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嗯。”
神君确实半点不恼,只是颔首。
“我确实不该只将你当作我的天妃……”
旋即又流露出些许困惑。
他微微蹙眉。
“不过……人间的夫妻,究竟是怎样的?”
他这难得一见的茫然,让夜昙“噗”地笑出声来。
她大步上前,拉住少典有琴的手,指尖在他掌心轻轻挠了挠。
“不知道有什么关系,我告诉你呀。包教包会的。”
她眼中闪着精光。
“其实哪里的夫妻都无所谓啊。天界、人间还是沉渊的规矩,都不重要。重要的是我们啊。”
“嗯……你说得对。”
神君沉默片刻,眼底最后一丝疑虑终于消散。
这句认同,让夜昙心头那株蔫了许久的花苞“啵”地一声绽开。
她强压住翘起的嘴角,故作老成地拍拍人手背,顺便揩点油。
“你知道就好。以后多听我的,保管你道心稳固,前途光明!”
这之后,得了承诺的夜昙更是彻底放飞。
甚至不管不顾地直接冲进他的玄境,美其名曰“帮你修炼,斩除心魔”。
她对玄境异乎寻常的熟稔……
玄商君起初自然心生疑窦。
但转念想到他们也曾有过神交,她熟悉玄境,也说得过去。
便也由着她在这方天地里“指点江山”了。
白日里,神君于玄境修炼,周身清气流转。
夜昙便大喇喇地坐在一旁,起初只是托着腮看,没过一会儿,那张嘴就闲不住了。
“有琴,你说我这条新裙子好不好看?”
“有琴,我跟你说啊,今日天葩院膳堂做了水晶肘子,香得不得了!”
“有琴,你看天上那片清气的形状,像不像一只胖兔子?”
“……”
起初,神君颇为无奈。
千年修行,他早已习惯绝对的寂静。
再说,入定修行时,任何杂音都可能成为干扰心神的魔障。
不行……不能再想她的事了!
也不能再回答她的问题了!
少典有琴试图凝神。
但夜昙那清脆的声音总能如影随形,精准地钻进他耳中。
然而,不知从何时起,他却发现……
自己的心神居然未如预想般被扰乱。
夜昙那叽叽喳喳的声音,如溪流漫过青石,渐渐的,竟成了天然境界中的一部分。
少典有琴甚至能分出一缕心神,在她问“某缕清气像不像胖兔子”时,不再是一个简单的“嗯”,而是好好回应一番。
“形态圆润,双耳特征却不甚分明……是有些相像,但本君以为,可能并非兔子。”
“怎么就不可能了!”
夜昙不由鼓起腮帮子。
“就是像兔子,难不成还会像飞池啊!”
她对着一旁垂手站立的仙侍大呼小叫。
“飞池你快看,你来评评理!像不像兔子?”
飞池突然被卷入这场“清气形态之辩”,只得赔着笑连连点头。
“公主说像,那定然是有几分相像的。”
他宁愿得罪神君,也不愿意得罪青葵公主。
小蜻蜓眼尖,对蓬莱的地位有深刻的认识。
神君见她这般强词夺理,眼底掠过无奈。
但也生出些与她分辨的兴致。
顺便指间微动。
无他,不过加些小法术,让清气随意变幻罢了。
这在夜昙来到天界之前,是绝不可能的。
莫说在他修炼时近身说话,便是飞池等人,也需屏息静气,不得打扰半分。
如今,少典有琴竟是真能一边维持着体内周天运转,一边应付夜昙那些天马行空的问题。
虽然大多时候仍只是简单的“尚可”“知晓”“嗯”,但已足让熟悉他秉性的飞池等人暗自咋舌。
夜昙见他并未不耐,只当是自己“培养感情”的计划卓有成效,说得更是起劲。
神君偶尔抬眸,看她因得到回应而亮晶晶的眼,那点因修炼被打扰而产生的微末无奈,也烟消云散。
白日里谈心,时间总是过得很快。
夜昙索性让仙娥把饭直接送到玄境门口,她就将饭拿进来吃。
还拿喷香的饭菜诱惑神君和飞池他们。
夜里,她又生拉硬拽,拉着少典有琴去天界那些不知名的地方看星星。
虽然这次没有什么万年难遇的流星雨,但夜幕中,繁星数簇,伴着孤月高悬,依旧璀璨耀眼。
那是跨越了亘古时光的遗存。
正默默地注视着尘世。
无人能否认那动人心魄的美。
“要说这个世界上最美的东西……星星肯定能排得上号吧!”
