄商君有些无措。
如此……只能两害相权取其轻了。
“那就脱。”
“……”
————————
“很疼吗?”
将床上的人拨到合适的身位,夜昙便伸手去碰他后腰。
“不,不疼。”玄商君的身体如触电般微颤。
“……骗人!”
“姑娘……姑娘有所不知,我……生来没有痛觉。”
“那你为何发抖?”大聪明夜昙自以为发现了漏洞。
“……因为……”
“嗯?”
“你别……”那不是因为她还在乱戳他后腰啊!
“嗯?不是不会疼吗?”夜昙停了作乱的手。
“是不会痛,但我……我有感觉的。”
再说了,她这么碰他……根本就不像是在治病!
“……你怎会被人抢?”将人折腾得不轻后,夜昙终于开始给人换药。
“我……因为我功夫很一般。”少典有琴还是有些不好意思。
“为何会一般?”
“师父并未教授。”
“为何?”
“只因家师令我好好修心。”
“……”
傻瓜啊!师父不教……那不会偷练嘛!
她的本事就基本是自己开发的。
国师那老女人根本就没怎么认真教过自己!
被她缠得没办法,才肯教个一招半式,随后又让她自己领悟。
好在她拥有无双智慧!哼!
“姑娘。”见夜昙沉吟不语,少典有琴复又开口。
“多谢姑娘相救。姑娘之恩,来日必报。敢问姑娘高姓尊名?”
他忍不住侧过脸,去看身后人。
“……昙昙。”
夜昙理所当然地报出了花名。
不能说自己叫离光夜昙。
万一他听过自己的名字呢?
自己可也算是小有名气呢~
“谭?言覃谭?”
“不是,是昙花的昙。”
“昙……这个姓可真少见啊……”玄商君下意识觉得新奇。
“姑娘家中可是信佛?”
“昙”,《姓氏考略》亦收,其注云:为瞿昙氏所改。
“瞿昙”本是佛家姓。
“切~”夜昙向来奉行“物稀为贵”原则,这会儿虽是个假名,见人称赞,心下倒也受用。
“你怎么不说像本姑娘那么貌美的~本来也很少见呀~”
“嗯。”少典有琴老实点头。
“姑娘确实貌美。”
“……你……”夜昙语塞。
自己当初怎么没发觉……这人居然这么油嘴滑舌!
“告诉你喔,本姑娘姓‘昙’,名‘昙’,那自然是……”夜昙转转眼珠,迅速找到了个匹配的形容词,“人比花娇!”
“的确。”昙花一现的美,他觉得有些过于短暂。
眼前这女子……
“蔚昙昙其杳蔼,象翠盖之葳蕤。”
“嗯嗯!”夜昙点点头,拍拍手,最后给人腰间系上一个很丑的结,又将人扶起。
“那……你是?”转过眼,她又开始明知故问。
其实,“少典有琴”这个名字她一直都记得。
“玄商,是贫道的道号。”少典有琴低头行拱手礼。
她这么盯着自己……他还是不适应。
“我说,玄商……道长啊。”
夜昙有意抬起了左手,捋了捋左耳处的碎发。
“你……”
“我~~~”夜昙压住唇边笑意。
如她所料,他果是注意到了自己手上的东西。
“那佛珠……”
怪不得他会觉得这姑娘面善。
不仅是因为记性好,那天……实在太过惨痛,所以他记得一清二楚。
“你没有丢掉啊……”无需怀疑那时候的孩子是否卖掉了佛珠。
七年前,这琉璃色的眼睛,着实让他印象深刻。
“原来你是女孩子啊!”少典有琴多少有些不好意思。
他还记得那时候,自己还称呼她为“兄台”的。
“当然了。”夜昙也有点不好意思。
毕竟一串佛珠戴六七年,不是穷,就是有什么别的心思吧?
她甩了甩发辫以作掩饰。
“我这不……也是看在礼物的份上嘛!”离光夜昙如是嘴硬道。
“不然我一早就拿这个去换钱了!”说着,她又抖抖腕上珠串。
自己从不是那么好心的人,不会随随便便就去搭救个陌生人,还特别给人租个家。
毕竟她看话本的时候,经常看到不少农夫与蛇的故事。
然,合上话本,瞥见自己腕上佛珠时,便又想起……
某个“农夫”的脸。
故事总是历久弥新的。
他的脸……
在她无数次的回忆之中,变得更清晰了。
究竟是愧疚?遗憾?还是惭愧?
或者只是单纯的怀念?感激?
其实……她也分不清。
那日的记忆,像是一粒种子,在经年累月的回味中,生根发芽。
因此,尽管七年过去了,她也还是一下就认出来了。
不然,她怎么会在百忙之中救人呢?
时过境迁,再见之时,她发现,自己居然不再因为重新找到这个替死鬼而狂喜。
却依旧忍不住如往昔般雀跃起来。
她走在更改自己命运的途中,却突然遇到了这个人。
从前,她高兴,仅仅是因为这个人能帮自己逆天改命。
因为自己……何其弱小。
而现在,她高兴,仅仅是因为——能够再见……
是件很令人高兴的事情。
六贼:《西游记》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121章 五蕴·十·手持珠
点击弹出菜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