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了少典有琴的带路,夜昙自然很顺利地离开了天界。
此时,云阶月地已被熙攘街市取代。
“走走走~”她顺利成章地当起了向导。
二人来到了魍魉城。
闻着四界通衢中的混乱气息,听着草际鸣蛩,夜昙忽然感觉舒服多了。
魍魉城四通八达,自然也连接着沉渊的入口。
说实话,沉渊她还从来没有来过呢。
是啊,她怎么会从来都没来过呢!
也难怪了,青葵如何能放任夜昙来这种地方,自然把她看得严严的。
后来么……
后来她就被没有情缠上了。
夜昙深吸了一口气。
“呦~这满满的恶人味儿啊~”
她相当满意。
倒是她手上牵着的小孩子有点焦躁。
魍魉城的清气很少。
少典有琴本能地对这种混乱的气息感到不适。
他正用袖子遮着脸,只露着一双眼睛。
引得周围人纷纷侧目。
“……”夜昙低头看了看他。
还真是有够格格不入的。
倒不单纯是因为长相。
比起魍魉城中那些穿得乱七八糟,还拖着鼻涕的小孩……
他一整个打扮都太干净了。
怎么说呢,卓卓如野鹤之在鸡群。
“来,把这个穿上。”夜昙拉着人走到一个小摊边,买了件黑斗篷就要往孩子脑袋上套。
“我……”少典有琴露出些微嫌弃的表情。
他在穿不怎么干净的斗篷和继续被人行注目礼这两个选择中纠结了一会儿。
“怎么?”夜昙挑眉,眼神中透出几分不容置疑。
这孩子现在真的特别现眼。
人在江湖,怎么能当这样的显眼包呢!
“……我穿。”最终,他还是妥协了。
往便宜斗篷上甩出多个清洁咒后,少典有琴勉强罩上了黑斗篷。
夜昙带着人继续在小巷子中穿行。
按照地图,二人很快就来到了沉渊的入口——晨昏道。
“到啦~”夜昙有些兴奋。
她本人早对沉渊相当感兴趣。
沉渊威名,一向震慑四界。就连天界神族也多有忌惮。
想到终于能够一探究竟,沉浸在圆梦边缘的夜昙加快了步伐。
晨昏道上并没有严密的守卫。光是山上堆积着的累累白骨,就足够让人望而却步了。
“哇喔~”
夜昙倒是一脸兴奋。
这里绝对比天界有趣多了。
一望便知。
每一根白骨背后,可不都是一个故事吗?
“你怎么了?快走啊!”
正当夜昙准备大摇大摆进门时,她明显感觉到,手边牵着的孩子脚步放慢了许多。
“哦~~你是不是害怕了?”她觑着孩子的神情,得出了这个结论。
孩子的手随着夜昙的问话轻微抖动了一下。
“我哪有!”他不能承认。
“那咱们这就进去吧~”
“……”少典有琴抬头,看了看尸骨成山的晨昏道,终是不肯再走。
“我……我想走了。”
他们对付沉渊的方法,是诛肉身,毁元神,万劫不复……
现在自己秘密潜入,那要是被那沉渊族发现,可能也会落得和这些神族先辈们同样的下场。
那归墟怎么办?
而且……还会引起神族与沉渊族的矛盾。
历来的神魔战争,都是腥风血雨。
南天门、晨昏道,都是见证。
“不准临阵脱逃!”
站在一边的夜昙倒是来了兴致。
她觉得小孩现在这表情很有意思。
他害怕了,但还在嘴硬。
不似之前那个各种神气的样子。
这才对嘛,小孩就该有小孩的样子,好过小小年纪,搞得老气横秋的。
“哎呀,你怕什么嘛,我会保护你的~”
“你……你真的会保护我?”小孩抬起头,看向夜昙,眼神亮亮的。
“……”这问的,夜昙都有点惊讶了。
不过,她倒想看看这孩子傻到什么程度。
“嗯嗯~”于是夜昙继续点头忽悠小孩。
“我会保护你的。”
“那……”少典有琴咬咬牙。
“那就去吧?”他当然知道,临阵退缩不好。
“……”
夜昙也没想到,他居然真能相信她。
她盯了孩子一会儿,突然就良心发现了。
“哎呀,算了算了!”
她还是改天再来,哦不,再做这梦吧。
“我们走吧?”夜昙拉着孩子转身。
“?为什么不去了?”被她牵着的孩子还没反应过来。
“我……忽然就没心情了。”还不是为了给你台阶下!
这孩子,笨的时候是真的笨。
“我说你啊……以后可不能这么随便地跟着不认识的人走知道吗?”
“可明明是你……”明明是她先嘲笑他,说他连沉渊都不敢去,怎么这会儿又说他?
“你不怕我这个沉渊恶煞是骗你的吗?你不怕晨昏道里早就埋伏了大队人马等你吗?你不怕我们把你抓了然后威胁你爹娘,最后再把你撕票了?”
“你就这么自信能打得过我们?”
“我……”面对夜昙的三连质问,少典有琴有些语塞。
“可是……”他觉得,她没有那么坏。
说来也怪,完全没什么理由,他也没有想过硬要维持脸面的后果。
对方明明都公然宣称自己是大恶煞了。
“以后一定要记得,不要随便相信别人了,知道吗?”夜昙一副语重心长的长辈模样。
“嗯……”小孩似懂非懂地点点头,手倒是抓她抓得更紧了些。
他不是很明白,为什么就不能相信别人。
她虽然是恶煞,但既然能说出这番话,就说明不是坏人。
……怎么感觉失忆了后,他变得更傻了?
而且,也乖上许多。
“哎呀,真可爱~”
夜昙蹲下身,用另一只手狠狠地捏了孩子的脸颊一把。
“你干嘛……”孩子有些恼,也有些羞。
从来没人会这么对他。
还说他……可爱什么的。
周围人夸他最多的是——“真聪明”。
“既然不去沉渊了,就让恶煞姐姐带你去其他地方玩玩吧?”没等少典有琴抱怨完,夜昙领着孩子准备原路返回。
“恶煞姐姐,那我们现在要去哪里?”小孩有点疑惑地看向夜昙。
要玩他当然没意见了。
“当然是去玩一些好玩的地方咯~”夜昙晃了晃牵着小孩的手,又从胸口拿出地图来摇了摇。
好不容易有机会来一趟魍魉城,她当然要好好耍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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魍魉城,说小不小,说大不大。
到底从哪里开始玩呢?
夜昙看了看手中地图,一下便有了主意。
“就去那里吧!”
毕竟这魍魉城地图还贴心地标注了各色必去圣地。
赌场啦,秦楼啦,应有尽有。
于是乎,夜昙拉着孩子在一处僻静建筑前站定。
“恶煞姐姐……”少典有琴又摇了摇夜昙的手,“这里是哪里啊?”
“我们……为什么要来尼庵啊?”
