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2章 番外 燕同归(1)

「去」

1

铛——铛——铛——

丧龙钟敲至第十二响。前十一次撞钟的余韵仍由宫墙处向外圈圈激荡。

声波交叠。玄商神君御马刚出皇城,闻之抬眸观天。紫薇帝星距离人间不远,此刻黯淡走向熄灭。有大监力竭的细嗓在铜闷声中穿梭利剑:

“陛下殡天了——”

顷刻之间,皇城内外下跪啜泣不绝,城池被哀鸣笼罩。

四界之中,人界最弱。然人族暾帝兢兢业业如履薄冰地在四界中斡旋,与兽界交好,依附于天界,同时从未与沉渊界撕破脸,当真是个左右为难又左右权衡的好君主。

只除了十年前为了私心维护女儿的糊涂之举,引来多年努力付水东流,三界围攻。

其二女实为东丘妖花托生,合则归墟开,四界不复,故为天地所不容。人帝得罪三界,拼尽全力护佑,也终是一死一失踪的结果。此后一夜苍老,须发尽白,药汤不离口。缠绵病榻了这十年,终于是驾鹤西去。

对于他的崩逝,身为神族皇长子的玄商神君本该心如止水,与己无关。但暾帝确是在见过他一面、答了些问题后骤然离世,因此神君调转了马头,向后遥遥一望,算是送他。

宫门深远,哀嚎不止,神君迷茫地听着,眉头微锁。

“五蕴集聚成身,如火炽燃。识阴起惑造业,三世流转,而有生死之苦。这便是你要我体验的悲喜?”

他暗道:“可人生本就是如此,周而复始。且人族素有转世新生,实不必为此暂别恸哭倒伏。”

神君将手掌翻开,一盏琉璃天灯现于眼前。

“紫薇帝星虽灭,但本君愿以天灯为你祈福。来世即使不为王侯将相,也定能顺遂一生,且…不必再忍受骨肉分离。”

天灯伴着仙法飘飞上天,曾司掌星宿的玄商神君略一颔首,随意将其安置在了北方七宿中的玄武之尾,与本就在那的星星遥遥相望。

神族史书有载:玄商神君以身平归墟,艰难复生后又诛杀东丘妖女保全四界。可不久便自请下界游历。功绩不享,香火无愿,世人皆称大仁大义。

实则天上地下之事,十之有八都是道听途说,口耳相传。其中原委并不重要。

起初神君的确临危受命,被天帝指派除去那毁天灭地的东丘妖女。

妖女吸干沉渊厉王登上王座,且野心未减,操练兵马欲攻上天。神君携天兵降落于晨昏道与其决战,那妖女倒是挥退手下,只一人切切向他走近,要与他单打独斗。

少典有琴便也摒退左右,以星宿法阵困她。此妖女妖法不凡,几下便解了法阵向他攻来。清光剑对上她的美人刺,对撞斗法。二人修为在伯仲之间,但妖女剑术略逊一筹,最终被他划破左臂,跪倒败在剑下。他本可再一剑取了她的性命,却在她哀戚目光中额间刺痛,心口发麻,剑锋生生转弯。

这一场仗便因妖女蛊惑神君突发恶疾而功亏一篑。

神君战败第二日,妖女起兵攻天。南天门战将放其长驱直入。

第三日至第五日,玄商神君任妖女差遣驱使,据说只为去除她心中怨恨。

第六日,妖女放下屠刀,不再争权也放弃灭世,挥手自去四界逍遥隐世。临行前留下一缕青丝道,削发以代授首,神君可拿此交差,此后山高水远,江湖不见。同日神君辞去神位和司星之职,下界游历。直到如今。

未杀成的妖女,被踩在妖邪脚下的正道,还有被妖女呼喝来去,羞愧到离开天界的战神…桩桩件件,皆是辱没天界颜面的事,工笔史书隐去真相只道神君应天理昭昭,顺利诛杀妖女。总之妖女已隐遁,也不会突然跳出嘲笑这满纸荒唐言。

神君听了半晌钟声。低头纵马,自嘲一笑。本以为妖女在纵情之余会回人族看望父亲。如今看来她着实冷心冷情。直到暾帝崩逝,他也没在皇城捕捉到她半片淡紫裙角。

“离光夜昙,我大约是疯了。竟会来看你的父亲,期待与你在他病榻前再遇。”

妖女也是暾帝离光旸仅剩的一个幼女,离光夜昙便是她的名讳。神君每念一次,唇齿都似微微冻住,凝滞而字字分离,与后话不成连贯。额间被刺出微痛,须臾又被一股花香抚平。此为他神生中的周而复始,十年如一日的微小折磨苦痛。

