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1章 七情·四

昙华跑开了。

但她满脑子都是四个字——离光夜昙。

嘴上说着不稀罕,心里却更迫切地想知道——

离光夜昙究竟是个怎样的女人,才能让玄商神君……

如此难以忘怀。

夜晚。

昙华又一次故技重施,蹑手蹑脚地溜到过去戳破的那张窗户纸边偷窥。

偷窥他写信。

更多时候,是看他弹琴,看他摩挲着她的旧物,看他坐到天明。

有时,他发现屋外有人,她便化作花灵急速飘走。

虽然时有惊险,但总归没有一次被他逮个正着。

此刻,灯光摇曳,昙华安静地偷看着屋里人。

她发现,每次回东丘的夜里,他总会待在房里写信。

那些信……

她回想着自己曾经读了一晚上的那些信件。

那些信绝大部分都在问她到底什么时候才会回来。

因为离光夜昙曾说过,神仙活得久,那说不定下一世她就会来找他的。

所以他就一直等。

她不明白,这种一看就知道是骗人的鬼话,君上这么聪明的人,居然也会相信。

离光夜昙,你究竟爱不爱他?

既然你们爱得死去活来的,那你应当知道他是怎样的性子……

怎么忍心用这样的一句话去困住他呢?

怎么忍心留他一人在这世间苦寻不得,生生煎熬呢?

哪怕就说句“我走了,永远都不会回来了呢”?

也好过给他这残忍的希望。

离光夜昙,你究竟是个怎么样的女人啊?

昙华真的想不明白。

她觉得,也许,这个名满四界的离光夜昙并不爱少典有琴。

至少……不如她爱得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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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过,不管昙华明不明白离光夜昙是什么人,日子都像流水一样过去。

期间,为了应对她的叛逆问题,玄商君也曾多次找她谈心。

“我不想再待在东丘了,我想出去!”

她想离开他试试看。

“不行。”她才那么点大,他怎么能放心。

现在的孩子真实越来越难带了!

玄商君无奈扶额。

小时候,自己也带清衡和紫芜。

他们多乖啊!

她就知道他会是这种反应。

“你要是不答应,我就去找别人带我离开!”

“没有本君的允许,没人会带你走。”神君的脸色冷了下去。

要管教她,自己就必须保住身为家长的威严。

“那我就自己想办法!”

“你没忘记吧,我可是地脉紫芝的花灵!”

昙华气势汹汹。

“你就不怕我吸干整个东丘吗?”

草木精灵也是由清浊二气构成的。

“你……”神君有点惊愕,“你怎么能说这种话!”

“简直胡闹!”

“你看我敢不敢!”每一朵浊花都有自己的执拗。

“……”玄商君沉默地看着眼前的小姑娘。

他忽然就记起了夜昙刚上天时,一日内违抗数条天规的样子。

如果他继续拘着她,恐怕她也会像昙儿似的,跟他闹。

小孩子不能逼得太紧。

“这样吧昙华,你想什么时候出去,一定要找个大人陪同,好吗?”

少典有琴松了口。

“我不在的话,你就找其他人。”

他的确是想去人间碰碰运气——保不齐昙儿就已经转世了呢?

可不管怎么样,东丘始终会有一个人值守的。

“你都不在东丘,结界还是你设置的”,昙华忍不住嚷嚷,“我要怎么通知你,让你放我们出去啊?”一点都没诚意!

“这样吧,我教你个法术,你可以随时联系我”,玄商君放缓了声音,“行吗?”

“……”有这种方便的法术之前他怎么不知道教自己一下!!!

“好!!!”昙华没好气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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常驻东丘的这么多大人里,昙华其实最喜欢素水,大多数时候,她都是让素水带着自己离开。

素水是沉渊族,比较容易拿捏。

所以昙华毫无顾忌。

“素水,你和你喜欢的人怎么样了?”此时,昙华逛着街,挑着路边摊上的小玩意儿,装作漫不经心地谈起相关话题。

“我们……”想起谷海潮,素水就一肚子气,“他就是嘴欠!”

她根本不想提他。

“哎……”昙华叹了口气。

果然各人都有各人的烦恼。

“昙华小姐……”素水面露难色,“时间不早了,不如我们早点回家吃饭吧?”

每次出来,她都有如芒刺在背。

万一昙华出了点什么事情,自己可不好交待。

“哎呀,还早嘛!”难得出来一趟,她才不愿意就这样回去。

“素水你看那!”

不远处有个戏班子正在搭台唱戏,咿咿呀呀的,好不热闹。

“走,咱们去看看!”昙华向人群中跑去。

……今天,拿吃食勾引这招居然也不灵了。

“小姐!你等等我!”素水急忙跟上。

“素水,过来这边坐。”

昙华拉着人坐下。

舞台上的伶人正挥动着水袖,唱着她一知半解的词。

“一向年光有限身,等闲离别易**,酒筵歌席莫辞频……”

“酒……”

昙华灵机一动。

“素水,你帮我去买几坛子人族的好酒来。”

“小姐,那你……”素水最怕的就是昙华指使自己做事。

她分身乏术,就更看不住这位小祖宗了。

有好几次,这祖宗支开自己就跑没影了,等找到的时候,才发现是和画店老板唠嗑唠得忘了时间。

“我在这里等你~”昙华吐了吐舌头。

怎么可能~

她还想再去市面上看看还有没有漂亮的紫色衣服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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东丘。

玄商君一睁开眼,就看到了魂牵梦萦的人。

他的眼中闪过不可置信。

……自己大概又醉了。

“昙儿?”想得太久,梦得太久,现在,她活生生出现在眼前,他反而忐忑。

紫衣的女子点点头。

她早就想过,不如扮作她的样子试试看。

所以会借着谈心的名义找上他,又把加了点小料的酒当作道歉的礼物。

昙华露出一抹自觉端庄,实在奸计得逞的笑容。

“是你吗?”