夜昙屁股枕着星河,边晃着脚,边仰望星空。
眼里映着细碎的星芒。
少典有琴顺着她的目光望去,静默片刻,还是忍不住开口解释。
“其实……星辰并非如眼中所见那般完美无瑕,内里亦有风暴尘埃。真正的星辰,只是陨铁组成,表面也不平坦。甚至,有些时候,你看到的光芒,也是虚假的,或许……在千万年前就已熄灭……”
他话未说完,夜昙便转过头来。
“那又怎么样?”
她语气理所当然。
“只要我看着觉得好看就行啦!”
“……”
神君无言以对。
她也没说错?
说着,她目光在少典有琴脸上逡巡几圈,忽然笑起来,还伸手戳了戳他的脸颊。
“再说了,夫君你不就是星辰之灵吗?我觉得就是很好看啊!”
夜昙这理直气壮的歪理,连同这猝不及防的直白夸奖,让素来自持的神君有些赧然,一时竟不知该如何接话。
最终,他只得微微偏过头,不言不语,恍如泥塑木雕。
夜昙难得安静一会儿。
但又蠢蠢欲动。
“有琴~”
她的语气里透着些诱惑。
“你看这些星星,咫尺天涯,你觉得,他们会不会孤寂呢?”
她发间清香正与夜风缠绵。
神君不由垂眸。
此时,夜昙眼中倒映的星河,比真正的星空还要璀璨。
这一刻,他忽然有些明白了,她先前说的“看着好看就行”的歪理。
有些美丽,就是绝对且有力的。
自不必多言。
他们的眼中,盛着同样的星光。
距离不知不觉拉近。
彼此的唇齿间,多少带着星辉的清甜。
——————
“可以吗?”
神君的气息拂过夜昙的耳畔,低沉而温柔,带着前所未有的热度。
“……嗯……”
夜昙的指尖微微蜷缩,在他衣襟前停顿了片刻。
她的脑海中闪过青葵温柔的笑靥,心头泛起一丝微妙的迟疑。
但嘴上依旧不停。
姐姐……
她其实也不知道究竟该不该继续……
要不……就还是要把姐姐换回来,然后再暗戳戳地撮合。
不……不不不……
感觉也还是不太好!
所以,还是……趁热打铁?!
可是……现在她用的是青葵的身体……
但是但是……那是姐姐嘛……少典空心……本来就是她的嘛……
自己也没什么吃醋的理由……
虽然还是不开心……
但是,如果让姐姐自己来……
而且……其实那时候,直到他们清浊相斥的时候,她也动过这种脑筋……
不如就让姐姐帮她生……
反正他们几个一直就是这样纠缠不清的。
如果是姐姐,倒也无所谓……
不过,如果说要让她和嘲风……
那还是算了!
她可受不了!
大魔王昙遂放弃。
这些念头在夜昙的脑瓜里飞速流转,最终……
她还是决定遵循本能。
浊花品性就是从心所欲。
神君微微一怔,他显然感觉到了夜昙态度的变化。
手臂环住她的腰肢,将两人之间最后的距离彻底消除。
随即,便是更深,更热烈的回应。
寝殿的鲛绡纱幔层层垂落,隐约勾勒出相拥的身影。
青丝在锦枕上交缠,指节在触碰中紧扣。
冷月清光为那层轻薄帐幔叠上柔光。
一室旖旎春深。
只是偶尔,有低吟与轻喘泄出。
温存许久,他依旧抱着她。
少典有琴低下头。
下巴摩挲着夜昙毛绒绒的脑袋。
“青葵,你……”
他犹豫一下,终是开口询问。
“想不想要孩子?”
夜昙一脸餍足,这会儿正慵懒地靠在他胸前,闻言,只是微微抬眼。
“为什么……突然问这个啊?”