——这是玄商神君下界游历的第十年。无甚大事,只是人族暾帝驾崩,百日内白绸遮城,禁止婚丧嫁娶。

2

“你来啦。”

神君推门入香堂,耳边幻闻这般女声。

百年来,他与头痛病的对抗略有成效。如今在脑海中蹦出些画面声音时已可延续片刻,容他抬头细观。

是背影。离光夜昙的背影。灭世妖女脱下甲胄散了头发,及腰青丝尾端夹在纤细指尖,手心一把木梳正坎坎坷坷地流过云鬓。

她从未回首,对着铜镜也不知在向谁说话。既然屋内只有一人一影,神君便当影子在使唤自己。他走上前去,接过梳子,听妖女含笑调戏他道:“神君今日为我梳头发吧。”

“这便是你第二日的要求?”他听到自己说。

妖女端坐,催促他快些。又像哄个孩子,手中凭空变出一把金算盘:“梳得好这个就奖励给神君哦。”

神君不屑哼声。人间财欲,乃是最早被他割去的欲念。妖女竟想以此为诱,实不会成功的。

继而木梳轻柔向下。唯恐扯痛了她。

妖女闭眼微声:“神君可听过人间祈愿:一梳梳到尾,二梳梳到白发齐眉。”

青丝第二次由头至尾滑过神君指缝,不因她的蛊惑之语停顿。答应要做的事,他便会做下去。但神君依然说道:“本君欲渡你出苦海,并不会被你拉入这红尘**。”

妖女肩头一颤,握住他的手。他的手同额间一并刺痛。

“三梳比翼共双飞。所以神君不要再梳了,两下就够了。”

木梳上洒了刨花水,花汁气味又将神君从幻影中拉出。

片刻延续至此消散。这曾经兽界第一刺客香堂的屋子只余一人矗立。

神君还在愣怔,后方喧闹已复。

他所立之处早已物是人非,成了个名声一般,倒也算热闹的药堂。日出几时,该有人上工或抓药了。

新的掌柜点点他的后背,熟稔招呼道:“玄商,今天又来这么早?是昨日的账还没算完吗?”

他堪堪回神,变出金珠算盘,冲掌柜和善一笑道:“起得早了些,便先来收拾了。”

掌柜道:“自一月前你来,日日都是如此勤勉。但是你若想涨工钱,还得再等个半年…”

精明之色立显,又勉强遮掩。神君不动声色:“无碍,下个月我便走了。”

“什么?为何?你若是嫌弃工钱太少,那,那就三个月后给你涨…三厘,如何!”

神君失笑答他:“并非如此。掌柜的不用操心。只是我答应过别人要体验人生百态,下月我就该换个行当体验了。”

说罢不管掌柜疑惑追问,他一拂宽袍坐于本该面对梳妆镜的椅子上,摊开账簿。修长而分明的指尖在金算盘上翩跹如飞。

这是玄商神君下界游历的第一百年。访遍名川大山,看遍世间百态,于是决定体验一番三百六十行。由扛包的体力活尝试起,如今到了这账房先生。

这一行可用百年前因木梳使用得宜而赚来的报酬,他便在药堂多停留了些日子。

譬如今日的偶尔,他会看到离光夜昙的背影。因为这百年从未重遇过她,所以背影永远只留给他短暂的一息。

3

玄商神君找到了一片永恒停留的相似背影,美人发上还插着银月松柏枝——与他怀中的第三件报酬模样一致。

那是在兽界缤纷馆的堂中,一名叫闻人的画师于不知几时画作的一幅美人背影图。神君第一眼见到便触摸上去,感受薄脆泛黄的纸宣。来自很久很久之前。

这天下只有一个灭世妖女,有这样的身形,这样的发辫,这样的紫色衣裙,以及这样的松柏枝。神君推测,许是妖女花灵之身被四界发现之前游玩至此,请馆中画师为己作画;又许是她隐世初初来到此地,给世间留下一幅纪念,叫四界不许忘了她的恐怖之处。

但这画实在不恐怖,一旁落下如她名讳的二字。

月下。

昙花又称月下美人。神君自然知晓。

“离光…夜昙。”

