通往石屋的一路上,玄商君都没有碰见一个人。
不知究竟是村民们还在害怕自己,还是这漫天的大雪阻了乡人行程。
他竟是不知,这天地间的空荡,居然如此可怖。
转过了山腰,染成了白色的石屋依然伫立在原地,仿佛千年万年,都不会回转。
石头……大抵都是这样的吧?
与它们相比,就连神的寿命也不值一提。
少典有琴将手放在石壁上。
无怪乎他与夜昙都喜欢这一处。
嶙峋的石头能记录一切。
这是最初的,也是最后的……
独属于他们两个的地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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玄商君于石屋里枯坐了很久。
大雪纷飞之日,寻常人自当紧闭门窗,或是与知己围炉夜话,或是于灯下静坐思量。
石屋里,无灯无火,漏风落雪。
回忆如潮水一般袭来。
漫天风雪之中,玄商君并没有挣扎。
一任潮水灭顶。
一任大雪白头。
石屋之外,佳人倩影如旧。
“有琴……”
当真是她在唤他!
……
可这次她消失的速度比以往都要快。
“昙儿!”
为何,她就是不肯停留呢?
为何,他明知知道一碰就会消散,却克制不住地想要触碰她呢?
……还会有下一次吗?
少典有琴有些不敢想。
“昙儿……”
“你……可是……在怪我?”
千呼万唤唤不归,上天入地难寻见。
那似曾相识的恐惧感又一次袭上心头。
归墟之畔,他的脑海几乎是一片空白。
她会死的……
他只是被这样的恐惧攫住了,根本记不清自己后来还说了什么,做了什么。
他只能眼睁睁地看着这一切发生。
生不能临别话几句……死,竟也难能扶一扶她七尺棺。
“对不起……”
玄商君抬起头。
雪落在脸上,化作水滑落。
“都是我不好。是我的错……我不该丢下你一个人……”
都说厉害的神仙有通天彻地之能。
凡人修庙宇,铸金身,焚香祈祷,祈求神力广大,庇佑众生。
结果呢……就如他们初遇之时,她嘲讽的一般无二。
彼时,他有些愠怒。
天缺一角,便有女蜗。他虽不才,可也夜以继日勤加修炼,不敢懈怠。
他们神族傲视四界,护佑众生,总归是有些本领,有些功绩的,怎么就被一介凡女如此轻贱。
雪落在脸上,久了,压得玄商君低下头来。
不远处,旧日辣目为鸽子所筑的坟茔依旧。
石屋前方……是茫茫旷野。
水顺着面颊滑下,沁入脚下的雪地,凝成了心花。
“……昙儿,我……该怎么办?”
她的魂魄不肯停留,自己又找不到地脉紫芝的残根,那……要怎么复活她呢?
他其实……什么都做不到。
枉受了信徒跪拜,众生仰望。
她没说错。
真是笑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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风雪之夜。
有一个白色的身影倒在地上。
积雪很是厚实,就连受霓虹之托,前来寻找玄商君的三真,也差点没发现他的身影。
“找到了!”
“怎么了这是?”
三真围绕着地上的雪人蹲下来,七嘴八舌地议论。
“哎呀,那日他冲进归墟时定是受了不轻的伤!”
“可小玄商不是被咱们的小天妃救了吗?”
“是啊,这不是囫囵出来了?能跑能跳,还四界乱飞,害咱们找了这么久。”
“哎呀,你们懂什么!”身为女子的霄雨仙尊仍然是最早明白过来的那个,“小玄商这是心伤。”
十重金身,能补得了归墟。
心缺一块,却难再补。
剩下两个白胡子老头默不作声。
你看看我,我看看你。
“都看我做什么?”霄雨仙尊用小拳头打起另外两神来一点不手软,“怎么办啊?你们说啊?”
“先回去再说!”
终是灵璞祖师叹了口气,挥手施法,做主将人带回了天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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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对不起,我没保护好你……对不起……”
都说一失足成千古恨……
再回头……岂止百年身?
“这都不是你的错。”
就算他不走,他们也不可能时刻防备着苏栀的。
“我只是要走了。”
“昙儿!”