她……这是梦是真?

昙华又点点头。

她不知道离光夜昙到底是如何称呼对方的,也不知道离光夜昙的声音是什么样子的,只能不断重复着点头的动作。

玄商君忍不住捏了捏自己的手。

……是真的疼。

“昙儿!”

不安的心情已被失而复得的惊喜所取代。

“你终于回来了!”

少典有琴冲上前,紧紧拥住眼前人。

他不知道她为何在这里,也不想细究原因。

不管怎么样,这次他绝对不会放手了!

“你不会再离开我了对吗?”

“君上……”昙华忍不住扭了扭。

他抱得太紧,双臂牢若枷锁,似要把人烙印进身体里。

她有些不舒服。

“对不起对不起,弄疼你了……”神君赶紧卸了手上力道。

他是太激动了。

“……”昙华乖巧地摇摇头。

能不讲话就不讲话。

“昙儿……”

耳鬓厮磨。

细细的风卷在两人身上,又滑开去。

味道却并不全然一样。

“……你……”

少典有琴渐渐松开了眼前人。

他怔怔盯着她瞧。

星眸深深,似能透彻魂魄。

婉丽的面容纹丝不动,像精致的玉雕。

昙华不是不想回答,但她学艺不精,怕一动就漏馅。

“你……”

他感觉,像是被一盆冰水兜头泼下。

玄商君抬手捏诀。

残余在身体中的酒意迅速散去。

“……”千日醉无色无味,但她到底是低估了他的法力。

“昙华,你为何要扮作她的样子……”少典有琴脸上泛起淡淡的无奈。

他不想继续在她面前失态。

不想将这份伤心摆在台面上,供人观瞻。

“你怎么发现不是的?”昙华一个没绷住,“啪”的一声,变回了原来的样貌。

“她会叫我‘有琴’。”

他没忘记是谁找自己来喝酒的。

不然变形这种小法术,怎能瞒过他的眼。

“你……别闹了”,这场闹剧搅得他身心俱疲,“时间不早了,快回去睡吧。”

“我不要!”

“昙华,我知道,你是为了安慰……”

神君口中的“我”字尚未出口,昙华已经喊出了声。

“我喜欢你!”

“你……”虽然他对这份情愫……也并非全无所觉,不过小孩子的喜欢……

向来都是三分钟热度的。

“你胡说些什么。”

他不揭破,就是为了避免此时的尴尬。

“我是认真的!”昙华早已将各种可能的拒绝之辞都想了一遍。

“我调查了你们过去的事情,也知道你一心一意在等她。”

“只要你愿意,可以把我当做是她……”

为了达到最终目的,她不在乎先当一会儿替身。

“你可以当她是投胎了,没有记忆,但还是陪在你身边呀。”

“君上,我保证,这变身法术我会勤加修炼的!”

虽然这次化形只是化了个脸,下次一定可以变得更好。

回应她的是长久的沉默。

“……”把昙华她们牵扯进来,是他的错。

“……君上?”昙华不得不开口打破这沉默。

“昙华,谢谢你的好意。”

少典有琴斟酌着开口。

“我知道,你是不想让我难过。”

“我不是同情你,我是喜欢你!”她哪里有这么多同情心。

“你不是她。”

“都是地脉紫芝的花灵……”昙华不明白,“为什么我就不行了!”

“……不行”,少典有琴的声音传到昙华的耳中,“你是你,她是她。”

温言都凝成了冰霜。

“可是……”

“昙华,你还小,还不明白什么是爱。”

“你不是任何人的替身。四界中,也没有人能代替她。”

“爱一个人是一心一意的,以后你都会明白的。所以……别再想这些荒唐的事情了。”

“到底是谁是不明白,是谁更荒唐啊?”

昙华有些恼。

为什么一定要通过否认她的感觉来拒绝她呢?

她生气了!

“君上。”

昙华站起身,指着书柜,毫不客气地反唇相讥。

“你真的准备对着这堆画度过漫长的岁月吗?”

“昙华,你怎么……”神君自然不知道昙华已经溜进来太多次了。

每一次,她都只是偷偷地看,再偷偷地放回去。

“君上,你知道吗,我去人界和兽界找过离光夜昙的画像。”

“……”他就说她是怎么有办法变得那么像的。

“但那些话本子的插图都画得太抽象了。”

“我不甘心,就在你房间里找。”

“我想,你不可能会不保留她的画像的。”

“果不其然,我找到了画。”

昙华一把拉开书柜的门,将里面的画轴通通都拿了出来。

不止一幅。

有背影,也有正面。

昙华随手展开了其中一幅。

是幅正面像。

“这就是你喜欢的人。”

一遍遍细看这些画的时候,记忆也若潮水一样涌上来。

离光夜昙的画像,其实小时候她来这里探险时就见过。

那时候,她还偷偷猜测,这美女指不定是她们姐妹的娘亲呢……

现在想来,多么可笑。

“这些画……”

“这么久了,也没有泛黄。”就像他对离光夜昙,就像自己对他。

他们之间,是一种错位的情感。

昙华低头摸了摸手中的画卷,念出了上面的题词。

“览而增恸……”

“我岂不达天命而不能割情乎……”

真是……

让人生气!