也难怪孩子疑惑,夜昙所到之处,是一座牌楼。
牌楼里厢是一座庙。
庙门的牌匾上是三个字——水月庵。
“这你就不懂了吧,这可不是普通的尼庵!”夜昙笑得一脸花开。
“带你见识一下,开开眼界~”
说罢,她便拉着小孩扣响了庵门。
这个地图上写的必游圣地。
她没来过。
也不知道里头究竟别有何种洞天。
“姑娘,您是两位吗?”不多时,门就开了。
只是,出来的人却不是师太,而是小厮。
夜昙看了看院里忙着端茶送水的侍从,淡定吩咐道。
“要个雅间,一个座那种。”
“这位姑娘”,小厮看着夜昙,表情有点微妙。
“您只要一个座吗?”他开口确认。
“没错~”
“……那,您二位这边请。”
小厮将他二人引上了楼上雅间。
“姑娘,要不小的还是给您开两人包间吧?”
“哎呀不用”,夜昙指了指身旁的孩子,睁眼说瞎话,“其实,他只是长得高而已,还小呢!”
“所以,你可不能收我两份钱哦!
说罢,她便一屁股坐下,又拉过孩子,将人抱在腿上。
孩子挣扎了一下,夜昙便给了他一个相当有深意的眼神。
暂时将人安抚住了。
“这里有什么?”
“回姑娘,咱们今日是豪华折子戏套餐。”
小厮殷勤道。
“还附送美食。”
那就听听看好了。
“拿着吧~”夜昙给了侍从一个金珠。
“记得来点零嘴啊。”
对吃食,夜昙总是很大方的。
而且自己抱着孩子呢,总归够省出一个雅座的钱。
“姑娘稍等。”小厮拿了钱,便乖顺地退下。
不多时,菜就都上齐了。
“咦,我们没点这个呀?”夜昙望了望桌上的精致摆盘。
“姑娘,这是我们这送的点心。”
夜昙顺手就拿起一个。
“馒头?
她正准备啃呢,却被打断。
“姑娘……”
小二面部的神经抽了抽。
“咱们这水月庵,又名馒头庵……”
“哎呀我知道,所以你们才会送馒头嘛。”
夜昙看了看手里的馒头。
这么大的一个戏院,居然这么抠门。
她想扔,又犹豫了一下。
不能和食物过不去。
“你要吃吗?”她将馒头递给怀里的孩子。
离光夜昙的一大优点就是不浪费食物。
少典有琴摇摇头。
那馒头看上去松松软软,白白嫩嫩,闻上去……嗯,也香香的。
可是他们神族都食清气,不吃这些。
“算了”,夜昙正要啃起来,手上的馒头似乎像活了一样,咕噜噜地滚走了。
“喂喂!”
夜昙正纠结着自己要不要追。
灯光却暗了下来。
“我馒头!”夜昙一脸不可思议地看向小厮。
免费的!
“欸,你眼睛怎么了?”
“长针眼了吗?”
“姑娘……”
小厮眼睛抽动得更厉害了。
“不如小的再给您上一些别的吧。”
看来今天这姑娘不是来寻乐子的。
也是,哪有带着小孩来的。
小厮完全忘记了自己之前想的——孩子是富婆娈童,她要再找个人玩些花活的可能性。
“那我要豆沙馅儿的。”
“……好嘞。”明明一出手就是金珠,居然还真的连一个馒头都不肯吃亏。
此时,雅乐声已经响起来。
出来的是十二个身着繁花,衣着锦带的女子。
排成一队,上了舞台,翩翩起舞。
夜昙便也不再揪着馒头不放了,朝小厮挥挥手。
“速速上来~”
“恶煞姐姐……”
倒是怀里小孩的注意力还在夜昙身上。
“你刚才那样是什么意思啊?”
“我哪样啦?”夜昙莫名其妙。
“就是……那样嘛!”小孩转过头,模仿了一下夜昙方才那个别有深意的眼神。
“你是不是看出这尼庵里有古怪?”
明明是尼庵,却没有尼姑。
所以才示意他不要打草惊蛇。
“我就是让你坐好啊!”
“!!!”孩子知道自己上了恶煞的当,便要从夜昙腿上下来。
“过来!”见小孩试图去找其他的座位,夜昙一把将人拉住,不顾他的反对,又按回了自己的腿上。
“为什么啊?”小孩不乐意了。
他们怎么能坐一个椅子,这成何体统嘛!
“我只付了一个人的钱。”小孩子干嘛要单独坐啊?
“你又不是没钱买两个位子!”他刚才都瞥见她那个大荷包了。
“费钱啊!”
这小鬼还是一样的不识人间疾苦!
“……”孩子不说话了。
他身上没有魍魉城的货币。
“……”
果然,有钱是大爷这个规矩,就算是他,也明白的。
“那要不你去坐着,等小二上来了你再过来?”见小孩一脸憋屈,夜昙提供了一个自认为贴心又聪明的建议。
“……算了。”师父教过,君子慎独。
“我还是站着吧?”
“哎呀,别动!正精彩呢!”夜昙的耐心迅速耗尽。
“我们为什么要来这里?”小孩也有自己的执拗。
“你知不知道,了解人间最快的方式就是这个了。”
“你又不能多待。”
“真的吗?”
小孩半信半疑地看向舞台。
伶人正动情地演唱着。
“悔不该,恃才傲物违世俗,无心功名落第归。”
“悔不该,忤逆高堂绝后路,六亲皆断家难回。”
“当初不识穷滋味;今方知,人生无钱百事悲!”
“就比如现在这出吧”,夜昙指向那唱戏的伶人。
“他就是因为穷,所以抛弃了与之私奔的爱人,然后和富家小姐成婚了。”
“他怎么能这样!”孩子简直不可思议。
这太超出他的理解范围了。
“你听下去就会知道了。”
“钱与情,难两全。”
“曾经三九知寒冷。”
“我不能,不食烟火只为情。”
“我不能,爱花反使花遭殃。”
“这一身破衣,两手空空,三餐薄粥。”
“四方流浪,五经扫地,六亲不认。”
“七颠八倒,九曲断肠……”
“凡人……怎么都这样啊……”孩子花了好一会儿才理解究竟发生了什么。
这和他想的,也太不一样了。
“凡人怎么了?”夜昙不开心了。
她自己也是凡人。
“你以前根本就没有受过穷。”
“所以才能说风凉话。”
“君子爱财,取之有道。”
“重财没有错,但他理当更重情才是。”
“就算自己的女人要跟着自己受苦?也一定要在一起?”
“可是……可是……”孩子到底没什么世俗经历,三下两下就被夜昙问懵了,有些底气不足起来。
“……那至少也该问问她是怎么想的吧?”
“而且……而且钱总能再赚的。可重要的人,失去了就是失去了。”
那姑娘和人私奔固然不太好,可她都怀了他的孩子了。
他怎么能这么狠心呢?!
“你真这么想?”