他又把妖女的名字拆分来念。离光是人族的姓氏,其实本不是花灵该附的字眼;夜昙和月下…是个贴切的花名映射。

昙花只有一夜之寿,且需人细心蹲守,才得见开颜。如同离光夜昙不打招呼地让神君想起自己下界游历正是受她之言影响,之后嘲笑调侃一番,幻影又总是伴着头痛散去。

于是神君在体验过三百六十行之后,又决定换一种生活。譬如,在这缤纷馆留住她的影子,只做一个行当了。

缤纷馆便多了一位无名琴师,于纱帐后不露真容,抚琴为食客雅客助兴。其琴音如万壑松针。挥手调奏琴弦之间,客心可洗流水,馀响可入霜钟。缤纷馆的名头因这琴师日渐响亮。

但琴师亦有傲骨,厌烦不通音律者凑热闹络绎来观,后来改至每旬月才奏半日。但这半日中,雅客可自选曲目呈上,只消过得琴师慧眼,便可得幸谛听。

琴师演奏之外的时辰,缤纷馆请了说书先生以四界趣闻填补空档,维持这馆内的热闹。

4

“话说这千年前,天界九霄云殿那一场决战!东丘妖女刮起灭世风团,惹得江河倒灌,天地逆转!将天帝的内丹都震碎了!”

雅客呷茶惊道:“那后来如何?”

“自然是被玄商神君制服!之后天道显灵,天帝那碎裂的内丹竟因神药奇迹复原!也有说并无这般神药,而是玄商神君换了自己的修为救父,可谓至善、至孝、高仁大义!他为四界守,为父守,且丝毫不图虚名。斩灭妖女,救助父亲后神君默辞官职,下界隐世千年…天帝下令修庙立像,以香火供奉神君,盼其早日回归神位。”

有人啧啧叹道:“你这老儿年岁不过花甲,又是如何得知这千年前的故事,莫不是有神族史书遗落于你处?”

说书人抚须笑道:“史书之外,还有野史版本说神君与那妖女,诸位可要一听?”

这下更多食客也凑了过来,挤出一堵人墙好奇道:“快说!琴师不在,就指着你的野史故事了!”

“这野史与史书记载完全相反…说那妖女其实并未被斩杀,神君以其青丝代首交差,放她归去,且后脱身天界追寻而来…至于二人有无再重逢于四界之中某处,就不得而知了…”

众人听完这野史不免失望。

“你这故事好生离谱,编排神君也不能是这般侮辱!正邪不两立,天界战神怎能只因女色所动便放过妖邪甚至神位!我看此番还是正史真些,定是他至纯至孝,奉献了自己内丹给天帝,这才隐遁不再司星了!”

说这话的人随意扯住一路过男子的衣袖:“兄弟,你说我说得可有道理?你信哪个故事?”

“二者皆非真相。”这男子淡淡答。“天帝修为恢复并非其子之功。他并不知道此事。他下界也仅为体验人生百态,并非是高仁大义。以及那妖女,实则也是出生便携异能,没有灭世之心。反而很是通透、逍遥。”

“切。”好事者扫兴地松手,道:“你这说法,才是最没意思。神君不神,妖女不妖。我们还听什么故事?”

5

“这是我在兽界寻得的上好茶叶,请父帝一鉴。”

茶壶上雕鱼龙云状图案,通身作海水波浪状流利浑然。线末勾出几道细长曲折,触及壶外玄商神君的修长指尖。蜿蜒至手背青筋顿止。

玄商神君抬手,将青碧茶汤注入盖碗。又道:“此茶名唤鼠须。”

天帝茶近口,闻言不入,茶香飘过鼻尖搁置。

“听说凡间以其作笔,朕已觉污秽之物辱没文词。怎么竟以其作茶名。”

神君闻言无话,只将自己碗中之茶一饮而尽。

既未待父先品,又无清雅之姿。天帝又道:“从前你焚香品茗,一壶总也鉴赏半日之久,如今却这般心急了。看来这千年的凡间游历,着实改变了你许多。”

“父帝所言正是。”神君平静答道:“除却心态之变,如今我也不是清气之身了。乃是清浊混合的修行。”

天帝惊得推开盖碗紫壶。

“啪!”

茶叶并茶液滚至案下碎裂。平静和缓的气氛也碎了一地,殿中之清气都染上几分父子间心照不宣的剑拔弩张。这剑拔弩张成了一地狼藉。狼藉水泽漫开,素爱干净的神君却眸色垂下,并无所动。

“有琴,你竟如此糟践自己!”天帝的怒火终于被点燃,难以散去地呵斥:“清气修炼乃至纯至净,你天资非凡,是天界荣光表率。怎能让界下污秽之气侵你入体!这千年的游历,是朕许错你了!早知如此…”

“父帝不必动怒。记得儿臣刚出归墟之时父帝曾亲身试过儿臣闭关之果。如今也可再试一番。清浊混合的修行也许并非差矣。”

神君微行躬礼,无甚意义地补上一句:“就如同这茶叶。硕鼠之须未必无所珍贵幽香。父帝当亲试一番。”