“撕拉”一声,猝不及防,昙华手上的画应声断作两截。

“昙华你做什么!住手!”

神君一抬手,便将昙华怀抱着的画全摄了过来。

“你为什么要撕画!”

少典有琴看着手中的画,语气中带上了明显的指责与质问。

“呵,为什么……”

他生气了……

可是她也生气啊!

“你居然还要问我为什么?你不知道是为什么吗,玄商君?”

她都这样低身下气了,甚至不介意当个替身。

他还是一点机会都不给。

“从头到尾,你和嘲风,根本没有一刻期待过我们的到来。一切都是为了离光氏的两姐妹!”所以会给她们取一样的名字。

对她好,容忍她不停地闯祸,也不过是因为愧疚。

“我……”关于这事,神君只觉自己辩无可辩,“对不起。”

“哈?你是等着我说没关系吗?”昙华丝毫不给面子。

“……不是”,他不是这个意思。

“我的本意并非如此……”

何为造化弄人,这就是了。

“或许一开始这是个错误,可现在的你们,和一切过去都无关。你就是你自己,昙华……”

“君上。”

“他们都说,我是你的童养媳。”

“你知道的。”

“……”

“之前,你否认过吗?”

“降生后,我不止一次问过你是谁。”

“我有过很多种猜测……我问你是不是我们姐妹的父亲。”

他是神族,但可能她们的娘不是。

“你说不是。我以为你是我们的哥哥,或者是我们的哪个亲戚……”

“但你始终含糊其辞,不说我们之间到底是什么关系。”

“同时,你又亲自教我读书,教我法术,我就想着,那你是师父呗……”

“你又说不能这么叫你!”

“只许我叫你君上……”

不是父兄,不是师父,那还能是什么?

“……”面对昙华的指责,少典有琴自觉无话可说。

是的,如果一开始就说清楚的话,他们之间大概也不会走到这一步。

可他又怎么能对个小娃娃说这些。

左右都是错。

“现在,你急于要和我撇清关系。”

“你还改我们的名字。”

“骗子!”都是骗人的!

“你口里的‘昙儿’从来都是在叫她!”

“我呢?”

“什么都不是!”

昙华的声音忍不住尖利起来。

良久以来,积攒在她心中的怨气齐齐涌上。

她可是地脉紫芝的浊花,度量可没姐姐这么大。

“对不起昙华,是我的错。”

是他认错了人。

但知道了是错误以后,就不能一错再错了。

“我会尽我所能补偿你的。”

“补偿?”昙华的眼睛闪过一丝光亮,“你打算怎么补偿我?”

“你想要什么?”

“我要你和我在一起。”她什么都不缺,只想要这个。

“这不行。”

她就知道!

“那你何必还在这里假惺惺地说要补偿我?”

“昙华……”神君完全不知要如何应对眼前情状。

本来就是他的错,对方还是个孩子,轻不得,也重不得。

“你冷静点,听我说……”

“一开始,我真的以为,我就是你要找的那个转世之人。”

“后来,我以为你是在把我当替身。”

“我没想到,我……竟是连做个替身的资格都没有……”

轻飘飘的一句“错误”,就把这事一笔勾销。

“我们姐妹,就是你们用到一半随意丢弃的弃子!”

“不是这样的,什么弃子,昙华,你真的误会了……”这两个小朋友,一个可爱,一个乖巧,他们怎么会不喜欢。

“少典有琴……你个大混蛋!”

昙华的叫嚷声里带上了些哭腔。

“我讨厌你!”

“让我告诉你,你以为一刻都离不开的人,日复一日,久而久之,都会变得可有可无的!到时候,你甚至会连想都不想她了!”

“她回不来的!”若是能成功,她也不会出现了。

“所以总有这一天的!”

“我等着!”

说罢,昙华看也没看,便将手边能拿到的东西朝玄商君扔了过去,然后夺门而出。

昙华扔过来的是桌上的琉璃天灯。

神君接在手中,追上去便慢了一步,“你等一下!”

昙华“砰”的一声给带上了门。

少典有琴盯着门怔楞了许久,终是没有再追。

他有些颓唐地转身,却差点踩上之前喝空了的那只酒瓶。

它是被昙华的摔门声震得滚到这里的。

……

玄商君弯腰将它捡在手中,却迟迟没有放下。

他忽然又想要找些酒来喝了。

但……

此处无酒。

——————

玄商君推开门,走出了茅屋。

他先是去嘲风房里拿了几坛子酒,随后便走上了小径,来到地脉紫芝的母株之前。

地脉紫芝仍在,却并非远古时分就屹立在东丘的那株。

玄商君摸了摸地脉紫芝粗壮的树干,随后便靠着它坐在地上。

他随手打开了一坛酒。

石屋,竹屋,还有缤纷馆……朝露殿。

自己并不想凭吊什么,那为什么要去那些地方?

是怀念?还是不甘?

或者他只是纯粹想要找个没人的地方哭一下?

可故地重游,也不会让自己更好受些。

归来池苑皆依旧,太液芙蓉未央柳。

芙蓉如面柳如眉,对此如何不泪垂?

“昙儿……”

“你不是说了要保护我的吗?”

“那你什么时候回来呢?”

“还是说……”

“那又是……”

骗他的谎话吗?