见孩子点头,夜昙高兴起来。
也是啊,自己认识的没有情,就是这样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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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得不说,这楼里的戏是相当不错的。
小官与花魁的神情,把那一种怜香惜玉的意思,做得极情尽致。
对饮对唱,缠绵缱绻。
“……”夜昙低头,看了看怀里小孩那认真的神情,忍不住坏心眼地用手去蒙他眼睛。
“看呆了?”
“不是……”少典有琴试图用手扒拉开夜昙的手。
这里的舞蹈,和天界很不一样。
他自己对乐之一道,也有些涉猎。
从前并没有听过这样的风格。
按腔落板,音调凄婉。
竟是神魂能被唱得动摇。
《乐记》上言,情动于中,故形于声。声成文,谓之音。
诗词一道,但能传情,不能入骨。
所以知声、知音、知乐。
平时他也抚琴,怎么就没有这样的境界?
这界下的事物……可真是神奇得很。
少典有琴忽然生了些感佩之情。
“弟子老实醒也……”台上的名伶水袖挥动,嗓音柔美中又透着一股不为人知的苍凉。
“再不想烟花故人,再不想金玉拖身,除了籍看茱黍邯郸县人,着了役扫桃花阆苑童身。”
剧情急转直下,让人忍不住叹息,甚至落泪。
“恶煞姐姐……”少典有琴转头看向夜昙。
“这出戏……叫什么?”听了半天,他才想起这个。
歌台暖响,春光融融。
神仙也会受不住凡间的诱惑吗?
“是个痴人……”台上的人还在感叹。
夜昙一时无语。
她也有些出神。
“这个是《邯郸梦》。”她定了定神。
看来姐姐所言非虚。
靡靡之音,着实是有些魔力的。
“就是讲你们这些神仙下凡历劫的。还有什么《长生殿》啦,《黄粱梦》啦……”夜昙扳着手指数道。
“《长生殿》是什么?是讲凡人要如何长生的吗?”孩子好奇地看向她。
“就是神仙妃子的事情嘛。”
神仙本是多情种,蓬山远,有情通。
情根历劫无生死,看到底,终相共。
尘缘倥偬,忉利有天情更永。
不比凡间梦,悲欢和哄,恩与爱总成空。
“不过……都一样啦。就是‘跳出痴迷洞,割断相思鞋’,然后就上天去了。”
“喔。”
笑骑双飞凤,潇洒到天宫。
人神向礼,果然如此。
可喜可贺。
玄商神君毕竟悟性极高。
可下一出他就看不懂了。
“这又是……在说什么呀?”
孩子眨巴眼。
之前那个讲如何得道的,他明白。
可现在这个“你昨霄个夜沉沉醉卧蕊珠宫,今日暖融融误入桃源洞”又是什么意思?
也是在说修仙吗?
“就是……寄生草嘛。”
夜昙的表情微妙起来。
“哎呀就是……”
“‘鸳鸯交颈期千岁,琴瑟和谐愿百年’嘛。”
她也不能和个孩子讲什么桃源吧?
戏还在继续演着。
“情尤重,意转浓,恰相逢似晋刘晨误入桃源洞,乍相逢似楚巫娥暂赴阳台梦,害相思似庾兰成愁赋香奁咏。你这般玉精神花模样赛过玉天仙,我待要锦缠头珠络索盖下一座花胡同。”
“刘晨是谁?”
“岂不闻楚王梦神女,刘、阮入桃源。这你都不知道啊?”
小孩乖乖摇头。
“真是孤陋寡闻!你们天界都不看人间的书吗?”
“……有。”但天界的人间藏书也不算多。
“可父帝不让我们看的。”他忍了一会儿,还是忍不住自辩。
“所以刘晨到底是什么人啊?”
“哎呀,你长大了就知道了。”
……不过这小鬼现在也有一千岁了吧?
哎,这叫什么事儿嘛!
“下一出下一出!”
夜昙忍不住朝着台上叫。
他们可是贵宾!
坐的是雅间!
而且,早上本来也就他们两个客人。
“还有,我豆沙包呢?”
“好好好,姑娘您稍待。”很快,就有一个小厮笑容满面地迎上来。
剩下的便在一旁议论纷纷。
他们就没有看过有客人来这里纯看戏的。
这豪华折子戏大礼包多数情况下不过是个摆设。
但这水月庵到底是秉持着“顾客至上”的理念。
很快,下一出就上演了。
“这出《红丝错》……怎么样?”夜昙满意地啃着包子。
“我觉得……”孩子若有所思。
“人……真的很有趣。”
能够编出这样跌宕起伏的戏文来。
错嫁啦,易嫁啦,代嫁啦,这种事情,他是做梦都想不到。
虽然他也不做梦。
孩子想要笑,却又下意识以袖掩面。
他是不能随便笑的。
错的……是红丝吗?
因为离得太近,他甚至能闻到,青丝的香味……
是和他母神不一样的味道。
————————
然而,这样的和谐却没能一直持续下去。
二人又开始争起来。
“他不惜牺牲自己的亲生孩子,是忠君。”
“呵……”
夜昙忍不住笑出了声。
现在台下演到了《赵氏孤儿》。
门客程婴将自己的孩子扮作主人之子,摔死在屠岸贾面前。
谁要是摊上这么个爹……
那可不得死嘛。
夜昙瘪瘪嘴。
“那照你这么说,要是有一天,你发现你父亲不是你父亲,是你的杀父仇人,你还要放过他吗?”
“这……”闻言,孩子有些犹豫了,“可是养育之恩,不能不报……”
但杀父之仇,也不能不报。
人间的难题,是真的好多啊!
复杂到他根本不知道要怎么解决了。
要是师父会怎么办?
“师父……”
“你师父是谁啊?”闻言,夜昙随口一问。
“我师父是……玄光神君。”
少典有琴的思绪渐渐飘远了。
玄境。
玄境就快要筑成了。
最后,他也会是和师父一样的结局……
正当少典有琴沉浸在自己的心事中时,突然感觉到某恶煞的身子一抽一抽的。
“欸……”
“你……你哭了?”
虽然他也莫名被这纠结的情节搞得有点鼻酸。
但也知道男子汉大丈夫,不能随便哭鼻子。
而且,那情节……总觉得有哪里很古怪。
“你别哭啊……”
“我没有哭。”
夜昙一脸泪水地答道。
“这不是……眼泪吗?”小孩偷偷用手指她的脸。
他是没看过沉渊恶煞流泪。
应该说,他根本就没看过活着的沉渊恶煞。
这感觉怪怪的。
“不是。”
夜昙还是一脸泪水地回答。
“我是脸抽筋了。”
“???”
“刚才笑太久了!”
随着张口闭口的动作,夜昙脸上的泪水更猖獗了。
——————————
待夜昙面部的抽筋好容易止住一点,便又去看怀里小孩的表情。
孩子正一脸苦大仇深。
他好像是很有意见啊?
“欸,你不喜欢吗?”
“我都想去唱了呢!”