“因为……我听说……人间的女子都会想要孩子……”
少典有琴将她往怀中带了带,语气温和却坚定。
“或者……你想要什么?只要我能为你做的,我都会为你做……”
夜昙回忆了一下那个宝,觉得……
还是算了吧?
不过青葵应该喜欢?
“要不……就……”
她斟酌着开口。
“你过段时间再问我?”
“?为何?”
神君微微撑起身看她,目光中带着不解。
“因为……哎呀,就是现在我还没想好啦!”
夜昙被子一拉。
“再说了,此等大事,岂能一时兴起就做决定。你总得容人好好思量一下吧?”
语气里透着大大的娇嗔。
这倒也是。
神君不再追问什么,只是将卷成煎饼的昙又往怀里拢了拢,抱好。
寝殿内陷入短暂的静谧,只余彼此交错的呼吸。
“青葵……”
良久,少典有琴低沉的声音在黑暗中响起,带着某种克制。
“如果有一天,我不在了……”
他感觉到怀里的身躯微微一僵。
但有些话不得不说。
他相信,青葵应当可以承受。
“我想你应当不想待在天界?届时……我会去同母神说,让你下界,可好?”
夜昙猛地从他怀中转过身。
“怎么?”
她眯起眼睛,声音里透出危险的意味。
“你对我这么没信心?"
“不是。”
少典有琴的指尖抚过夜昙的脸颊。
“就是……”
他觉得,依她的性子,在天界总归不会开心。
而他,不想让她不开心。
“那你是对你自己没信心?”
夜昙不依不饶,哪肯放过他。
“觉得你一定会死在归墟咯?”
“不是……”
少典有琴握住夜昙微凉的手,声音里带着一种沉重的清醒。
“这不是信心的问题。”
他的目光仿佛穿透了黎明,望向某个既定的未来。
“这是现实。”
夜昙转转眼珠,决定顺着他话头。
“的确,你也没猜错。要我给你守节?那是你白日做梦。”
她拿指尖戳着人心口。
“本来么,那些说百年修得同船渡,千年修得共枕眠的都是胡说八道。一日夫妻百日恩?更是扯淡。”
神君:“……”
其实,她大可以不用说得那么直白的!
还是说……她这意思是在暗示他,他们要……
多双修几次?
玄商君这纯纯是被夜昙反驳出了阴影。
夜昙微微抬起身子,在一片蓝盈盈的光里头审视他的神情。
“现在你是不是觉得我很无情?”
她嗓音里带着探究。
“还是觉得我特别耐不住寂寞?”
夜昙越想越觉得,以少典空心那迂腐的脑子,还真有可能这么想。
“我不是……”
神君抬手将她散落的发丝别到耳后,动作轻柔。
"我不觉得。”
他想起先前那个总在蓬莱绛阙安静看书的青葵。
可她也会同他据理力争(诡辩)。
“我觉得你不会恐惧孤独。”
他指尖抚过她微蹙的眉间。
“你比我坚强。”
从前,他觉得,孤独是必须割舍的杂念。
所以不能恐惧。
但依旧不自觉地恐惧。
可此刻,他却觉得……
青葵……她就像浩瀚夜空下独自绽放的花。
在无垠的旷野之上,天幕低垂,星河流转。
亿万颗星子泼洒出清冷的光。
她是不知名的树,独自扎根于苍穹之下。
虬枝如铁,迎着猎猎天风,刺向夜空。
不论天上是星辰万千,还是云遮了月,她都一样能开得绚烂夺目。
或许孤独,却从不需要谁的怜悯。
只是存在着。
夜昙得了夸奖还不满足,又忖了人一会儿,开始矫情。
“你到底喜欢哪个?”
“什么?”
神君被她问得有些懵。
“我说你更喜欢哪个我?”
“怡兰沅芷,秉性柔顺?”
可她其实都没怎么闹腾呀,四舍五入一下也可以算乖巧可爱(昙的标准)!
如果知道了她的真面目,他会不会更退避三舍?
“我……”
神君认真思索许久,眉宇间露出真实的困惑。
“不都是你么?”