他不是不愿意等。

这样的等待,也不是第一次。

玄境中的一千五百年,只有两个结果,成功或是失败。

但那与现在这种没有目标,不知未来的等待,还是不一样的。

那时,他起码还知道,有一日,归墟一定会异动。

而且,他也不必害怕这过于漫长的……时间。

自她离去,不老仙体,无尽寿命,不说无用,反是折磨。

“昙儿,有人跟我说,时间久了,再深重的悲伤,也会淡去……”

少典有琴侧过身,摸着地脉紫芝的树干,喃喃自语。

“真的是这样吗?”

……若她一直回不来,这漫长的岁月里,自己会不会有一瞬间忘记了她的面容?

因为,在不死不灭的永恒面前……

生命微不足道,死亡亦无足轻重。

玄商君凝眸远眺。

徒劳地想要找一个答案。

天上星光明灭。

甚至连危月燕也于这群星中闪耀,如同情人间的肯定。

连归墟的混沌之力,都不能真的毁灭星辰。

“不……”少典有琴不由自主地闭上眼。

他并不想看到这样的回答。

他不得不承认,自己无法再像辣目那样借酒消愁,自欺欺人。

不管怎样,他一定会等下去的。

醒的时候,他从不认为她是真的死去。

“昙儿……我……真的很怕……”

醉的时候,才最清醒。

一抹蓝色身影自地脉紫芝的树干滑下。

其醉也,傀俄若玉山之将崩。

只是无人见证。

——————————

再睁眼时, 眼前还是熟悉的地脉紫芝。

空有相思树,不见合欢花。

阳光打在他脸上。

时间过得很快,又是一天清晨。

昨夜……

他也不知道,自己是什么时候睡着的。

悠悠生死别经年,魂魄不曾来入梦。

唯见月寒日暖。

来煎人寿。

“嘶……”

宿醉加上在地上躺一夜的结果就是头疼。

玄商君只能扶着树干起身,向自己的茅屋走去。

推开房门,桌上正是昨夜被昙华撕成了两半的画。

“……”

修复一幅画,对他而言,并不是什么难事。

袍袖翻覆,那画便恢复了原样。

一切如常……

不可能的。

雪泥鸿爪。

昨夜,昙华那席话,让他清晰地认识到一件事——

夜昙什么也没留下。

“昙儿……”指尖忍不住触上那画中人姣好的面容。

如今对画空呼唤。

有情人叫不出情人应。

他该再画一些的。

山穷水绝处,他能做的,不过对画回眸,凭吊故人。

但不知……

何时能圆未了情?

————————

玄商君将新作的画放入书柜时,却发现门关不上了。

也是,画本来就放得有些多。

他得重新整理一下。

“咦?”

他的清光剑呢?

之前明明挂在这里的。

算了,反正命剑丢不了,还是整理昙儿的东西更要紧。

“啊……”

整理书柜期间,有话本子掉下来,不巧就砸着了玄商君的头。

少典有琴赶紧将书捡起来。

那是昙儿的书,可不能弄脏了。

少典有琴抚过书封,清洁诀下,崭新的书本甚至还散发着墨香。

随手一翻……是柳生寻梦的故事。

千呼万唤感神灵,苍天不负有情人。不枉我,千里迢迢把你找。总盼望,今日面会意中人。

……千呼万唤感神灵,苍天不负有情人。

他就是神灵啊……

千呼万唤始出来……

是不是自己唤得还不够呢?

少典有琴小心将书柜整理好。

现在的他,只有一件要事——寻找复活花灵的方法。

只不过,在那之前,还有自己的命剑……

想也知道,整个东丘敢做这事的人只有一个。

——————————

“昙华?”

玄商君见敲门不应,以为昙华还在生自己的气。

“我进来了。”

房内空无一人。

是的,昙华连夜离家出走了。

还顺走了玄商君的清光剑。

谁都不知道她去了哪里。

不过,要找到她很容易。

因为昙华总是闯祸,一早,少典有琴便安排了一些神族护卫偷偷跟着。

侍卫们也为难得很。

这活就跟护送唐僧的六丁六甲神似的,绝算不上是什么美差。

而且,他的命剑还能提示方位。

玄商君第一时间去见了昙华。

毕竟,护卫可管不了这小姑奶奶,他自然担心。

无奈,对方根本不愿意跟他回去,甚至放狠话说自己和他一点关系都没有,让他别再管了。

地脉紫芝的浊花,向来小气,自私,任性。

他知道。

何况这次……不是她的错。

拗不过昙华,少典有琴只能答应让她自己在外闯荡一段时间。

至于命剑的事,他也没再提。

————————————

就这样,昙华一朵花在外漂泊。

就连自家姐姐亲自来劝,她都忍住了,没有答应。

不知何时,她的容貌长到了十八岁左右的样子。

之后就不再改变。

时光犹如窗间过马。

有一日,身为“四界漂”的昙华终是下了决心。

她按照之前少典有琴教的那样,用手捏了个诀。

于是这日,身在东丘的神君面前突然弹出了几行字。

“明天午时,来缤纷馆一会。”

——————————

“君上,好久不见。”

“昙华,你跟我回东丘去吧?”多年不见,忽然相约,玄商君自是以为她终于想通了。

“我不会回去。”

“昙华……”这么些年,能想的办法,他都用过一遍了。

多说也无益。

她看起来过得尚可……

“那……昙华……你多保重。”护卫会定期向自己报告情况,她也大了,他是该放手了,“若是有事,记得唤我。”

“少典有琴你站住!”

看见自己就想逃,难道她是什么洪水猛兽吗?

“我有好多个问题想问你!”

她今天是打算和他做一个了断的。

“没说完之前你不许走!”