玄商君睁开了眼睛。
映入眼帘的是三真熟悉的脸。
梦,终究是要醒的。
这厢,玄商君虽然醒了,可三真却不敢真的松一口气。
毕竟现在这天界……乱成一团。
天帝修为被废,众叛亲离。
玄商君的伤久久不能好。
天后担心儿子,和天帝的关系僵得不行。
这能不乱吗?
再这么下去,他们仨怕是不能于玄黄境开心打牌了。
最终,还是三真出的主意,说是在东丘,让草木感召地脉紫芝的花灵,说不定就能让天妃复生。
当然了,他们选择借着天帝的口说出办法来,卖了个人情,以弥合这对父子的关系。
照天后的性子,看在儿子的份上,想必也不至于再与天帝僵持下去。
虽然……对那个复活的法子,他们三个心里都不是很有底。
就算理论上真能成功,种地脉紫芝这样的花也绝非易事。
但这个办法的效果却是让人欣慰的。
玄商君肉眼可见的振作了不少,天帝一家的关系也缓和了。
朝政也有清衡君接手打理了。
那便行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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就这样,两位连襟是按照霄雨仙尊的意思忙着重建东丘,也不回什么天界、沉渊了,就像嘲风所言,他们都成了驻扎在东丘的土著。
东丘真的还是东丘么?
大部分来此之人都会叹这么一句。
清衡偶尔会带来一些政务,向自家兄长请教。他无缘得见东丘一族曾经的繁盛,却亲眼见证了这归墟之畔是如何由荒原变得繁花似锦,绿草成荫。
看到这一切,想必苏栀也会欣慰的吧?
紫芜帮不上什么忙,除了和帝岚绝待在一起和小花小草说说话外,就是和替东丘的土地浇浇水,帮着自家兄长递些锄头铁锹什么的。
霄雨仙尊负责行云布雨,其他的工作都是由少典有琴和嘲风两人完成的。
当然,大部分的工作还是仰赖玄商君。
倒也不是沉渊恶煞故意偷懒,只想当个名头上的护花使者,主要是他的技能点全都点在了如何辣手摧花上。
玄商君倒是毫无抱怨,该培土就培土,那顽固的洁癖就像消失了似的。
想要利用草木感召地脉紫芝,当然就要有足够繁盛的草木一族。
而种花种草,他们神族一向比较擅长。
不说别的神,当初,自己的神识之一——闻人就相当喜欢打理花花草草。
嘲风也不算闲着,至少捉虫除草这个事情由他包圆了。
至于“草木定都够感召出连母株都不存在的地脉紫芝”只是个推论这件事,这连襟俩都选择忽略。
之前,夜昙用神识复活玄商君,就是个史无前例之事。
三真也一直表现得很乐观。
他们轮番上阵,将能成功的理由说得天花乱坠,所以他们都觉得……
会成功的。
其实,三真也是有苦说不出啊。
上次玄商君为了天妃硬生生抗下百道天雷,闯九霄云殿,辞了神位下界一事,谁能不记忆犹新?
那哪里是拼着神君不做也要护着假天妃,那是连性命也不顾了。
他们真的怕呀!
三真这种忐忑不安的心情一直持续到地脉紫芝的母株真的出现的那天。
“弄坏我的雷霆柱都没见他哭得这么惨!”三真之一的雷霆天尊忍不住吐槽。
堂堂神君居然喜极而泣了。
完全就和小时候没两样。
“那能一样嘛!”霄雨仙尊用拂尘敲了敲白胡子老头的脑袋。
这些老鳏夫哪里懂!
“那可是媳妇啊!”
“再说了,小玄商也是在界下历过一遭的了。”
人有七情。
喜、怒、忧、思、悲、恐、惊。
相比之下,某沉渊恶煞还是勉强在一群神族面前维持住了风度。
万花之灵感召地脉紫芝重生。
他们这也算是苦尽甘来了。
自当欢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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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从地脉紫芝花灵出现后,玄商君和嘲风二人那一天天的,几乎可以说是泡在地脉紫芝双花旁边也不为过。
某恶煞还相当贴心地在树边搭了个凉棚,方便他白天晚上值守。
此时,嘲风倒也不在意自己照顾的究竟是青葵还是夜昙了。
因为地脉紫芝的花灵此时仍然合在一起。
一对怨种连襟虽然不解,却也只当是物之本性而已。
但是……
他们的内心不免有些不安。
万一双花要是一直分不开的话……
这可能性他们简直不敢想!