今天这大礼包是真的过瘾。
听到此处,小孩微微皱眉,一脸不认同。
“我……不是不喜欢。”
曲子好听,人也好看,故事也有趣。
不过……
“……你为何想要去做戏子伶人?那不过是娱人而已。”
他只是不希望自己认识的人去台上演戏。
“哎呀,他们爱演,除了赚辛苦钱,也是在体会其他人的人生。”
“你呀,应该多看看。”夜昙的语气中堆满了嘲讽。
“才不至于这么傻!”
他还在那嫌弃戏子呢,明明自己才是个小傻蛋。
孩子被怼得说不出话来了。
“……哼!”
“哼!”
夜昙毫不示弱地哼了回去。
——————————
戏结束了。
戏么,总是会结束的。
“你这是在干什么?”小孩从夜昙的膝上跳下。
“在打赏啊。”夜昙正往台上扔东西,有些碎银子还砸到了伶人的身体。
“你觉得他们唱得好吗?”
“嗯……”少典有琴想了想,“很特别。”
那就是喜欢咯?
“那你也可以打赏他们。”
“不过……”夜昙话锋一转,眼神中又涌上了一点嫌弃。
“你有钱吗?”
“我……”
少典有琴想起来,自己的父帝的确也经常赏赐天界的乐师们。
那他是不是也应该效仿一下?
这样想着,他便拿手去摸自己的袖子。
没钱。
他本来就不带钱的。
就算有灵珠,也不知道这里能不能用。
最终,他摸出一个乾坤袋。
“哎呀,你都带了什么宝贝?”夜昙的眼睛一下亮了起来。
“我看看!”
三下两下,她就把孩子洗劫一空。
“欸……”少典有琴试图阻止。
奈何失败了。
算了,反正蓬莱里已经有太多了。
最终,夜昙强制没收了小孩很多宝贝,又从自己怀里拿出些金叶子放在打赏用的托盘上。
随后,她心满意足地牵着孩子离开。
——————————
“其实……那些戏文……”
“不过就是唱沙作米,强凫变鹤罢了。”
“一看就是假的。”
“根本不通。”
孩子想起上书囊里先生的教诲,忍不住质疑。
“这你可就错了。”夜昙冲他晃了晃手指。
“这些戏文可不是空中楼阁。”
“英雄壮志难酬,无辜之人冤屈致死……”
“这就是人间?”
孩子还是不愿意相信。
这和师父说的都不一样!
虽然父帝是说过,人族愚顽,但师父也说过,人族重情、重义、重礼。
“这就是现实。”夜昙瘪嘴。
“不然你以为英雄为何是英雄?”
“英雄是百姓的保护神,灭狼烟,扫战尘,恩泽及万姓黎民。”
“但总与苦难为伴,牺牲自己,去成全他人。”
“英雄的宿命就是如此。”
“神呢?”
“高高在上。”
“坐享无尽的荣光。”
“什么都不干,就有人敬仰。”
“倒不如说,他们什么都不干才好呢。”
“为何?”
“照我看呐,造成英雄苦难的原因,就在于神。英雄为了集体的利益,战胜神、得罪或牺牲了神的利益,就会招来神的惩罚。”
“胡说八道!”
“神不是这样的!”
孩子涨红了脸。
“神也是英雄!”
他师父就是!
“你们沉渊族就知道污蔑我们!还欺骗人兽二界的百姓!”
“好好好,不是,不是啊!”见孩子真的要炸毛,夜昙见好就收,开始哄他。
“这只是本煞的一家之言,你不必在意,啊~”
“……哼!”
二人别别扭扭地走到水月庵门口。
听了大半天的戏,先前还很是冷清的街市也热闹了一些。
庵前,有不少挑着担子,走街串巷的小商小贩。
有卖莲蓬的老奶奶。
也有卖面具、佛串等小东西的小孩子。
夜昙的眼风一扫。
“去看看?”
这些东西唬唬小孩是刚刚好。
“……”
“哎呀,别生气啦。”
“想要的话我给你买,就当是……赔罪了。”
“男子汉大丈夫,可不能小心眼哟~”
“你说对吧,小神君~”
她算是看出来了,这神族的声名,也算是他的死穴了。
“真的给我买?”
“嗯!”
谁料孩子简直一发不可收拾。
不仅买光了老奶奶的莲蓬。
还准备买光小孩手里的面具。
还都是赊账。
她的钱欸!
“不是,你买这么多面具干嘛呀!”
夜昙十分不解。
如果说莲蓬还能吃的话……面具有什么用啊?
拿回去当装饰吗?
不对,莲蓬他都不吃的吧?
不是说神族只食清气的吗?
“我拿回去给清衡他们玩。”
小孩头上挂了一个牛头面具,语气中带着些兴奋。
这次下界没带清衡和紫芜,总该给他们带点礼物。
“那个……恶煞姐姐,你还有钱吗?”
无缘无故让人给自己买那么多东西,小孩到底有些不好意思。
“能不能借我一点钱”,神族不能在界下私蓄家产,“回去之后,我可以付你灵珠,法宝也行。”
“你不怕被你爹娘骂啊?”
“我……”
也不一定就会被发现吧?
就算被发现了……
少典有琴想起自己过去的那些杰作。
比如碰坏雷霆柱啦,剪掉自家母神头发,又让他父帝的呼噜声响彻天界啦……
也不会怎么样吧?
事实证明,跟着夜昙,是很容易学坏的。
买完了给清衡的礼物,剩下的就是给紫芜的了。
此时,小孩正蹲在一处卖小鸳鸯的摊位前。
“喜欢吗?”看不出来他居然会喜欢这个。
孩子点点头。
“你到时候要养在哪里?”夜昙想起了那个白玉亭子。
“养在那个水边吗?”
“那个地方不能养东西的……”
“哦~我知道了。”
“你是不是要把这野鸳鸯,送给什么喜欢的小仙女啊?”
夜昙忍不住打趣他。
“你不能说它们是野鸳鸯。”
小孩一本正经地纠正道。
“它们是家养的鸳鸯。”
“还有,这是要送给我妹妹的。”
“妹妹啊……”夜昙的语气意味深长,一点不像相信的样子。
“对。”
“我妹妹特别喜欢小动物。”
紫芜喜欢毛茸茸的东西。
“那……你自己去挑吧”,夜昙拿手点了点小孩额。
“但是差不多就得了啊!”
她身上兽币和沉渊币也带得不多。
再说了,小孩也不能总是惯着的。
“可是……他们卖完了就可以回家了呀。”
“这么多人,你买得过来吗?”
“我……”他觉得,至少庙门前的这几个摊位还是可以的。
“恶煞姐姐,你再借我点钱吧?”
“……”看来自己今天财运注定不佳了。
——————————
二人重新走回了大街之上。
“吃不吃?”夜昙将手里的吃食递了出去。
花了这么多钱,那她不得吃串糖葫芦压压惊嘛。
“我……不能。”少典有琴十动然拒。
“那个……”夜昙看了看孩子的表情。
“你还是想吃的对吧?”