“好。”他来,本来就是想要解决问题的。

接到昙华的信后,玄商君便吩咐了下去,此时,缤纷馆中,并无他人。

正是个谈话的好去处。

“你问。”

“坐下说吧。”昙华一屁股坐下,又朝旁边的空位努努嘴。

玄商君便也掀袍坐下。

“第一个问题,你到底把我当做什么人?”

“你是昙华”,神君正色道,“你是地脉紫芝的花灵。”

“昙华……”身穿白衣的女子喃喃地复述了这个名字。

优钵昙华,花隐于花托内,一开即敛,不易得见。也因此,一旦开花就被视为佛的瑞应,故也被称为祥瑞花。

昙华花形似枇杷,无花而实,即所谓无花果也。

多么短暂的存在。

理应无花无果。

“我……就只能是昙华吗?”

“是。”无论多少次,这答案也是不会变的。

“我知道了。”昙华抬头,盯着少典有琴的双眸,语气平淡,“君上。”

“你怎么了?”眼前人这般平静,少典有琴反而觉得有些异样。

不过……他们毕竟已经太久没见了。

她也长大了不少。

“没怎么啊”,昙华依旧一派轻松模样,“第二个问题,你还在等她吗?”

“是。”

“你分明知道,她不可能回来的。为何还要等?”

“即使希望渺茫,我也会继续等。”一如既往的坚定语气。

现在的四界,没有需要他的地方,他也没有旁的心思。

“好吧。”

昙华眨了眨眼,按下心头酸涩,“那第三个问题是……君上,我和离光夜昙,我们真的没有一点相像吗?”

“我也喜欢看戏本子。”

“你那画像如果准确的话,我们的长相也……不是一点都不像吧?”

“我们的性格也……”

“我承认,你们有一些相像。”

“君上,我听说,你也曾在人间历劫。”《有情侠影录》里的故事,她简直快会背了;书场的故事,她也总听。

“你知道吗,人间的弹词都是这么劝你的”,昙华轻轻地哼起来,“满目山河空念远。落花风雨更伤春,不如怜取眼前人。”

不得不说,昙华的唱功比夜昙要好上很多。

只是小声的清唱几句,她便停了下来。

“呵,我忘记了,你不是词里那个只有‘有限身’的凡人。”

那些劝慰之语,是凡人的理解。

“你拥有无限的时光。”

“那么,第四个问题,佛家都言放下,你这样的得道大能,缘何就会不明白呢?”

“你又为何不放下呢?”神君不答反问。

“我又不是得道高人,只是个花灵……”

他们两个,其实是流泪眼对流泪眼。

都是爱而不得的可怜人。

“做不到很正常。”

昙华毫无愧色地答道。

————————————

“君上,你知道吗?”昙华觉得有点口干,便慢悠悠地拿起茶盏喝了口。

“我喜欢溜到人间,就是想看你为我着急。”

“……”这么多年了,女儿家的心思,他好歹是懂了一些。

“那天晚上,我特地灌醉你,用了化形之术。”

“你不愧是战力无双之人……轻轻松松便识破了我的伪装。”

事情果然不会像泛黄的话本子里写得那般顺顺利利、水到渠成。

“可我不想放弃。”

等待,只是希望他能回心转意。

“大概是因为像你吧?”

“……”他简直无言以对。

“我早就听说有能人异士,能够彻底改变人的容貌。”

离开东丘后,她也的确找到了本领高强的易容师,并向他拜师学艺。

“我想,学好了本事,我就不会被你认出来了。”

一番苦练之后,她有这个自信了。

有无数次,她都可以用离光夜昙的容貌出现在他面前的。

这样的伤心人,只要有一点希望,想是会抓住这根救命稻草的。

可每一次她想这么做的时候,耳畔都会响起那个易容师的话。

“昙华,你真的心甘情愿地去做另一个人吗?”

“……我”,被问的昙华有些犹豫。

她能确定,自己还是喜欢着君上。

她没办法把他当作父兄、师长看待的。

但她不确定,自己是否能委曲求全,永远做一个替身。

想到这里,昙华便挥挥手,将自己的面容化为图上模样。

“有琴……”

天知道她练了多少遍。

“……”

她看见他的眼神变了。

果然,只有在想那个女人的时候,才能看见他七情上脸的样子。

“昙……昙儿……”

因为实在太像,玄商君也有一瞬的愣神。

“她死了。”

没错,她就是这么坏。

“不许你再变成她的样子!”玄商君有些愠怒。

“可你看见我,便会想起她吧?”

“你们是两个人!速速变回来!”

“我只是和你开个玩笑,让你看看我的本事,不用这么生气吧?”

说话间,昙华又恢复了自己的本来面目。

若真如此,她就一点尊严也没有了。

她这一生,已经活得很可悲了。

不能到死还是那么可悲。

——————————

“……再不可如此。”玄商君自觉理亏,因此并不打算深究小孩子这不知分寸的玩笑。

“君上,那你觉得……”白衣的姑娘难得作出一副虚心求教的样子,“作为昙华,我应该怎么活?”

“自当随心意而活。”

“我的心意就是和你在一起啊。”昙华的声音里听不出喜怒,但神情却带上些俏皮。

“对不起。”

“昙华,你还小,你不懂……”

“人间有情。”

“相信我,你一定会碰到那个珍爱你的人。”

“呵……”

“人间是情多……”恐怕是苦情多,离情多吧。

“君上,你活了几千年,就一定比我懂得多吗?”

“我就必须要听你的,热爱整个世界吗?”