“祖师,不知这双生花究竟要何时才能分开?”在嘲风明里暗里地示意之下,少典有琴到底也有些急了。
双花花灵合在一处,当然是没什么问题的。但若继续这样下去,出来的……岂不是一个人?
“这事……不急啊”,灵璞祖师摇了摇手中的扇子,开始打哈哈。
“也许是……是那个……时机未到啊……”
想当初,地脉紫芝花灵分开,大约是由于母株被毁,又投胎人族,所以才会以双胞的形式降生。
现在么,花只有一朵……他也说不好这花灵到底有几位。
但这猜测,灵璞祖师可是无论如何都不敢宣之于口的。
“这……”玄商神君有些无奈。
这还不急啊!?
眼看着这花越长越好,却还没有分离。
急死他了都!
“究竟还要等多久啊……”
神君默默地走近双花,冷不防脚下一个踉跄。
“神君,您无事吧?”灵璞祖师虽然是个小老头,但也忙不迭上前搀扶。
若是真像之前石屋那样再来一次的话,天后要一直念叨他了。
“本君无碍。”少典有琴很快就缓过来了。
“多谢祖师。”
他和嘲风两人每天都比赛着给地脉紫芝浇灌心头血。
难免有点头晕。
不过只要地脉紫芝好,就行。
此时,神君也不管什么古语云,不能揠苗助长,要循序渐进了,一心一意就想快些看到花灵化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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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昙儿……”
浇完花,无事之时,少典有琴习惯性地坐在嘲风搭建的凉棚之中,对着地脉紫芝说话。
“你什么时候才回来啊?我真的受不了嘲风了……他还敢嫌我阴晴不定……”他们两个哪哪儿都不对付,自己完全不想理他。
其实,如果不是亲戚,他们应该不可能成为朋友,不打起来已经很好了,最多不过面上的交情而已。
“昙儿……”
玄商君从来不知道,原来一年的时间能这么长。
在玄境里度过的那一千五百年,都不像现在这么煎熬过。
一阵风吹过,花朵摇曳,像是在回应着他。
“昙儿,你听见了是吗!”少典有琴猛地站起身来。
白天没有星星,他无从判断。
所幸还有这风。
“我……”玄商君努力按捺住心中升起的强烈情感。
“……对不起,我不该和你说这个。”
只要她能回来,和嘲风相处算什么,不论让他做什么,他都愿意。
“我知道,你已经很努力地在长大了。”
“谢谢你。”
风又刮得大了些。
甚至吹得地脉紫芝都掉了几片花瓣!
“!!!”
神君赶紧上前开始检查地脉紫芝。
是的,他与嘲风二人,已经变得草木皆兵了。
大多数情况,他都很平静。
因为没有什么事情会让他觉得紧张。
但她的事情,全是例外。
他的喜怒哀乐,皆系于她一身。
“这东丘的风还真是大……”玄商君已经完全忘记自己上一刻还在感谢清风送信,完美演绎了何为“阴晴不定”的一个神。
现在,除了照看地脉紫芝外,他们便再无事可干,就差怼着双花数今天究竟长了几片叶子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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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神君”,灵璞祖师摸了摸下巴上老长老长的胡须,“依老朽看,花灵大约不日就要化形了。”他本来还想拖一拖,但谁能想到,这上古奇葩居然长这么快!
灵璞祖师当然是不知道嘲风和少典有琴二人到底是怎样拿心头血漫灌双花的。
“所以,我们必须要将双花分开。”
等花灵化形了可能就来不及了。
到时候真的出来一个人,他哪边都交待不了。
终于!
这一天,他们真的等了太久了。
二连襟大喜过望,对视一眼后齐齐看向灵璞祖师。
“事不宜迟,咱们赶快吧?”嘲风急不可耐。
“是啊,祖师”,玄商神君同样一脸期待,“我们要如何分离双花呀?”