早晨哄他吃豆沙包时,他也露出了这样的表情。
“可是……父帝说过……有琴不能……”
“他又不在,看不见的。”
夜昙将手里咬了一半的糖葫芦递出去。
“给。”
“……”
小孩有点嫌弃,但的确想尝一下。
纠结了半天,到底没忍住,张嘴咬了一颗。
含在嘴里,又酸又甜的。
“好吃吗?”夜昙没错过孩子眼里生起的亮光。
“嗯!”孩子使劲点头。
原来书里说的“甜”,就是这种味道。
“那再来一个?”夜昙将手里的都递出去。
“不用了。”小孩摇头。
“不是说好吃吗?都吃了吧。”
“不用了,你吃。”孩子轻轻推开夜昙的手。
凡事还是要节制。
他今日,的确是过于忘形了。
“真是个怪孩子。”
但这并不影响夜昙的好兴致。
她领着孩子,又溜达进了一间成衣铺子。
自己试了好几件之后,便看到身边的孩子仍旧一本正经地站着。
“你怎么不试试呀?”夜昙有点意外。
“我……”少典有琴本想说自己不喜欢那些颜色,但见着夜昙相当热情地向老板打听起来新款服饰,便也没拆台。
“有有有。”老板笑得合不拢嘴。
随后便递上一堆小孩穿的衣服。
“嗯……这件好像还行”,夜昙在一堆衣服里挑挑拣拣。
此时,她正拿着一团圆的皮袄往小孩身上比划。
“我不喜欢!”少典有琴当即退了一大步。
这都是什么风格啊!
“那要不这件?你去换一下给我看!”夜昙不由分说地将人推进试衣间。
又塞了件狐腋箭袖,并玄狐腿外褂罩衫过去。
“……”
“姑娘好眼光,这些都是小店珍藏的兽界极品啊~”老板仍旧笑得谄媚。
“老板,你能不能便宜点?”夜昙开始杀价。
正在说话间,孩子又从试衣间里探出头来。
“你怎么这么快?”
“……这地方不干净!”孩子快步走到夜昙身边。
“里面有虫子!”
那恶心的东西如在眼前,他不由自主地抓住夜昙的手臂。
“哎哎哎,男女授受不亲啊。”夜昙忍不住调侃他。
小孩只好改抓她袖子。
“哪里有虫子?”
可是之前自己也拿虫吓过招财,他看上去没什么事啊?
果然是强装镇定。
“哪里?带我去看看。”
若是真的,她可以好好讹这店家一笔。
“就是这个。”
“这不是虫子啊!”
“是个草编蚱蜢啊!”大概是之前的客人落下的吧。
“傻不傻啊你!”
夜昙忍不住又去点他脑袋。
“快换吧。”
“我……这些我都不喜欢!”
更不喜欢那个试衣间!
“……”夜昙掀开帘子,望向老板。
“听见了吧,咱们家大少爷不喜欢。再去换点别的货来。”
“是是是。”老板点头哈腰。
这大户人家的公子就是不一样啊。
“……那你看看我这些怎么样?”
这空当,夜昙又将几件衣服比在自己身上。
“哪件好看?”
“……”少典有琴刚想说白色好看,转念一想,觉得夜昙手上那件也不错。
“可是,你们沉渊不是一直喜欢穿黑色的吗?”
“谁规定的?”
“我爱穿哪个颜色就穿哪个颜色。”
“……”
不得不说,她的确是个特别的沉渊恶煞。
“我觉得都不错。”主要是她长得好看,自然穿什么都美。
“真的嘛~那老板,把我试过的那几件包起来~”夜昙小手一挥。
————————
二人才刚走出成衣铺子没过多久,少典有琴突然停下了脚步。
“欸,我的玉佩呢?”
刚才在试衣间里,一片混乱……
“怎么了?”夜昙转过头去。
“方才换衣,我将玉佩摘下来放在桌上。”
他开始回忆。
“好像……忘记带了。”
“那我们去找回来。”夜昙拉着孩子折返成衣铺。
“没有。”店老板转眼间便换了脸色。
他怎么可能还给他们。
他们刚走,他就发现了玉佩,一看就是个上好的材料。近日自己入手了一块兽界的上好兽骨,有了这玉,刚好能做个骨笛。
名字他都想好了,就叫——大道同悲。
届时定能卖个好价钱。
“我这玉就是在你们店里丢的啊!”夜昙“啪”地一下,用美人刺拍响了柜台的桌子。
真当她是个好欺负的软柿子是吧!
“……”少典有琴看了看夜昙,忍不住拉了拉她袖子。
“他们说没看见,不如算了吧?”那玉佩也不是非常稀罕的物品,就是打磨起来费了他一点功夫。
“哎呀,你少插嘴!”夜昙将他的手抹开。
“可……他们说没有看见。”
“你没看见他们的神情吗?”夜昙简直恨铁不成钢。
“他们是在骗你啊!”
就在夜昙转头准备继续理论的时候,她的余光突然看见店铺里厢走出了几个彪型大汉。
“欸……你们干什么啊?!”夜昙摸着自家美人刺,“你们这是个黑店吗?!”
“干什么……”老板不耐烦地朝自家打手挥挥手,“敢在魍魉城撒野,把他们都赶出去!”
“上!”
“等……”少典有琴刚想上前劝架,就被人一把拉走了。
夜昙拉上孩子,撒腿就跑。
她并没有看到,身后有零星蓝光闪过。
————————
“呼呼——”跑出一段距离后,夜昙扶着一处墙壁直喘粗气。
这小孩只是看着轻。
“……怎么……呼……怎么样了?”她看向身边的孩子。
“他们没追上来吧?”
“没有。”小孩看向夜昙的目光里充满了狐疑,“你不是沉渊恶煞吗?为什么要怕他们?”
“本煞还不是怕你打不过他们,又被他们抓去当人质!”
她当然是怕打不过他们。
她可是一顿不吃就会饿得慌的区区凡人!
“哦。”
“你自己的东西丢了,怎么反倒一点都不着急啊?”夜昙挑眉。
“我喝了他们的茶,试了他们的衣服。理该付钱的。”
“哎呀,你是不是傻,那不用钱!就算要,那也用不着拿玉付啊!”
“没事。”小孩一脸淡然,“那个还能再做的。”
“……”敢情都是她在瞎着急是吧?
夜昙没好气地翻了个白眼,突然看见小孩的脸色一下变得煞白。
“你怎么了?”
“……”小孩伸出手指着夜昙的身后。
他的手肉眼可见地在颤。
“虫!”有一大团黑漆漆的东西正飞在半空中,向他们逼近。
“快快快,快躲起来!”夜昙也被吓到结巴了。
她赶紧拉起孩子,往最近的废弃小屋里跑。
——————————
二人跑到院落中。
这院子肉眼可见的空荡荡,他们只能顺势逃进一处厢房,又关门。
“……”
根本关不上。
门都烂得七零八落的。
“……该死的!”夜昙忍不住咒骂。
“怎么办,这……没地方躲啊”,孩子有点傻眼。
“还能怎么办,就跟他们拼了呗!”夜昙没好气道。
“对了!”孩子突然想起了什么。
“你快把乾坤袋打开来!”