他不知道有什么区别。
不都是一个人吗?
“那可不一样!”
夜昙猛地支起身子,锦被从肩头滑落:“这怎么能一样!”
她嘟起嘴,鼻尖几乎与他相触。
“要是我把你的玄境搅得天翻地覆,顺便往你的清气茶里加沉渊的特产辣油,还在你的法卷上画小王八——你还会觉得一样?”
神君低头,望着眼前这张鲜活明媚的脸,突然低笑出声。
他抬手轻轻捞起她散在枕上的青丝,语气里带着前所未有的纵容。
“你若想画,明日我让飞池多备些朱砂。”
“切~~”
“至于辣油……你要是能买到……”
他顿了顿,眼底掠过一丝笑意。
“未尝不可一试。”
“你说的嗷~”
————
后面几日,夜昙就死活非要挤进他的玄境里练功。
神君知她心思活络,也担心成日枯坐蓬莱闷着人,便也由着她去。
这日闲来,他一时兴起,忽然化出牺氏琴,指尖轻抚过,琴弦便合着清气,如水波荡漾,传向远方。
神君抬眸。
不远处,夜昙正在揪他割下来的神识小光球,玩得不亦乐乎。
少典有琴微微觉得尴尬。
得阻止她。
但就这么阻止,她肯定不会答应。
那么……
“青葵,可愿合奏一曲?”
夜昙动作一僵。
她琴技不好,每次演奏都尴尴尬尬的。
就是,自从复生以后,那也没人敢来让她尴尬不是。
这会儿么……
夜昙眼珠一转,非但没露怯,反而盘膝坐下,装模作样地调整起呼吸。
“奏!”
她可不是那种不吸取经验教训的傻瓜。
早在来这之前,就用灵音盒偷偷模拟过青葵弹奏的《荡秽曲》了啦~
嘿嘿~
为了验证效果,她甚至特地溜去沉渊,找到青葵与嘲风,让他们亲耳辨认。
嘲风听得挑眉,这想出言讥讽这假货,侵犯了他家葵儿的琴音大作,得赶紧删掉。
夜昙哪里会让他得逞。
二人便扭打成一团。
青葵在惊讶之余,也不得不承认。
“此曲意境清正,音韵流转间……确有**分相似,足以以假乱真。”
此刻,神君微微颔首,示意她坐到自己身前来。
“来啦~”
夜昙立刻屁颠屁颠地挪过去,心中窃喜。
“青葵,我们……就奏之前那首曲子吧?”
“好呀好呀~”
夜昙点头如捣蒜。
待神君起手,引出一个清越的音符,她便有样学样,同时悄悄将一丝灵力注入藏在袖中的灵音盒。
一时间,悠扬的琴音果然流畅地自夜昙指尖(和袖中)倾泻而出。
周围那些神识化作的光球似乎被乐声吸引,欢快地飘近,绕着她上下浮动,显然觉得这曲子颇为悦耳。
然而,神君的手却不知不觉,停了下来。
他抬头,凝视着眼前这张与青葵一般无二的容颜,声音低沉得可怕。
“你……不是青葵。你是谁?”
此言一出,少典有琴自己都觉得惊讶。
不是青葵……会是谁?
这句话说出口的瞬间,一股寒意顺着脊背爬升。
如果她不是青葵……那这些时日的耳鬓厮磨算什么?
那些星空下的亲吻,寝殿里的温存,又算什么?
“……”
夜昙心里猛地一咯噔。
“你说什么呀?呵呵……”
她继续装傻。
“你到底是谁?”
“可是……清气……是一样的。”
“怎么会……”
神君还在震惊中。
还有什么比错认了枕边人更让人震惊的呢?
夜昙将灵音盒往乾坤袋里一塞,继续死不认账:“我就青葵啊!”
神君眸光沉沉地看着她:“你我上次合奏的曲子,不是荡秽曲,而是鹤鸣。而且你方才奏的……也和之前不同。”
他精通乐律,不会听错。
方才,她的指法用的是吟猱,但只得其神。
这不是同一个人演奏的。
而且……他当然能听出来,音乐不止出于牺氏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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