自己和嘲风不止一次谈起这个问题。
武力是断然不行的。
要是拉扯之间伤着任何一个,那他们俩谁都不会同意。
“这个么……”灵璞祖师一边卖关子一边想着应对的策略。
这个他哪里能知道。
本就是史无前例的事情。
“神君之前为了修炼,割除过欲念,想必还记得分离神识之法吧?”被逼上梁山的灵璞祖师灵光一现,“花灵毕竟是神魂,没有肉身,所以……老朽以为,我们可以如法炮制。”
“???”嘲风不解地看向少典有琴,“老五你不地道!还藏私啊?”
他不由自主地喊出了声。
“这……”被点名的玄商君按照惯例无视了一旁的嘲风。
他一脸为难地看向灵璞祖师,“这的确是一个办法。但……”
虽然不会伤到神识,但分离神魂不是完全无痛的。
昙儿最怕痛了。
而且他从没有在别人身上用过这个法术。
要是不小心出了岔子可怎么办啊!
“我怕会伤到花灵。”少典有琴罕见地有些犹豫,“而且昙儿怕是不能接触我的清气……”现在的她,那么小一朵,他的清气对她而言,可能是剧毒。
“我们可以改良之前的方法。”灵璞祖师提醒道。
“或是让嘲风殿下来分离浊花。”
“我同意!”嘲风对神族的法术一窍不通,毕竟他们沉渊族只会破坏。
所以尽管他平日里总是逮着老五占些嘴上的便宜,但他还是完全相信神族的法术的。
尤其是少典有琴。
四界第一不是浪得虚名。
他很少佩服什么人,老五的确算一个。
“你!”神君转头看向嘲风,一脸的不认同。
这个嘲风,现在居然这么不谨慎了。
“神君,如果不试试的话,等到花灵化形之时,可就来不及了”,灵璞祖师甩了甩手中的拂尘,“到时候若只有一位花灵……”
那可怎么分啊?
“这绝对不行!”两个连襟同时吼出了声。
怎么分?
那必须要分开啊!
难不成他们之间还要分单双日吗?
不不不……问题绝不是这个!
光是想想,简直就要疯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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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觉得,我们可以用心头血引诱她们分开?”嘲风终于想了个折中的主意。
也难怪嘲风想到这个,浊花的确是胃口很大。稍稍一个不满意就飘过去打他的脑袋。
“可是……”
神君自然也清楚自家娘子的德行。
那可能要饿上她几日,他哪里舍得。
“这也不行,那也不行……”嘲风急了,“那你还有更好的办法?”
“……”
狠心饿了双花一日后,二人便开始了嘲风提议的引诱大作战。
然而,这侧清花依旧乖乖的,根本没有要往自己飘过来的意思。
那厢,浊花也没有如他们预料的那样,不管清花,只顾自己吃得饱饱的就行。
简而言之,两个花灵依旧黏得难舍难分。
“都说你出的是馊主意了,还不信!”
……他就知道是没用的。
昙儿她不是这样的人。
“都是你,害得昙儿她一日都没饭吃!”
玄商君将气都撒在了某恶煞身上。
“看着我家葵儿挨饿,你以为我会好受啊!”嘲风自然针锋相对。
“行了,为今之计,只能强行用清浊之力将她二人分开。”
“……”玄商君沉默以对。
这是最后的方法了。
他当然不愿这么做,可他别无选择。
“嘲风!我教你的要诀你都记住了吗?可别伤着我家昙儿!”
把夜昙的花灵交给嘲风,玄商君心里当然不舒坦。
“记住了!”他又不是笨蛋,怎么着也算沉渊第一恶煞好嘛!
嘲风没好气道:“开始吧。”
“你先喂一下花啊!”