天帝金冠灼光,拂袖气道:“也罢。”

“就让朕一试你这千年有无懈怠。”

九霄云殿上方。金光与蓝光隔着飞檐翘角对峙。神浮于上。云层于脚下。

云层再下,站立着被天界异象吸引来观的众仙,正对着天界修为最深、地位最高的二神窃窃私语。

地位最高似也不对——玄商神君已于千年前辞去司星之职,下界游历。神君之位逐渐也成虚名。至于修为,众仙未敢探其灵体,也捉摸不透,只能等待天帝一试了。

有仙侍耳语道:“我百年前才上天界侍奉,从未得见玄商神君真容。怎得难得回家一次就要与父亲如此对峙?”

另一人端盘答她:“那不是对峙。是切磋往来。你我且观一场卓绝仙法切磋之奇景便是。”

云层之上,天帝未战先叹:“你我父子分开数年。今日重聚茶饮半杯。朕原是不想这般的。但实在痛心你自毁修行。若此次你输了,便回到天界来,朕许你复职,许你最醇厚的清气荡涤污浊。再有百年,你便又会是独一无二的玄商神君了。”

玄商神君勾唇,却是难得的讥诮笑容。

“父帝怎知我一定会输。”

天帝遥见他这般模样,更是又怒又悔:“有琴,你从前也不会如此托大自负。这界下到底是如何改变了你?!”

想到什么,他手中法团忽地凝滞:“或许不是界下…你是不是?”

“无论父帝所说为何,都已是时过境迁。这心境改变并非一日之功。水滴石穿,潜移默化,我如今的样子父帝是否满意,一试便知。”

天帝见他视往事如这天空浮云,地面浮尘,这才略微放心。法团再起,天帝周身护体金光,玄商神君同样以手成结,似近似远之间,两道相似星宿法阵同时于空中悬起,切磋亦或是经年迟来的决战一触即发。

6

约定的第一日,妖女邀他去人界一村落相见。

这村坐落于西北之处,靠近大漠,同样也靠山。玄商神君从未来过此处,却在入村时被一个孩子叫住。

“是你!”那孩子兴奋跑来,“你回来了!”

绕了他一个圈,又嘟起嘴巴困惑:“可是你的头发怎么从红色变成了黑色呢?衣服也不一样了。”

神君洁癖,低头见他上手要摸衣角,便抬手制止。变化了一朵蒲公英挡在他手心,蹲身微笑回他:

“你大约是认错人了。但这是我送你初见的礼物。”

孩子轻轻把蒲公英吹散。神君于散落的种子中双眼蒙翳,恍恍惚惚望见前方有座石屋。石屋前矗立个人,一道背影。

是离光夜昙。

神君生怕她突有任何怒气异动,会波及这孩子,又哄他道:“天色渐晚,快些回家去吧。”

“我没有认错人,你看,跟你一起的漂亮姐姐也在等你。”

这孩子顺手指了那道背影,便捏着蒲公英剩余叶柄跑走。

离光夜昙也在此刻猝然转身,冲他一笑。

“你来啦。”

褪去前两日束起头发一身劲装神色凶狠的模样。她青丝及腰,淡紫衣袍漾出落日波影。外来始一望,以笑写尽平生心。

玄商神君额间一痛。蹲身姿态不变,不适地抚上额角。

有什么东西想要冲破识海,而离光夜昙跑也似飞也似地奔来,十指纤纤握住他臂膀要扶他:“有琴,怎么了?”

昙花香气吹来,心境平和的同时,神君也不再头痛。

于是他立时清醒站立,不露痕迹地躲开她的搀扶。

这一声和初见时那句于识海中重合:“有琴,你不记得我了吗?”

可自昨日九霄云殿起,她再未复述同样的话。

神君颤了一颤:“我是不是忘记了什么?”而你又为何不再追问?

他真切不知何意。开始当作是妖女蛊惑,后来更是迷茫。

结果离光夜昙骤然松手,体面道:

“是我忘记,该唤你玄商神君。”

“神君。我们还是说正事吧。”她偏偏头,一派少女天真烂漫,无半点灭世妖女之色,也隐去了所有的恨和怨。

“神君答应这三日要听我的。那么这第一日,就请为我雕一朵石花吧。”

玄商神君擅用剑术,擅烹茶抚琴,却从未雕过石花。他也不知自己为何答应她这荒唐的要求时心中无半点受折辱之感。本想去人界集市寻块上好的石料和刻刀,然神族不许在界下私蓄家产。神君荷包空空如也,在摊前定住了手脚。

离光夜昙在一旁大肆嘲笑他穷,之后掏出银两丢给摊主。

“你既出了力,我也不能让你再出钱。这块石头这把刻刀,就当我送你了!”