“你真的一直都对?我全错了?那就让我一错到底好了。”

“我不是这个意思。”

“我……”被内涵倚老卖老的玄商君有些尴尬。

他的确做下过太多错事。

“对不起,我不该这样说”,不该用一副高高在上的态度去教育她。

“我的意思是,这个世界,有万般趣味,有很多有趣的人,有趣的事……你……”

“既然如此,那你怎么不去游戏人间?”

“我不一样。”他还有重要的事。

“君上,你活了那么那么久,难道就没有过一个瞬间,觉得……”昙华针锋相对,丝毫没有退让之意。

“想死吗?”

“……我……”

过去,他知道自己是惧死的。

如今……倒是明白了什么叫“了无生趣”。

“……你问这个要做什么啊?”

小孩子家家的,仅仅因为自己没有依着她,就这么伤春悲秋。

——————————

“君上,你还记得这把剑吗?”

昙华抽出了偷来的清光剑。

她摸了摸剑身,随后一把将这从不离身的宝剑横在自己的脖颈上。

“昙华你干什么!”心中那不祥的预感成了真,玄商君惊得站了起来。

“你把剑放下!”

“君上,你急什么啊?”昙华奇怪地看了少典有琴一眼,“我就是想把新学的一段戏唱给你听。”

“什么……什么戏啊?”什么戏要抹脖子上吊的,又不是霸王别姬。

“嘘!”昙华朝人做了个噤声的手势,向着缤纷馆中央的舞台走去。

“你听不听?”

没等少典有琴回答,她便念念有词。

“还说要补偿我,这点要求都不肯答应……”

“……我听,听。”他能说什么,只能答应了。

“从今后,远书归梦两幽幽,我会常记先生好,我会常想南山幽,我会思念紫竹萧萧月如勾,溪光摇荡屋如舟。”

少典有琴皱起了眉。

《蝴蝶梦》。

这戏用不上宝剑。

可这词,她是要和自己和解?还是告别?

“相逢虽短,胜一生。”

“青山在,绿水流,让你我只记缘来不记仇。”

唱到此处,昙华觉得有点喘,头上也开始沁出汗珠,便停了下来。

“好听吗?”她朝不远处的人嫣然一笑。

“好听。”她的歌喉,的确比昙儿要好。

“你这剑真的好重……”昙华走近少典有琴,一手扶住桌子,将清光剑暂时搁在上面。

可惜,人生永远不能像戏文里那样简单……

“君上,我还有最后……一个问题……”

“你问。”

“如果你从来没有遇见她,你会喜欢我吗?”

好像一遇上他,自己就又变回那个懵懂无知,天真烂漫的小姑娘了。

最后了,还要纠结一些极其无聊的可能性。

“如果没有遇见她,那这个世界上,既没有我,也没有你。”

他们都不会存在于这个世界上。

更别说遇见了。

“这就是你的答案吗?”

意料之中。

“我知道了。”

很多年了。

这红尘她都走过。

一个婴儿呱呱坠地,到黄土陇中埋,她都经历过了。

不过如此。

离了东丘,离了他几百年,她才知道,自己原是凉薄得很。

这才是她的本性。

那个会撒娇,会直白地说爱,会被爱人不爱自己困扰的少女,不是真正的她。

只要不在他身边,她的心就会变得冷硬。

可这人世明明并未苛待过她什么。

身为地脉紫芝的花灵,法力更是想要多少都有。

无非就是自己的身体可能有极限,但其实也相当于没有。

归墟,已经没有了。

话本里讲述的离光夜昙,想要的是自由。

而她想要的是……情。

是能够让她感觉到自己还正常活着的情感。

可是,她们两个都没能得到自己想要的。

最终,她有了一个决定。

“其实,今天我来找你,就是为了最后见你一面。”

——————————

“!!!”意识到不对的玄商君站起来。

“你别过来!”看出对方是想要夺清光剑,昙华后退了几步。

“昙华,刀剑无眼,你快放下!”

“君上,他们都说神族仁爱众生……都是谎话。”

“对我而言,你真是这个世上最残忍的人了。”

遗憾无限趋近于永恒,她不是不明白。

所以现在她也要拥抱这种永恒。

“昙华!”玄商君自是不能认同她的极端做法。

她到底是太年轻了。

“你做这种事情一点意义也没有!”从头到尾,他只希望她好好活着。

“把剑放下好吗?听话。”

“是吗?”昙华露出一个嘲讽的微笑。

额上的汗珠滴落在地上。

“……没有用的。”因为那是他的命剑,不可能会听她的。

少典有琴一抬手,清光剑便回来了。

可昙华还是倒在地上,像一朵盛开的花,从枝头落下。

始料未及。

“昙华!你怎么了!!!”

少典有琴冲上去,抱住昙华倒下来的身体。

“为什么……”

她明明就没有武器。

“我好累,咳咳……”

“你别动!我给你治疗……”看到昙华口中吐出的鲜血,玄商君也有些慌了。

他尚确定不了原因。

“别……碰我……”昙华推开他的手。

“你浑身都是清气……真的觉得……能救我?”

只会让她死得更快而已。

说完这几句话,又一股鲜血自她口鼻之中涌出。

一切……自然都是计划好了的。清光剑不过是个幌子,昙华提前吞了大量至纯的清气丹。

没有足够的浊气丹丸,他没机会,也没能力救她。

到沉渊之前,她就会完蛋的。

“你先别说话!”

神君没空回复她,他正忙着检查她身上的损伤。

“君上……”

昙华抬手摸上少典有琴的脸。

很好!