“……事情真多!”嘲风一边抱怨,一边老老实实跟着少典有琴开始投喂双花。
等花灵吃饱合足,如往常那般开心地飘在东丘上空时,却感觉到了自己的身体和魂魄都在被拉扯。
玄商君和嘲风刚一开始施法,花灵就开始震动,发出呜呜声,似是小兽鸣叫。
他们的花……好像在呜咽哭泣。
凡在场之人,都不免有些不忍。
“对不起……”玄商君望着空中的花灵喃喃道。
“老五,我们最好快点。”一旁,嘲风已是狠下心来,逼迫自己全神贯注在一侧的浊花身上。
——————————
依靠少典有琴和嘲风合力,他们终是分离了紧紧贴在一起的清浊双花。
一青一紫两朵花在天上飞了一会儿,又飘回了玄商君和嘲风的手中。
不得不说,玄商君还是非常嫉妒嘲风的。
清花本就温润至极,因为心头血喂养的关系,现在很听他的话。
至于这浊花么……很黏人,只是对象不是他。
光是想一想,玄商君的内心就五味杂陈了。
就在少典有琴思绪辗转之间,若蛱蝶般停于二人指尖的双花开始大放光芒,复又旋转腾空。
“昙儿!”少典有琴不可抑制地喊出声来。
他终于可以摆脱嘲风了!
终于!
养花的这一年多,嘲风不仅老膈应他,还总用虫子来恶心他。
当然某沉渊恶煞也少不了激动一番。
“葵儿!”
光芒渐收,眨眼间,两朵花已经变成两个小娃娃,在空中旋转。
成功了!
神君与嘲风对视一眼。
很好!他二人相看两厌的生活已经结束了!
少典有琴与嘲风当即施法,将两个婴儿分别摄到了手中。
随后,他们赶紧将手上软绵绵的一团交给对方。
虽然着急,二人的动作倒是极尽轻柔。
“昙儿……”
“葵儿……”
看着怀中的婴儿,玄商君和嘲风的眼神都变得柔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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花灵复生的消息,第一时间就被飞池送往了离光氏的皇宫。收到消息的离光旸跟着飞池来到东丘,前后根本没有耗费多少时间。
与此同时,谷海潮也赶去了沉渊通知雪妃。
嘲风虽然在各方面都很能干,尤其是在应付女人这方面,可他毕竟没带过女娃娃。
不过他已经计划了许久。
老五他娘是天后,恐怕是没有时间照看重生儿媳妇的。
还是让自己母妃来吧。
反正他母妃就他一个儿子,平日里也只是在落薇洞忙着养生,间或在四界游玩。
不看他媳妇看谁?
“葵儿!昙儿!”
暾帝跌跌撞撞地来到东丘,一路上,因为过于心急,还不小心踩着了一些东丘的花花草草。
还好,这些花草都是草木精灵,并不会因为被暾帝这个凡人踩上几脚就轻易狗带。
“暾帝。”玄商君向赶回来的离光旸点头致意。
“岳父……”嘲风还是不死心地试图喊“岳父”。
也许喊着喊着,岳父大人就习惯了呢?
“我葵儿和昙儿呢?”此时,离光旸显然没心思和两女婿客套了。
“在这里。”
暾帝小心翼翼地接过两个襁褓。
同时,他的两个女婿就跟两堵墙一样,一左一右地包夹住他。
这显然就是怕他老眼昏花了,抱不住两个婴儿,一个失手就掉了哪个。
看破不说破。
“……”
离光旸低下头去,就这样抱着襁褓之中的两个婴儿,左右仔细端详了一番,却没再说话。
他从没有像此刻这般,清晰地记忆起二十年前的那个夜晚。
那夜,他也是像这样抱着女儿们,看着躺在床上生机已断的妻子。
虽说自己的葵儿还有昙儿是花灵转世,大约是有了肉身,他总觉得她们是真的很像她。
而且……要说外貌,昙儿才是那个最像梓潼的。
葵儿则是性格更像些。
“暾帝?”玄商君喊了一声,终于将离光旸从那苦涩的回忆中唤回神来。
“啊……”离光旸抬头看了他们一眼,神色复杂地张了张嘴,终是嘱咐道,“婴儿什么都不懂,你们两个没经验,千万小心。”
“岳父大人你就放心吧!”嘲风拍着胸脯保证道,“我们一定会照顾好二位公主的。”
“是啊暾帝。”神君难得和嘲风意见一致。
“而且我母妃马上就来了!”嘲风补充道。
“我母神也会来的。”神君当即表示他们家绝对不可能输给嘲风。
他二人摊开手,已经迫不及待地想要接过自家媳妇了。
“好。”离光旸冲他们点了点头,将手中的女婴分给了他们二人。
尽管受国师桎梏,但离光旸好歹大半辈子都在统领人族。
活过半生,城府,总还是有些的。
“有你们照顾,寡人放心,那……寡人先回去了。”
“飞池,替我送送暾帝。”玄商君吩咐道。
“送岳父大人。”谷海潮去请雪妃尚未归来,嘲风只能口头相送。
暾帝点点头,颤巍巍地转身,跟在飞池身后离开。
离光旸其实不知道,善意的谎言与残酷的真相,究竟哪一个会更好。
……也许,真的是他老了,记错了呢?