她随手再抓一只布缝的小老虎,放在耳边学那玩偶的龇牙表情:“看好了哦,如果你花雕得好,这个礼物就是你的。”

神君接过石料转身离去。留她在原地继续畅快发笑。

那一朵花雕至月砌镂松阴还未成型。玄商神君专心磨砌石块轮廓,未用半点仙法。半圆玉器当空,离光夜昙在一旁托着下巴打瞌睡。月色映照在她嘴角微翘的小脸上,她的面容泛着玉泽与花香直直冲他膝前倒来。

神君丢下刀要去接她,又觉此举十分僭越,正犹豫着,离光夜昙自己惊醒了。全了他不用再犹豫迟疑的心思。

“好了吗?”

她揉着眼去抓他面前的石花,之后吐舌:“呀,神君之技可不如辣目,还需多加练习。不过我也勉为其难地接受啦。”

“辣目是谁?”他下意识问。

离光夜昙:“是个比你雕花技术好上千百倍的人。”

她把石花于袖口擦拭去星点灰尘,再把怀中的布老虎摸出来放回他面前。“喏,酬劳还是给你。”

玄商神君彼时真的搞不懂她:“你喊我下界,来人界,逛集市又雕花。还送我老虎。究竟要做什么?”

离光夜昙答:“神君难道不觉得天规森严,天界无趣吗?我想要把神君拉入这万丈红尘。就从一朵石花开始如何?三日过后,世间再无妖女,这多亏啊。公平起见,我也想让天界少个玄商神君,下界多个少典有琴。”

她脆脆的一声少典有琴,流畅自然。且故意凑近,将馨香吐息打在他脖间:“或者神君想额外了解我吗?作为人生体验的一部分?我也乐意奉陪。不过只给神君三日哦。”

柔荑也顺势要挂上来,玄商神君恼火站起。

“你…还请自重些。”

离光夜昙笑一笑,抓起石花站起。毫无留恋。

是了,她又在戏弄他,看他面红耳赤是她的恶意。这是个妖女。

妖女巧笑倩兮:“那就明日再见了神君。”言毕化身香风顷刻离去。

站住愣神的玄商神君手指移向那红色的布老虎。

老虎沾染了她的体温,尚未被凉月寒夜降下。

这热却似熔炉,烫得他遽然收手。

第一日的千年后,玄商神君辞去了缤纷馆琴师的行当,回到了月窝村。

沧海桑田,斗转星移。山脉形容都有变化,此处由黄沙荒芜变为翠绿青葱。

有鸟儿于月色下一展歌喉,婉转莺啼,之后尾羽蓬开,脚爪落在一只红色的布老虎上。

玄商神君用法器保存这报酬。也算是他在人间私自蓄有的第一处私产。仅值一文钱。

神君冲那鸟儿道:“换一处歇脚,别弄脏了我的老虎。”

鸟儿气愤张口,直接抓破那布料后展翅飞走。

布料薄脆更甚过画,人界的东西是如此不堪一击。

玄商神君迷茫地对上那龇牙咧嘴的玩偶,暗道:不知这千年之后,人界是否还有擅长缝制此屋的摊贩。他需得买个新的。旧的破损了,已经失去了。

抬头又见星光。那琉璃天灯微弱却坚守,千年前他为人帝种下的福泽如今仍在。

新的人帝都不知更换千秋万代,紫薇帝星黯淡又重亮,亮起再黯淡。唯有这盏琉璃天灯与玄武之尾的星星成为永恒。它们不会为旧,永不失去,对吗?

这时,一束黑光并数道白光在他观望时由天窜下,轰隆落在他面前。

凉月下,有个黑衣黑发黑面的恶煞对上玄商神君的视线,且即刻凶狠咬牙,逃亡中不忘使出手中长鞭要来抽他。

他的身后是追缴围捕的一干天兵。

“恶贼速速停下!归还命薄!”

这沉渊界的恶煞根本不听,见玄商神君躲过一击,更是暴怒。他长鞭化刀,附泼天浊气向外一震!刀气所到之处草木瞬间被切割枯萎,天兵也被击中倒下。

神君手中的布老虎被刀气切割成碎片,飘落于空中,如散开凝固的血。

这血色融入土壤之前,玄商神君身法已起,清气荡涤浊气,一剑一招便卸了恶煞的长刀,将剑锋对准他命门。

天兵们认出玄商神君,在地上啜血同他道:“神君…属下见过神君!此沉渊恶贼私自上天,偷走了青藜星君的四界命薄!多谢神君出手擒拿,属下这就押他回天受刑!”