他终于没躲开了。

果然,只有这种时候她才能碰到他。

尽管玄商君已经尽可能敛了清气,可昙华的手仍是被清气灼伤。

“我在。”一番检查过后,玄商君已经明白了,只有浊气能吊住她的小命,“昙华,你别怕,坚持住,我马上带你去沉渊。”

“我不去。”

现在这样便很好,五内俱焚。

“由不得你。”

“我……不去!”昙华挣扎起来。

“不是说要……补偿我吗?死……都不遂我意……是吗?”

玄商君的动作猛地顿住了。

“……为什么啊……”

“你……为什么要这样做啊……”

他的罪过已经够多了。

昙华虽然不是昙儿,那么多年,看着她慢慢长大。

为什么要和她一样,选择自戕。

为什么要用这样的方式报复他?

“离光夜昙……她是为了四界,你这……到底是为了什么啊……”

少典有琴的声音很轻。

他当然明白,她是怎样的人。

说离开,就离开。

百余年,也从来没有回来见他一次。

“为什么……”

“这句话……应该我来问吧……哈……”

昙华忍不住笑起来。

“真是奇怪……”

“……你都没有放弃,为什么要我放弃呢?”

“你别说了……”

“君上……”

昙华不停地戳人痛处。

“其实,我是想要帮帮你的……”

“……你……在说什么啊?”

他不明白。

“玄商君,你连这个……都承受不住的话……怎么继续复活她呢?”

“在我之后的每一个人,每一个错误……”

“你又准备……怎么……应对呢?”

“昙华,不是的!你……不是,不是错误……”

从头到尾,都是他一个人的过错。

涌出的鲜血染红了二人的衣物,昙华却还是笑容满面的。

“君上……”

“我还想再……看看你的……剑,可以……吗?”

“好,好”,少典有琴再次化出了清光剑,将它放到昙华手上。

“昙华,你再撑一下……”

“这剑……”还是那么好看。

“我把剑……还给你了……”

故剑情深。

她比不了。

——————————

“妹妹!”

缤纷馆外突然响起了一个女声。

清浊双花本有感应。

早在心口剧痛之时,锦葵就已经感觉到了不对。

这日,昙华当然不止约了玄商君。

她先和自家姐姐告了别。

锦葵当然觉得她状态有些不对,原本打算等她忙完以后,再去找她谈谈的,因此并未按昙华计划的那般离开。

只是在不远处找了个茶馆。

谁知,事情居然会演变到一发不可收拾的地步。

“妹妹!”锦葵冲到了昙华旁边。

“昙儿……”她握住了昙华的手。

“你……”原来是这样……她是早就想好了去死。

“……”

少典有琴还没回过神来。

他尚沉浸在内疚与自责之中。

但凡……自己给她些希望,是不是她就不会死……

“君上,昙儿她给了我一封信。”

“您要看看吗?”

锦葵擦了擦脸上的泪。

发现根本擦不完后,便停止了动作。

她自怀中拿出一封信,双手呈上。

“……”少典有琴默默从锦葵手中接过了信,展开一看。

不是给他的。

姐姐,你千万不要太难过。

你有自己的生活。

即使我不在,也没关系的。

姐姐,你不要怪我,更不要怪你自己。

你也不要……嫌我没出息。

我想了几百年,才做出这个决定。

我之所以这么选,原因有很多。

我喜欢君上,姐姐你知道的。

但我不爱这个世界。

为了姐姐,为了君上,我装了很久。

可我装累了。

现在的四界,没有归墟需要我去做英雄。

四界那么大,的确也有不少有意思的人,但也仅仅只是有意思而已。

根本不值得我耗费心力。

君上的爱,是我唯一想要的东西。

我知道,他永远不会接受我的。

那便也无所谓活,无所谓死。

再这么浑浑噩噩地活着,我都怕自己要忘记了……

忘记了东丘的那个自己。

我想要让自己再一次感觉到,那种激烈的情感。

就只能在那个时刻了。

其实,不死……也不是不可以。

这世界上,有许多人为了生存,不惜出卖自己的一切,自己的身体,自己的时间,自己的自由,自己的良心,自己的尊严。

与他们相比,我太不知好歹。

我应该像戏文里唱得那样,山高水长,就此别过。

可是……

我们是因东丘的草木之灵对离光氏姐妹的希冀而生,整个人,整条命都和她们脱不了干系。

这两个的女人就像两朵阴云,永远笼罩在我们头上。

我想要有自己的选择。

我想要和离光夜昙这个人彻底划清界限。

那就只能选择死。

当然,我也想要帮君上克服一些软弱。

要救一个人,还是一个死人,从来没有那么容易。

他应该有这样的觉悟才对啊。

姐姐……

我是输给了离光夜昙。

但我也赢了。

离光夜昙能为她死。

我也可以。

我知道,没有人能和死人争,就算我死了,也争不过离光夜昙。

既然她是千载之后,万古难平……那么,我就先离她近一步吧。

最后,我也和离光夜昙一样卑鄙。

我才不要幡然悔悟,才不要欣然祝福,祝他能等到她。

也不要潇洒离开,远走天涯,至死不见。

我要他记住我。

姐姐,对不起。

但是我想,你总是能够理解我的。

我本来就是个坏人。

——昙华。

——————————

一旁,锦葵定定看着躺在地上的昙华。

血色与白衣,居然为缤纷馆带上了些奇妙的旖旎。

“妹妹……你的心痛……姐姐都明白……都明白的……”她又何尝不是如此呢?