此时,他也顾不得许多了,手直接伸向她腰间。
少典有琴从乾坤袋中拿出块白布,罩在他们头上。
他身上有护身法器,唯一需要遮的就是脑袋。
“这是天光绫啊?”
“嗯。”天光绫可避水火,自然也可避虫。
“他们一定是在这里,搜!”
虽然脸都裹在天光绫中,什么也看不见,但他们都听见了嘈杂的脚步声。
完了,追兵居然来得这么快么。
二人缩在废弃的桌案下。
“现在怎么办?”夜昙摸了摸腰间美人刺。
还是只能拼了是吧?
本来可以让他去放火试试看的,但是他又怕虫。
“……我出去引开他们。”这么躲着也不是个办法,孩子一咬牙,准备从天光绫里出去。
“你……”夜昙有点惊讶,“不害怕吗?”
“我……”他当然怕。
“可你是女孩子呀。”
“你别怕。”
“我会保护你的。”
他会向她证明,神族才不是他们沉渊污蔑的那样,神族里有很多英雄的!
说着,孩子便要冲出去。
“你先等一下。”夜昙一把扯住孩子。
这虫看上去很凶,她可不想让他被遮得满头包。
“我再想想别的办法。”
夜昙又打开自己的乾坤袋看。
“啊……”
她的袋子里的法宝居然都没有了,就只给她剩下一个鸟了。
怎么会这样!
这梦也太不合理了!
夜昙气鼓鼓的。
但也无可奈何。
如今,就只能让小九去试试了。
毕竟,鸟总是能吃虫的嘛。
夜昙施了个咒,将姑获鸟放了出来。
现在,她的乾坤袋是真的空空如也了。
“老大,那有只鸟!咱们的虫,都被吃了!”
追来的打手也很吃惊。
“莫慌。”能在魍魉城开店的,当然都是有些本事的。
店家吹起了手中竹笛。
那虫群很快便组成了队伍。
半空中刮起的旋风一下就将一旁猫腰逃跑的两人刮翻在地。
奇妙的是,夜昙的姑获鸟倒是没有被这阵狂风吹跑。
“小九,你可千万要撑住啊!”咕噜噜滚了几圈的夜昙好容易稳住身形,赶紧又爬了几步,捞起一旁还对着半空的虫群发愣的孩子。
“还愣着干嘛啊你!快跑啊!”
————————
就这样,夜昙抱着孩子一溜烟就跑出老远。
刚刚吃的东西都快消化完了!
“恶煞姐姐,你还好吗?”少典有琴有些担忧地看向她。
他还从来没有像今日这般狼狈过。
“呼——”夜昙喘着粗气。
她当然好不到哪去。
头发都乱糟糟的,好在还盖着块天光绫。
“小鬼,你看看,他们追上来了吗?”
“……快了。”
“……”也是,她家小九也不可能一口气吞下所有虫子。
这么跑下去也不是办法。
“你会不会别的法术啊?”
夜昙只能将期待都寄托在大名鼎鼎的玄商神君身上。
“那个那个什么……隐身诀啊、定身诀啊什么的,你会不会?”
“我……”少典有琴彻底愣住了。
“还补归墟呢,隐身诀你都没学啊?”
夜昙没好气道。
“你好傻!”
“我……会。”孩子意识到,承认这事,她大概率会发火。
可是他也不会撒谎。
“你!”夜昙感觉自己一口气差点没能上来。
“……我……”
他只是一时没想到。
绝对不是看到虫子就什么都忘记了。
绝对不是!
“我以为你们沉渊恶煞都很厉害的呀”,孩子一脸无辜地望向夜昙,“不需要我……”
“我本来就很厉害!哼!”
“……我不信,你身上……”她身上浊气也不多啊。
他越来越觉得,她不像是什么很厉害的沉渊恶煞。
而且,厉害的人是不会跑路的!
“你是骗子。”如今,他十分肯定了。
“哦?”
这小鬼还挺敏锐的。
夜昙故弄玄虚。
“谁说我是骗子!”
“我只是想看看要去补归墟的神族大英雄究竟本事有多大。”
“……”
“看什么呢,快施法!”
“哦。”
——————————
“恶煞姐姐,他们走了吗?”
虫子都没有了吧?
听声音,她家小九在天上盘旋了好久了。
“我看看啊……”
夜昙小心地拨开罩在二人身上的天光绫。
“都走了。”隐身术果然是一大利器。
等没有情恢复了,她一定要把这个本事也学来。
夜昙一通盘算。
“下界的人……都这么凶的吗?”明明是对方不占理。
想到方才的惊险一幕,孩子仍然心有余悸。
“其实……”夜昙也不忍心打击他了,“也不完全是这样的啦……”
“恶煞姐姐,我……我想回去了。”他也不知道该不该失望。
“你是不是害怕了?”所以才想回家。
“我跟你说啊,方才那个只是意外……”
“不是。”这个姐姐带他玩了一天,自己不能说让她扫兴的话。
“时辰不早了,我该回去了。”
“那……好吧。”
夜昙想了想,便抱着孩子站起来。
二人踏上了归途。
“你放我下来。”孩子忍不住拍了拍她的肩膀。
“你别乱动。”夜昙托了托他屁股。
“就当是奖励你刚才想为我挺身而出。”
可他也没有帮上什么忙呀。
孩子依旧很不好意思。
“你快放我下来嘛!”
“你知不知道,我低头和你讲话是会很累的?”
“那……”这个他是真的没想到,“那你这样抱着我,就不累吗?”
“你不乱动就还好。”
“……”还装呢,明明刚才就直接瘫倒在地上了。
少典有琴默默捏了决。
她不是恶煞,还带他玩了一天。
自己理应对她好点。
“……”
夜昙只觉自己手上的重量一下就轻了。
孩子默默趴在她肩上。
他还挺乖。
夜昙忍不住摸摸孩子脑袋。
如果……当初那个孩子是男孩,也会这么乖吗?
也不一定吧。
这里的一切,一定都是她的奢望。
不然,为什么梦外面那个那么烦?
逛了一天,大恶煞打算先将人送回去,拿了宝贝之后,若是梦还未醒,便再寻个机会将人拐带出来。
她算是发现了,这孩子相当容易哄。
————————
“到了。”
“啊?”小孩从夜昙身上抬起头。
这么快就到了吗?
夜昙将孩子放下。
仙槎就停在不远处的水上。
“……”
小孩收回了目光,定定看着夜昙。
“恶煞姐姐,你叫什么呀?”
“夜昙。”
“树叶的叶?檀香的檀?”