回到皇宫后不久,离光旸便对外宣告自己身染沉疴,整日躲在离宫之中养病,也不见朝臣。与此同时,离光氏的政务也都交给了东宫打理。
满朝文武,竟是无人知晓,他们这位有个神族女婿,仙丹更是随便吃的陛下,究竟是得了什么病。
于是,外间都在传言,离光旸是仙丹吃多了,修仙修魔怔了。
——————————
按理来说,比起神族,花灵的生长速度只慢不快。
地脉紫芝的花灵要长回二十岁的样子,起码得几千年。
但……
按不住有两个喜欢拔苗助长,还不顾及自己身体的神魔在。
自花灵复生以来,玄商君并未如愿以偿地过上摆脱嘲风的清净日子。
原因无他,浊花花灵幻化的婴儿在他身边时刻都可能哭闹个不停。
她只在嘲风面前乖觉。
清花自然也是同理。
“这就叫‘有奶就是娘’吧!”嘲风看着在雪妃怀里咯咯笑的婴儿,开启了日常的嘲讽模式,“真不愧是小姨子啊!”要是葵儿也能有这样的食量就好了。
话音刚落就遭遇了自家亲娘的怨怪眼神一枚。
雪倾心一边瞪人,一边喂了怀里的小婴儿一颗浊气丹。
神君正在旁边逗着婴儿,自是忍不住立刻反驳,“你少胡说。”
“我们昙儿就该多吃点,然后快快长大,对不对?”说着,他便拿手指轻轻刮了刮夜昙的鼻子。
打从花灵化形开始,常驻东丘的一神一魔,的确是满怀期待的。
少典有琴看着摇篮里的婴儿,心头是按捺不住的兴奋、激动。
每一天,都尽心尽力,小心翼翼地照料这小不点。
功夫不负有心人,两团婴儿很快就长成了两个奶娃娃。
人虽然是长大了不少没错,但清浊双花却还是和连体婴儿一样。
走到哪里都手拉着手,黏糊得很。
比起清花,浊花显然更大胆。
感觉到自己不喜欢的大股清气,她有点警惕,但还是大胆发问。
“你是谁呀?”
“我……”被这样一问,神君也不知道要怎么回答。
他总不能对着个娃娃说“我是你夫君”吧?
绝对会被当变态的。
“哟,傻孩子,这你都不明白啊,你是他的童养媳啊~”被嘲风派来看孩子的谷海潮吐槽道。
“什么呀?”身为奶娃娃的浊花词汇量不大,她才刚能把路走稳,当然不明白“童养媳”是个什么玩意儿。
“……没什么!”神君赶紧蹲下来,试图哄她,“昙儿,忘记他说的!”
“我不……”浊花不依不饶,“‘同养席’到底是什么嘛?姐姐你知道吗?”她看向清花,“是不是好吃的啊?”
顺带偷偷吞了吞口水。
“这……我也不知道”,清花为难道,“谷海潮……”她回过头想找人问。
“……”
罪魁祸首谷海潮默默后退两步,试图将自己的身子融入黑影之中。
要是嘲风在,估计要暴打自己一顿。
玄商君的话,应该还不至于为了这事动手吧?
神族殴打他这个沉渊族,好歹也算是外交事件了!
“昙儿是饿了吗?”神君终于发现了可以切入的话头,“我带你……你们去吃好吃的?”
“好啊!”浊花用手擦了擦嘴角的口水,连连点头。
———————————
得益于无微不至的照料,花灵成长的速度异乎寻常的快。
只是……事情似乎并没有两位连襟想象得那样顺利。
“哎,你听说了吗?”