结果那恶贼双目赤红,却哈哈大笑,梗着脖子向前,几乎要自行了断般挨紧了神族神兵。

“少典有琴。千年不见,你还是跟以前一样出现得不合时宜,一出现就惹人厌烦。受什么天界刑罚,来!不如杀了我!替你这些废物天兵杀了我!来啊!”

神君放下剑道:“你是沉渊界的三皇子。我认得你。”

“千年以前,我就不是什么三皇子了!倒是你,一直是天界的皇长子。”对面之人嘲讽笑他:“这一千年,你过得很是愉快吧?守护了四界,保全了虚名,还如此闲云野鹤悠闲自在。”

神君想到什么,又改了称呼:“你还是离光青葵的…鳏夫。嘲风。”

这话浇灭了嘲风的暴怒和活气。卷发因逃难半湿,挂在眼前。

他低头,恨声咒骂似的答:“对。我是。此时此刻,我真羡慕你。竟然能这么轻易地说出这两个字。”

“原来你们神族的人,心都是石头雕出来的。”

玄商神君沉默不应,也未被激怒,只是用捆仙索把他绑上,让天兵先行退去。说问清楚后他自会带人回天复命。

天兵离开,石屋前只余二人对立。神君问恶煞:“你偷命薄做什么?沉渊族人的命运,命薄无法修改。”

嘲风冷笑,畅快答他:“我要用命薄中的过往记忆复活葵儿。”

神君道:“你疯了。”

“离光青葵不是凡人,尸身不存,灵识早散。你就算捏出一个全新的躯壳,用命薄中的记忆强行塞进去,那也不是她。而是个假人。”

嘲风:“时至今日,你觉得我还会在乎真假?!你知道这千年我是怎么过的吗?哦,你不会知道。因为小姨子既狠心又周全,保了你无忧千年!逍遥千年!一日一日钻心蚀骨的心痛你不曾体会,每时每刻想见到她的念头你也从未有过。你没从希望走到绝望,也没从绝望走到发疯!你这个蠢货!凭什么来评判我?!”

“骂够了吗。”神君听完后道,“本君无意与你争辩。只是告诉你,你的法子行不通。与其造个假人,不如去寻那离光夜昙,她和离光青葵是并蒂双花,血脉相连。兴许可以助你妻子复生。”

他解开了捆仙索。道:“想阴炽盛,想相追求,而有爱别离,怨憎会,求不得诸苦。今遭本君算是真正见识到了这三味并行会把人折磨成何等模样。”

“你走吧。把命薄留下。去寻那妖女离光夜昙吧。她也在四界云游千年。若是能找到她,也替本君传达一句:这千年的游历,本君终于了悟了所有红尘体验。若她愿意,彼此可再论一次道。”

嘲风自由了,似乎也平静了,接受了这个更优的提议。转转勒青的手腕,向前半步。

之后,九死一生偷来的天界命薄被他重砸在神君身前。

“什么云游,什么云游…你口中的东丘妖女离光夜昙,在一千年前就已经死了!被你那一剑伤到魂飞魄散,再无来世!”

7

千年之前,九霄云殿上,东丘妖女离光夜昙将美人刺横于玄商神君胸前几寸。

而她的颈项触碰到清光剑的剑锋。

短兵与长剑就是这般不公平。身量臂展之差也不公平。她还离他这样远,美人刺威胁不到他,人也碰不到他的衣角,他已经可以轻轻一划,将世界归于灰暗。

她迎剑含泪:“你当真要拦我?”

冰凉锐利被温暖柔软震得竟抖了抖。神君放下了剑,蹙眉压抑。离光夜昙的微暗之火自眸中闪烁,灰暗又有了光明的可能。

神君道:“昨日晨昏道后,本君下界去询问到了些你与你姐姐的过往。”

离光夜昙凑近一步:“那你定知…”

神君后退半步,正色道:“本君已知晓你的仇恨来源。你身为东丘妖花身携恶兆,自小便被世人唾弃折辱,实为不甘。而你姐姐在人界广施恩泽,德才兼备人品出众,却也因妖花灭世之说被逼身陨,你必然是愤恨世间,更恨极天界。”

天帝在他身后含血道:“有琴,杀了她!”