“夜晚的夜,昙花的昙。”
小孩一本正经地点点头,表示自己记住了。
这沉渊恶煞大概是晚上生的。
“那我走了。”
少典有琴刚要移步踏上仙槎,就看到一抹身影飞速越过他身边,率先跳上了船。
“咦,你也要回天上吗?”
“不然呢?”夜昙一脸理所当然。
“你还欠我钱呢!”
“哦。”其实他也可以让仙侍给她送下来的。
不过,听到她会和自己一起回去,不知怎么的,他就很开心。
于是,某冒牌沉渊恶煞又坐上了船头。
就像来的时候那样。
只不过,头上还多了个薄如蝉翼的天光绫。
“夜昙姐姐……”
“别叫我姐姐”,明明比她大,还要占她便宜。
“那……大恶煞?”
“有事啊?”
从刚才起,他就一直盯着自己看。
一定就是被她这无双的美貌折服了~
“你这样好像……水吉祥菩萨啊。”
“什么菩萨?”夜昙更开心了。
“你细说说。”
“就是水月观音,水月庵那个水月。”
因其一心观水中月影相,而为应化身。
“我画给你看吧?”说着,少典有琴的手指便在空中画出几道弧线。
“我看看~”夜昙好奇地凑上去。
“好啊!”
“那是男的!”
“你故意的对吧!”
观音本有男相,但多以女相现世。
少典有琴的嘴角勾起一抹笑。
他的指尖又动了动。
水上的仙槎化作了花。
“……”夜昙睁大了眼睛。
此时此刻,他们俩就站立在莲花上。
“……你叫夜昙,那……”
眨眼间,莲花又变作了昙花。
浮在海上。
星光水月,倒映在碧波银浪间。
“就这,就想我原谅你啊?”
夜昙努力压下嘴角笑意。
“哼!”
“我就是……开个玩笑,你别当真。”
“我是想说,你很好看。”
“真的?”
夜昙忍不住摸了摸头上天光绫边缘那星辰碎片的余光。
温热于手上化开,与湿润的水气交织,带上些缠绵余韵。
其实,今天她也很开心。
要不,自己也送他点什么?
弱水上,还是与来时一样,星光飘飘乎乎,聚集在昙花小船的周围。
夜昙伸出手去。
水里的星辰,霎时便被她的木偶衣冠术拉成了闪亮的直线。
“……恶煞姐姐,那是……”
孩子有点看呆了。
她竟是将星辰的余光自水上拉起。
光晕组成了闪亮的剪影。
“怎么样,像不像玄光神君?”
“……像!”
小孩才开心了一会儿,便笑不出来了。
“师父……”
他当然知道,这是镜花水月。
“想哭就哭吧。”夜昙一把将人抱住。
孩子的身体软软的,凉凉的,就有如这天河水。
夜昙拍拍他的背脊。
一开始,手上只是传来轻轻抽动,渐渐地,便有颤抖传来。
紧接着,风行雷厉,迅电流光。
“……”
这孩子的隐忍,她看在眼中。
其实,他很伤心,但却选择什么都不说。
事到如今,她才真切地认识到——没有情他……
就是少典有琴。
不论是被大雪掩埋时,还是竹影森森的洞房。
过去,她没有真的站在他的立场上,想过一整件事。
那个影妖,他一定是被她蒙蔽了。
现在,她才明白,希望不至于太晚。
电闪雷鸣。
唯有浮槎,依旧稳如泰山。
不知过了多久。
孩子哭累了,安静地趴在她怀里。
她甚至都不知道孩子有没有睡着。
只知道,天空已经放晴了。
夜昙没带帕子,只好摸出孩子身上的帕子替人擦拭泪水。
“好了,哭够了吧?堂堂神君,说出去,可不是要让人笑话了?”
“……你不要告诉别人。”
他的脸都没处搁了。
“父亲,我是说父帝他……不喜欢我哭……”
他不能开心,开心也是一种过错。
当然也不能哭。
而且,他也不想母神,还有清衡紫芜他们担心自己。
“你又没有错,哭一下怎么了?为什么不能哭?”
“你不懂。”
“你是为了什么啊?”
“就为了被你爹夸奖吗?”
这个她明白。
她也特别想要青葵每日都夸自己。
“我……”少典有琴犹豫着开口。
“不是的。”
“我想让他们开心。”考试,当然也有为了被夸奖的目的。
“我想为父帝分忧。”
“我想保护四界生灵。”
“还有,还有我的……朋友们。”
孩子抬起眸子看她。
“朋友?”夜昙拿手指了指自己。
“我吗?“
“嗯。”小孩点点头。
“你们神仙……还真是不容易啊……”听着就让人郁闷。
“那以后,我来替你哭,我来替你笑,可好?”
“……嗯。”
“你还好吗?要不我先替你哭会儿?”
先前还不愿意被人碰的孩子主动抱住她,多少让她有些惊奇。
“不用了。”孩子的语气里还有些鼻音。
他暂时是哭够了。
和抱弟弟妹妹时是不同的感觉,这个大恶煞暖暖的,抱起来也很舒服。
天界早就到了。
二人还是抱在一起,在仙槎里躺了好一会儿。
“要不……”不知过了多久,孩子侧头,看向夜昙。
“我带你去看看宝库?”
“好啊好啊~”那她当然是一万个乐意了。
——————————
此刻,一大一小两个脑袋正从九霄云殿尽头的墙壁处冒出来。
月光又将这两个脑袋照亮了。
窗明麝月开宫镜,室霭檀云品御香。
此乃天上宫阙。
二人共披着一块天光绫,配合着少典有琴的隐身诀,一块猫腰进入了九霄云殿的后殿。
“你在此等候,我来开锁。”
“……”夜昙看着偷自家很熟练的少典有琴。
这败家孩子。
但她很快就没心思想这些了。
“哇喔……这么多?”
夜昙眼睛都直了。
完全是被珠光宝气闪瞎的。
“嘘——你轻一点。”小孩赶紧和她比了个手势。
虽然是晚上,但守卫的天兵可不是吃素的。
“这个行不行?”
“不行,我们说好的嘛……”
“真的真的真的就只能看看?”
“还能……”孩子似乎也觉得自己有些理亏,“摸一下。”
“切!”
反正就是不能拿就对了。
“苍天啊,这到底是怎样一种酷刑啊!”宝贝见得越多,夜昙就越想哀嚎。
看得见,摸不着,她快要疯了!
“……你跟我来。”
少典有琴见她根本管不住自己的嘴,只能提早结束了在九霄云殿藏宝阁的参观之旅,带人回了自己的蓬莱绛阙。
“这这这……”夜昙拿手揉了揉眼睛。
以后她再也不嫌弃天界无趣了。
谁再说天界无趣,她就跟谁急!
这么多宝贝,天界绝对是大大大大的有趣!