天上的神仙都在议论一件事。
“都少说两句!”霓虹自然是听说了这事,喝止了还在传播闲言碎语的神仙们。
可在九霄云殿的不光是三真,天后和清衡。
消息自然而然就传开了。
“母神,兄长他……”
清衡很担心,也很失落。
“他……会挺过去的”,霓虹拍了拍清衡的手,既是在安慰他,也是在安慰自己。
有些事情,他们真的无能为力,只能靠他自己去面对。
养花灵到大约十几岁的模样,玄商君和嘲风才开始发现不对。
种出来的地脉紫芝自然是千真万确的,但却并不是他们想要的。
也难怪他们到现在才察觉到不对劲。
原因无他,少典有琴与嘲风,谁都没有见过青葵和夜昙小时候的样子。
花灵刚长到人类小孩五六岁的样子时,身边也不是没有人觉得奇怪,二人只以为自己肯定是想多了。
凡人不是有句话——女大十八变嘛。
而且,不管旁人怎么说,他觉得……分明是有些相像的。
如此想,玄商君便也释然了。
双花一天天地成长,转眼就到了读书习字的年纪。
她们俩的爱好,说起来也和从前大差不差,但总还是有些细微的区别。
比如,青葵对医术总是淡淡的,而夜昙亦不再那样喜欢紫色。
玄商君与嘲风都是聪明人,隐隐都有些感觉。
然而,谁都没有提。
谁都不敢想这种可能性。
究其根本,他们不愿意相信。
直到双花长大到十几岁的模样。
他们再也无法自欺欺人,才真的能确认——
不是。
她们不是自己全心全意等待的人。
真的不是……
可怎么会不是呢?
那是受到感召,凭空而生的地脉紫芝母株与花灵啊……
……也是。
自己怎么会天真地认为,他们能种出一样的花灵呢?
———————————
刚意识到事情的真相时,少典有琴是拒绝接受的。
伴随不可置信情绪的,还有愤怒,如山洪,似潮水一般涌上心头。
他们是不是一开始就知道一切?
所有人……他们是不是合起伙来骗他?
他要去找他们问个明白!
玄商君转身欲走,脚步却不由地顿住了。
他发现,自己并不知道,应当去找谁。
三真?母神?
可他明白他们的用心。
那……该去找暾帝吗?
可是,以什么样的立场呢?
暾帝可是失去了心爱的两个女儿啊……
那种痛苦,或许比他们更甚。
……怪不得当初,暾帝会露出那样的表情。
这些年,他和嘲风再三派人去请,暾帝竟也没有来看过两姐妹一次,而是躲在离光氏的皇宫之中闭门不出。
想来,一定是因为怕他们两个就此绝望吧。
可是,就算是迟些知道,他们难道就会好受了?
聪明如少典有琴,也不知道这个问题的答案。
他只能日复一日地喝酒。
旧日滋味,齐齐涌上心头。
他想起辣目喝酒时的心情了。
何以解忧,唯有杜康。
钟鼓馔玉不足贵,但愿长醉不愿醒。
可长醉不醒,终究只是一个美好的愿望。
大多数时候,他依旧是惶惶不可终日。
当然,另一厢,嘲风也好不到哪里去。
还是雪倾心举着狼牙棒,强行将他带回了沉渊修养。
为了让两个花灵小姑娘不感觉到异样,紫芜和帝岚绝主动请缨,带着她们两个去兽界玩两天。
等浊花嚷嚷着要回家的时候,三真便又带她们上了天。
他们甚至做好了把四界都玩上一遍的打算。
双花不在,主要是浊花不在,热闹的东丘又安静了下来。
它本就离四界中心都有不远的距离。
且现在东丘凡是能化形的生灵,都跟着大队出游了。
他们走后,此处唯有盛开的花朵和尚未化形的草木。
安安静静的。
千年万年。
这感觉太熟悉了。
少典有琴看着茁壮的地脉紫芝母株发呆。
天地之大,总归又只剩下自己一个人。
这东丘,好歹比什么都没有的玄境好。
他明明是最能忍受孤独的,如今竟然……
枝叶随着风轻轻摇动,沙沙作响。
一个人也没有。
这也……太折磨人了。
……他们都走了。
自己应该做点什么吧?