在玄商神君由界下归来之前,他与妖女对决不敌,受重伤倒地。忠于他的炛兲也被击昏,余下的皆是二郎神带头的一众叛将,将南天门放给妖女任她长驱直入,且已隐身不在。

这妖女欲毁他内丹,美人刺刺入一半,玄商神君终于赶来,以身抵挡。妖女却是极其精明地躲避他一旋武器,将余下内丹尽数搅碎!玄商神君情急之下抬掌击退妖女,手心也被美人刺划伤。

离光夜昙翻滚后退,将美人刺横在他面前,神君清光剑同时闪出压在她咽喉命门。

当下转身向父,神君却道:“父帝。您因传说和世人一时迷惘便对二位弱质女子赶尽杀绝,逼死了她的姐姐。此举着实…”

“着实荒唐。”他一声叹息。

“您本该指引世人,察查东丘灭世实情。儿臣昨夜同时探访归墟,其并无异动,可见双花现世即灭世之说乃无稽之谈。若其为真,离光青葵和离光夜昙会于您逼杀之前毁灭四界。现如今杀姊之仇,离光夜昙的确该报。因此儿臣不能杀她。”

天帝震惊:“有琴,你知道你在说什么吗?!”

玄商神君拱手拜摔倒在地的父亲。复重新对上离光夜昙的泪眼。

心下略有疑虑,他向她道:“但我也不会坐视你杀害我的父亲。”

离光夜昙却只望向他身后。问:“有琴,还疼吗?”

神君一滞,这才将背在身后的流血掌心掀开来看。被美人刺误伤的一道浅显,与昨夜于晨昏道他剑锋划过离光夜昙小臂那般一致,都是血色已干不值一提的小伤口。

他不明白自己作为对立之人,仇人之子有何值得她问出这般问题的地方。于是他续依自己心意道:

“这一刺算还了本君未知真相前的那一剑。我们两不相欠。至于你姐姐的仇,你已斩杀了厉王,且毁去我父帝修为。若还不能平息心中之恨,本君愿以身相替。”

天帝听此言语,身躯直了些,面上又是欣喜又是心疼,复杂得像是工笔并水墨的混乱图画。晕染糊涂间,赤红一双眼更死盯住离光夜昙。终是恨盖过了一切思绪。激震心脉不稳,没了修为的天帝又喷出一口血趴在地上。

而离光夜昙定定地看着玄商神君。少典有琴坚决的目光。

她饮涕为笑,半滴泪水硬生生憋了回去。嘲笑他,也嘲笑自己的多情:

“我要你的命有什么用?你又不是我的仇人。”

“那本君只能与你对决了。你珍惜姐姐正如我珍惜我的家人。你我修为许在伯仲之间,但昨晚剑术已证,单论武功身法,你稍逊本君一筹。决战之后定是两败俱伤。冤冤相报,这并非本君所愿。”

听到他这样说,怨恨可斩天地的东丘妖女收起了刺。将左臂向后藏去。

她抬起下颌,恢复了平静。

“我不跟你打。我永远不会与你为敌。”

神君蹙眉:“那你究竟想如何?”

“让我放过天帝,放下仇恨也可以。我要他交出聚灵玄灯。然后你下界陪我三日,任我差使。此后一别两宽,江湖水远,我与天界再无瓜葛。”

天帝在后复又崩溃,大吼道:“你休想!有琴,休要受这妖女蛊惑!万万不可随她下界!”

玄商神君回:“好。本君答应你。”

他又道:“父帝,这是您应还的罪孽。您好好休养,儿臣当替您还上。”

正如他一千五百年前替这居高之位的亲人承担起救世的责任。玄商神君已然习惯于此。

第一日,离光夜昙邀他相聚于月窝村,要求他雕刻一朵石花送给自己;

第二日,离光夜昙让他自去打听兽界第一刺客香堂所在之处。待他终于寻到踏入,她便坐在铜镜前,要他给她梳一次头发;

第三日,离光夜昙在缤纷馆摆好一张琴,冲他道:这世间总有《凤求凰》的曲子。神君可能为我弹奏一曲独一无二的《凰求凤》?

第三日的夜晚,离光夜昙割下青丝道:“结发为夫妻,恩爱两不疑。正是此话。”

神君惶惑,结果她反而笑又道:“骗你的。其实是应付少典宵衣的。你跟他说我死了比什么都干脆。以后我就自由了。”

玄商神君道:“不可。”

离光夜昙眯起双目瞅了瞅他的惊慌。突然凑近捧住他下颌,强硬在他额间印下一吻。种下千年的花香。

“我的怨恨已解,从此之后再不回天界了。神君,你也不该困在天界,你既守护四界千年,也该看看你守护的四界是怎样的世界,亲身感悟众生悲喜,大爱也才有落处,对不对?”