“我藏宝阁里的这些,你想要哪个就拿去吧。”
反正他之后也用不到了。
“行~那我可得多来点~”夜昙疯狂搓手。
借钱可不得付利息嘛。
——————————
等夜昙将自己空空如也的乾坤袋填满后,她还顺走了少典有琴身上那只。
美其名曰,以后还得养孩子呢。
羊毛当然要出在羊身上咯。
“我走了。”夜昙相当满意地拍拍乾坤袋。
虽然她也舍不得这梦。
但她还有正事要做呢。
“那……我送你吧?”
白玉亭畔。
“夜昙,你什么时候再来啊?”
“胆小鬼,一个人不敢下界是吧?”
“我不是!”
“还不是呢!今天到底是谁临阵脱逃?”
“我……”
“你怕沉渊,也怕这人世,对吗?”
“我……我没有……”孩子拒不承认。
“我有法力,我才不怕他们!”
“行了行了~”
就给他留点面子好了。
“有机会的话记得再下去看看哦。”
夜昙一个转身,顺手还将白玉亭里留的一些法卷全丢进弱水里了。
“你干嘛呀!”孩子一下就跳了起来。
“所谓‘尽信书,不如无书’。就你这样,还补归墟呢?”
“那你也不能都给扔了呀!”
“那是我师父留给我的法卷!”
说着,孩子就要下水去捞。
“好了。我和你开个玩笑而已。”
不过是个戏法,他还急了。
“给,你好好练着吧~”
少典有琴赶紧接过那些法卷放好。
“你不是说弱水不能下的嘛!”
“还不都是你!”
“放心,以后我都会保护你的。”
“真的?”
“那你什么时候再来啊?”
孩子扯扯她衣角。
“你还会来的,对吗?”他的朋友不算多。
而且,他也是真的对沉渊有兴趣。
但又不想一个人去。
他居然还在执着这个事情。
“……其实你也用不着这样啦……”夜昙想说,我很想直接把你打晕带下界去,但既然是做梦,就不让他痛了。
小孩子就是这样,依赖你的时候,是无条件的依赖。
过不了多久,又会把你忘得一干二净。
真是的。
“好了好了,我会来的。”
哎呀,她就是这么人见人爱,没办法的啦。
“小东西~”
“!!!不许这么叫我!大恶煞!”
“小神君,小神君总好了吧?”夜昙改口。
“我有名字!”
事情真多!
“行,那恶煞姐姐跟你保证,之后会来看我们小有琴的啊~”
夜昙趁机撸了把孩子的脑袋。
“你真的会来吗?”他有一种不太好的预感。
“我尽量啊。要知道,本煞可是很忙的!”
这是梦啊,傻瓜。
而且,她有一种感觉。
这梦马上要醒了。
“但没关系的,你是神仙呀,未来,你定能见到我的。”
“……真的吗?”
可他们都知道,他并无什么可以希望的以后。
只是,都不想说破。
“真的!”
夜昙冲人挥挥手。
“我走啦~”
还别说,这个梦,真的挺浪漫的。
他让自己看到了,早在自己出生前多年的一天。
一朵花,一片叶子,一汪水,一道星光的记忆。
她看到了,他的祖辈、族群、生养他的土地。
而她,告诉他这世间最真实的样子。
尽管,他谈论的,尚算不得最直接的自我,却是在她出生之前的样子。
寂寞、困惑、失败。
恐惧、感怀、伤心……
相当危险,亦足够动人。
————————————
“那你什么时候再来?”孩子的声音顺着弱水飘向远方。
少典有琴知道这是梦境。
在无数次梦里,都是这样。
不管他使什么法子,她还是看不见自己。
他不知道,要用什么才能留住她,就只能跟着他们。
从白玉亭,跟到魍魉城。
水月庵里,他看着他们听戏。
看着夜昙手上的馒头掉到地上。
看他们打闹,吵架,又被人追赶。
他想用法术去阻止追赶他们的人,可就连这,也办不到。
其实,玉丢了,又算什么呢?
魂都丢了……
神君苦笑。
昙儿还说他是胆小鬼。
可不是吗?
过情关,谁敢闯?
他一路跟着,直到他们重新回到天界。
星桥鹊驾,经年才见。
想离情,别恨难穷。
蓬舟上,知与谁同?
纵浮槎来,浮槎去,不相逢。
想烟花故人,想金玉拖身,想桃花阆苑醉楼春。
神识的事情,远似前生。
茶馆生意会淡,听书的人会走,只有故事仍在灯底下,和着魂梦翩翩起舞。
有人永远在那里,等一个再也回不来的人。
是个痴人。
少典有琴抬头望着明月,心下却一片悲凉。
千古恨,轮回尝。
一阵风吹散了云。
笼罩天界的浓厚雾气散了。
夜昙果然已经不见了。
未老梦,转头空。
少典有琴却依旧徘徊于原地。
——————————
在玄境尚未建成的时日里,孩子常来白玉亭。
但他等的那个人,再没有出现。
“神君。”一只小蜻蜓飞在他身侧。
这只还未化形的小蜻蜓叫飞池。
是他挑的。
下界走过一遭后,玄商神君早就下定决心,要提高对昆虫的适应性。
“神君,明日便是闭关之日了。”
“知道了。”
等了许久,她果然还是没有来。
送走夜昙的第二日,他便在自己的床头发现了玉佩。
大概是她趁着自己睡觉的时候送来的。
为此,少典有琴高兴了好几日。
他以为她会再来的。
他当然不知道,那是另一个自己放下的。
“神君?”小蜻蜓又震了震翅膀。
“飞池,我们走吧。”
他其实是有预感的。
她不会来了。
不过,少典有琴还是打算让飞池时不时去白玉亭那飞一圈。
万一,她真的来了呢?
玄境之中,会只有孤独吗?
他不知道。
——————————
少典有琴看向白玉亭中的孩子,直到他离开。
不久,白玉亭畔便下了一场雹。
神君伸出手,冰在他掌中渐渐融化。
他知道,自己还会孤独多久。
繁星闪烁,是她在思念自己吗?
那说不定,她就会回来呢?
可他偏偏就是司星之人。
他知道的。
她是骗他的。
她不会回来了。
——————————
夜昙睁开眼。
她还是身处破庙之中。
她翻了翻身上的乾坤袋。
里面的东西果然还和之前一样。
这果然是个梦啊……
她转身看向地上,孩子睡得正香。
梦里的小孩……要乖上不少。
自己身边这个就……
哎……
夜昙默默叹气。
算了算了,自己不跟病人计较许多。
三个人同一个梦,类似卞之琳的《断章》。
也算是一个伏笔。
具体解释要等这个故事完毕。
灵感来源:《红楼梦》第九十三回、九十四回。
水月庵,即馒头庵,解释很多种。
纵有千年铁槛寺,终须一个土馒头,或者是比较那啥的解释。
诗歌:博尔赫斯《我用什么才能留住你》。
昆曲《邯郸梦》的唱词,用的时候觉得“烟花故人,金玉,桃花,是个痴人”完美对应了神识。不过现代版本好像改过词了。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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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7章 昆仑·番外·水月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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