她虽然选择什么都不说,可并不是什么都不懂的小女孩。

一死明心,了却夙因。

昙华是干脆利落地赢了一城。

可是……

那至纯的清气,是自己挨不过昙华的撒娇,给她的。

当时,昙华只说她的一个朋友生病了,需要大量的清气丹丸,自己正和玄商君闹别扭,所以不好意思找他要。

然后又塞给她一封信,神神秘秘说这是报酬,让她回了东丘再看。

这叫她……

如何能原谅自己呢?

锦葵猛地捡起了地上的清光剑。

转瞬间,白皙的脖子便撞上了剑锋。

青色光芒大盛,自她身体中溢出。

在玄商君讶异的眼神中,她缓缓地倒了下去。

泪断剑,情多长。

此时,昙华身上散出的紫色光芒也像是有感应一般,渐渐地聚拢到清光剑剑身之上。

地脉紫芝的花灵兜兜转转了一番,终是消散。

又是一年春来到,唯院中落英缤纷,簌簌而下。

——————————

远在沉渊的嘲风得到了谷海潮传回来的消息,一屁股跌坐在了椅子上。

“大人,您……屁股没事吧?”谷海潮难得一脸正经。

“无事。”

他的心,也不可避免地和屁股一起疼起来。

只是心头血的效应吧?

嘲风闭上眼。

久久不愿睁开。

她们到底是他看着长大的。

沉渊恶煞久久不能回神。

“老五他怎么样了?”缓了小半个时辰,嘲风才看向谷海潮。

“玄商君他……”谷海潮回想了一下东丘的情况,“他在找寻用母株再度复活花灵的方法。”

“……”嘲风默然无语。

人有七情。

喜、怒、忧、思、悲、恐、惊。

神和魔,其实也一样。

只要他们不是真的全然无情。

真的是……太可怜了。

少典有琴这样的神,与他们都不一样,注定是会内疚的。

“大人,我们真的不去帮忙吗?”

他当然知道,谷海潮这么问,就是想让自己回东丘帮忙。

“不去。”

对于双花之死,嘲风不是不伤心的。

那是于他们满怀期待之中诞生的孩子。

他当然也不想看到这样的结局。

但就像之前他尊重青葵的那些选择一样,这一次,他也会尊重花灵的个人意志。

“你回去告诉他,这一次,我是不会帮他的。”

天道循环,生生灭灭……

救了又如何,又不能许人家什么。

只不过是徒增烦恼。

“是。”谷海潮应声而退。

————————

面对夜摩的催促,海山没有马上走。

他要亲眼看到结果。

“怎么样,我就说,我的噬心之阵,不可能失败。”

夜摩洋洋得意道。

在这个没有办法复活的离光夜昙的噩梦里,他终于抓到了少典有琴的弱点。

“你现在放心了,可以走了吧?”

明明之前失败了那么多次!

海山有些不屑。

“这次你真能获取他的神魂吗?”

“你就放心吧!”夜摩拍了拍海山的肩膀,“之前我答应你的,全都会做到。”

“最好是这样。”海山嘟囔道。

“知道了就快滚回去,别误了我的事。”

夜摩开始全神贯注地指引清气与神魂。

之前,嘲风所用的,所谓沉渊族的诛仙阵,也不过就是日常年久,所以传成了个残缺的版本。

神族那里也有这个阵法的另一版本——“噬心阵”。

这个名字是对的。

但用法却不一样,神族所知,不过就是噬心阵能消除困于阵中之人的法术。

他们哪里会知道,这噬心阵,本是上古时期的神魔用来进行精神攻击的法阵。

既然要精神攻击,自然是要保证对方不能武力挣脱,自然要能情随境起。

“我不走,我要看到你成功。”海山不依不饶的。

自少典有琴身上散出重重清气,正被夜摩引在一个特质的法器之中。

夜摩的唇角勾起了一抹笑。

一切都如他所料,相当顺利。

只是下一个瞬间,蓝色的光芒突然大盛,照亮了整个房间。

夜摩不由自主地眯起眼。

他看到,有个模糊的人影正站在自己对面。

夜摩想要抓住,无奈操纵清气并非他所长,最终只能任由着蓝色星光闪烁着远去。

“该死……”

“怎么了?又失败了?”蓝光熄灭后,海山抱着手肘开始翻白眼。

“没有的事!”夜摩矢口否认。

“只要再试一次就行了。”

噬心阵能将他重复无数次的噩梦显现出来。

只要有了至清之气,他便可以糅合之前取得的嘲风身上的魔气,制造出自己想要的。

此时,蓝色清光早已穿过重重路障,越飞越远。

最终飞向一个不知在何处的蓝色人影手中。

蓝光绕着他的指尖晃动了半天,随后消失。

没有人知道,此时的四界,真与假的边界早已开始动摇。

还有一个番外。

七情,按《礼记·礼运》,喜、怒、忧、思、悲、恐、惊。

对应七种情绪。

喜:知道花可以复活。

怒:其实可以算是愧疚?暾帝没告诉他,反而还瞒着他。

忧:担心昙华

思:思念夜昙

悲:知道不能复活,不能相见的悲伤

恐:害怕复活不了她,害怕忘记她。

惊:震惊于昙华的选择。

灵感——《一人之下》陈朵篇。

我岂不达天命而不能割情乎——《旧唐书·文德皇后传》

生命微不足道,死亡亦无足轻重。——毛姆《人性的枷锁》

我会常记先生好——越剧《蝴蝶梦》

故剑情深——许平君和刘病已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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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1章 七情·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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