玄商神君竟没有推开她,甚至鬼使神差地点头。

“也许…你说得对。”

“既然你也要看山河,我也要看山河,不如我们结伴…彼此,彼此也好有个照应。”

他认真地端详着她。他为她刻过信物,为她簪过鬓上的花,还为她演奏过自创的曲子。短短三日,于两千七百岁的神君来说弹指一挥,却让他生出了压抑的妄念。许是妖女吧,她当真是个妖女,轻易就蛊惑了他,让他问出这一句后既是后悔,又是期待。

妖女俏皮眨眼道:“不,神君。我的天地与你的天地并不在一处。我已放下了所有执念,从此之后,你我一别两宽,各生欢喜便好。”

于是妖女放下执念后,玄商神君同样上天拜别父帝——

“儿臣请辞神君之位。并将司星之职传给清衡。”

“我想去亲眼看一看,自己守护的人间。”

8

天帝神君气息扑面,云中楼阁似被卷入大风,楼阁梁柱也支撑不住地发出磨牙之声,仿佛即刻就要拔地而起被吹入下界碎成齑粉!众仙屈膝掩面,为了观战先成了两股战战,先前发问的仙侍手中所提灯笼成了海浪打翻的一叶扁舟,几个转圈后挣脱细线束缚,生生甩飞了出去!

仙侍道:“这刚要开始,怎么就如毁天灭地一般惧人!”

终于有上了年纪见过世面的仙君笑她:“这才到哪,千年前九霄云殿那一场决战才是毁天灭地,天帝的内丹都被东丘妖女震碎了!”

“那后来如何?”

“自然是被神君制服!”

“啊?”仙侍纱巾盖面,口齿含糊道:“那神君不是比天帝厉害许多吗?这一场哪会是切磋,是弑父啊!”

仙君惊愕忙止住她口无遮拦:“休要胡说!小心被丢入轮回井,永生永世不得上天!”

“呀,是我失言!”

九重天阙中有蓝光金光正忽闪彼此掠过交手。蓝光中又有金身层层出现,即使已非纯然清气之体,修为冠绝四界的神君千年后也唯有更精进。

天帝又是满意又是招架不住,闪身飞行道:“本以为你下界失了清气丸的助力,会不敌于朕。看来是朕错了。有琴,朕已信你了。你我就此罢手,回去饮你那兽界带来的好茶吧!”

玄商神君面色沉沉,并未停手,反而是召出法阵之外的清光剑,剑气分裂悬于周身,剑锋皆向他,剑柄旋转蓄势待发。

天帝见状不对,也唤来护盾先挡于身前:“有琴,你要做什么!”

这已不是切磋,而是杀招!

他这千年不见的儿子回来就是为了诱骗他与自己切磋,好借机…此感一出,天帝只觉万物失控,一切的担心都成了事实!

神君道:“父帝,请您回答儿臣几个问题。”

天帝只道:“停手!速速停手!你这是要弑父啊!”

神君:“这些问题皆与千年之前有关。”

修行压迫袭来,天帝护盾已有些吃力。向下望见惊诧众仙,他气得面红唇颤:“你当真要因为那妖女在众仙面前弑父吗!”

玄商神君:“既然父帝提到了她,我便先问与她有关的问题了。”

“离光夜昙曾是您聘给儿臣的天妃,是吗?”

天帝道:“你已经知道了这些!是谁告诉你的!不,她不是!朕聘给你的是离光青葵,这个妖女是李代桃僵,贪图天妃之位!”

“离光夜昙曾下界救我复生,我才从归墟陨灭后醒来,是吗?”

天帝:“那是她自作主张,不顾会造出一个欲壑难填的怪物!你看看你,有琴,朕就是怕你如现在这般癫狂,不忠不孝的模样,才不允许他人以欲念神识救你复生!”

玄商神君续道:“接下来是关于儿臣的。您给我种下了闭念锥,让我忘记与离光夜昙的一切,是吗?”

天帝护盾已在清光剑攻击下碎了一半:“是,是朕。朕是为了维护你这天界荣光,朕是为了你!”

“下一个问题是关于父帝您的。您的修为是如何恢复的?”

天帝似被戳中痛脚,气急败坏:“你不需要知道这些!是天道昭彰,神迹凸显!”

“好。父帝,那么我还有最后一个问题。”

此时天帝束发已散,几缕斑白垂在颧骨边上,显得人一瞬间苍老了许多。

少典有琴收起剑阵,只余法阵。少典宵衣得空喘息。

他缓缓地,几乎已经知道答案地问出那个问题——

“无论我划伤离光夜昙的那一剑有多轻,你都可高枕无忧了。”

“因为您早在我的清光剑上洒了腐蚀元神魂魄的神水,是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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