做点什么呢?
片刻后,玄商君便化作一道蓝光星光,离了东丘。
可是,自己到底应该去哪儿找呢?
少典有琴没想好要去哪里,颇有些犹豫踟蹰。
待那些故地都走遍了,他便只能在人兽两界瞎转悠。
“昙儿!”
目之所及,他感觉每一个人都是她。
可近了,又知道不是。
“你谁啊!”兽界的姑娘性子野,一下就甩开了这个来历不明的登徒子。
当然也有路人直接被他这神神叨叨的样子给吓跑了。
“……”
少典有琴其实很清楚,这些都是幻觉。
可即使是幻觉,他也一样甘之如饴。
总比什么也没有强吧……
他始终不愿接受,她是真的离开了。
情感压倒了理智。
昙儿,你到底在哪呢?
最后,无处可去的玄商君只能选择回到东丘。
之后,少典有琴便把自己关在东丘的房里。
什么也不干。
反正孩子也大了,用不着他每日看管,东丘周围也都是自己设的结界,在结界中,她即使翻出花来,也没关系的。
而且,三真已经跟他说过了,会带双花去外面好好玩上一阵子。
玄商君闷在房中期间,清衡紫芜都来劝过他。
但他谁也不想见。
失落,痛苦,种种心情,到底是无人能诉。
就算说了,也没有用。
他也是问过的,若再求一下东丘那些草木之灵,重新感召,结果会不会不一样?
面对自己的疑问,灵璞祖师叹了口气,摇了摇头。
最终,只有霓虹进了少典有琴的房间。
他不可能连长辈都拒之门外。
“有琴……”霓虹看着自己的儿子。
他又和归墟刚平之时一样,憔悴得很。
从小,他就是个感情充沛的孩子。
即使是自己养的宠物死了,也要难过好久。
后来清衡和紫芜出生了,被少典宵衣教育要当好兄长,就克制了许多。
“母神……”少典有琴的脸色很难看,还是强撑着朝霓虹施礼,“让母神担心了,孩儿……无事。”
他就是很难过。
从前,归墟永远在那里。
它带走了他的师父,威胁着他的父亲,他的弟弟,威胁着四界所有生灵。
一直以来,他的愿望都是——希望这个祸患能永远消失。
现在,归墟真的不见了,可他的爱人也不见了。
从头到尾,他的愿望就只有一个——亲朋好友,大家可以长长久久地在一起。
可事与愿违。
许是他真的太贪心了吧?
“有琴……”霓虹欲言又止。
她经历过,当然明白这是很难接受的事,任何的言语安慰都无济于事。
自责、内疚、痛苦……又无计可施。
她从来都不是一个合格的母亲。
天底下没有哪个母亲能无动于衷地看着自己的孩子去送死。
可天后的责任压着她,让她说不出“放着归墟不管”这种话。
不是有琴,就会是别人,那个人的亲人也会跟着痛彻心扉。
午夜梦回之时,她何尝不觉得,那种痛,多少能让自己心中的内疚减少些。
……
她没想过,老天竟能给她第二次机会。
她这样的母亲,本不配有这样的幸运。
昙儿是她的恩人。
可是……
自己的孩子还能有这样的幸运吗?
还有谁能救昙儿?
霓虹再次感觉到那种熟悉的无力。
就算她贵为天后,还是什么忙也帮不上。
“过来……”霓虹张开手臂。
“母神……”神君多少有点羞赧。
他都多大了。
见儿子不动,霓虹主动便迎上去,抱住他。
这样的感觉,真的久违了。
她这个儿子自一千两百岁起就开始闭关。
在他成长的过程中,自己已经错失了许多。
只有时间能治愈一切。
霓虹抱着他,像是要透过重重岁月帘幕,抱住过去时光里的那个孩子。
整整一千五百年。
他的喜怒哀乐都与自己无关。
这是怎样的一种错过?
他们是母子,又有君臣大义挡在前面。
昙儿走了,最痛的是他。
万幸的是,孩子还活着,自己还有机会弥补。
对结局oe的怨念。
凭空感召这种东西,我就满脸问号。
你们信吗?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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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9章 七情·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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