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第一卷 第三章

(1)

事实上,洛芙诺既没有说要谈恋爱,也没明确表达好感。

是罗辛特自己将“跟我回霜天”理解成了“我要你这个人”。

但她也不敢找洛芙诺求证。

因为,那种感觉太过熟悉。

熟悉到她认为自己曾在过去的世代里听过不止一次那样的邀约。

那些邀约全都来自洛芙诺。

只有洛芙诺会用这种拙劣到理直气壮的方式求爱,

洛芙诺啊,洛芙诺。

你以为是乍见投缘,但我知道是久别重逢。

可是,这一次我只想偿还和治愈,不想谈论情和爱。

罗辛特舍不得放洛芙诺自己走。

肯定是舍不得洛芙诺唱的那首歌。

因为,罗辛特认为自己在这个春季和夏季为洛芙诺做的事情已经很多。

够多了,倾囊相授,外加鞍前马后、嘘寒问暖和煮茶烹粥。

但罗辛特不希望就这样放过洛芙诺在桃树下唱的那几句歌。

除了向她揭示洛芙诺的身份与来意之外,那些歌里似乎还有些她不知道的事。

罗辛特就这样犹豫着度过了秋天。

(2)

秋夜,罗辛特再次挎上篮子。篮子里放着发光的枫叶。

每天深夜散步回来,她都悄悄地望着洛芙诺房间的窗子。

房间窗子、帽子斗篷、人形剪影和行李箱子。

洛芙诺睡得很晚。

她的剪影会在窗纸上留很久。

她的剪影很静谧,让人心生向往。

还有。她安静聆听的样子,她灵巧的眼神和舒朗的神情,她专注的注视——让被注视的人觉得自己就是她在这个世界上最在乎的东西。

还有她悄悄地对乌朗羊、漫牛和响角羊说的话语。

都令人心生向往。

然而爱情是危险的。

它让人们失去自我,一心围着对方转。

还会让另一些人陶醉在对方给予的爱和关注当中,然后迷失自我,又开始利用对方对自己的喜欢,而边无止境地索取边戏耍对方,给别人带来无尽的痛苦。

所以,罗辛特想,就和洛芙诺当一辈子的好朋友吧。

即使有天洛芙诺属意别人,结眷成家,她也认了。

毕竟自己此生就是来偿还些什么的。

赎罪的人多受些痛楚和折磨也是理所应当。

那么,是不是可以作为朋友和洛芙诺一起去霜天待一段时间呢?

罗辛特不是没想过这个诱人的可能。

但她尤其不信任自己。

谁能拒绝一个整天用那种眼神看着自己的美人呢?

何况还是在人家的地盘,人家的主场。

银杏叶落下的时候,仿佛真的在发光。

一场焦灼滚烫的黄金雨。

银杏叶全落下的时候,洛芙诺问罗辛特,“冬天快来了。你想好了吗?”

罗辛特难过得说不出话来。

“没关系,不要着急。”洛芙诺给了她一个眼波流转的笑意,“我会在这里逗留到来年春天。”

罗辛特猛地抬头,正撞在这个微笑里。

“你可以慢慢地慢慢地想。”

洛芙诺说。

“像雪落下一样慢。像雪下的橡果一样慢。”

罗辛特感动得无翼复言。

这也是她如此喜欢洛芙诺的原因之一。

(3)

冬季。

像雪下的橡果一样,罗辛特蛰伏着,等待着。

洛芙诺没再向她提过去霜天的事,但依然每天带着毫无保留的神色听她说话。依然每天跟在她身后问这问那。

雪地里长出了雪地珠柳。光觉灌木金黄而坚硬,像关于祖先们的史诗当中那些立下了赫赫战功的长矛。

洛芙诺砍下它们,作为新伞撑和伞骨的尝试。

罗辛特陪着她。

扛着工具包,背着热水和面饼。

洛芙诺穿红毛衣。霞羊毛里缠着栀鸟羽。红得发金。外面是白斗篷,坠垂的下摆像柔顺的菌类。

罗辛特没那么抗冻。厚厚长长的红斗篷像床被褥,已经是第三年穿它过冬了。长斗篷下还有毛料的长裙,棉衬裙,夹棉的长裤,绒毛长袜以及长靴。头发披在脸边挡风。围巾包着头顶,只能露出鼻子和眼睫毛尖。

红斗篷和白斗篷在银色的风漩里飘动。

洛芙诺帽子上的白毛球在雪地里一跳一跳。

靴子的足印围绕雪地植物们旋转。

也像一个旋涡。

入夜,踩着雪回锅炉地。

罗辛特拿出用布包装着的发光雪球照明。

平锅村和圆炉村的房子上都挂满成串的彩灯。像结了彩色果实的藤条。

现在罗辛特累了,洛芙诺就接过去工具箱背着。热水和面饼都吃掉了,余下的也早已冷却。

但洛芙诺抱着一大捆雪地珠柳、光觉和云雀木的枯枝。罗辛特手里拿的则是连根带土的野生剪影草。

回到罗辛特家的小院,洛芙诺对罗辛特说,“我在这里卸一下材料和柴火。待会儿煮饭。你先去屋里边玩吧。”

罗辛特当然舍不得让洛芙诺一个人忙活。

但她实在是太冷了。

她回到屋里用晚光莲和火蔷薇烤手。稍暖和过来一些,就裹上毯子跑出去。

洛芙诺已在屋檐下支好桌子,支好大防风草和炎心花以挡风和取暖,还将多余的雪地珠柳和金色的光觉枝子插进花瓶。

桌子周围缀着一圈结发光浆果的橘瓣莓藤条。

罗辛特呆住了。

洛芙诺正在切肉片。好像对她惊愕的神情、对她眼眶里打转的泪水浑然不觉。

“过来把寒变草收拾好吧。”

她说。

而罗辛特已经在想象和洛芙诺一起装点一个属于她们自己的家的情形了。

(4)

那个年代的爱情质朴而直率。

古早得就像棵树皮深邃、枝杈肆意的桃花树。

相恋了就要很快住在一起。

或者不住在一起,终生都隔着遥远的距离。

都很常见。

赛欧林西或许嗅出了什么,或许没有。

他什么也不表达。

他只在乎制伞,父母亲,以及罗辛特的身心健康。

冬天散步,罗辛特拿的是用布包着的一整个雪球。

雪球表面粗糙,内里坚硬。当它由内而外透出光来,粗糙的纹理看上去就像光明表面的烟雾。

装进布包里,就只剩朦朦胧胧的光晕。

就像被雪掩藏的心事。

冬天凝固的雾蜡块总是白色的。

偶尔有几块灰的,又过于斑驳脏乱,不适合染布。

洛芙诺把它们切成尖的,让罗辛特拿着随意涂鸦。

省了画绣花样子的细毛笔。

辛夷花的深色嫩芽等待了一整个寒冬。

南风之心也绽放时,罗辛特实在不敢继续耽搁洛芙诺的时间了。

“抱歉,你还是尽早动身回霜天吧。”

早春的空气料峭如寒水。

罗辛特刚摇完纺车,披树皮色的薄褂子,渗汗,但已开始感到寒冷。

“我还是没法作出决定。但我记得雅克缇芙婶婶说,你计划中的进修时间只有半年。”

“不要这么急着赶我走嘛。”

洛芙诺微笑。

微笑的嘴唇像水面上的一滚清波。

“罗辛特,如果你还没有决定,我可以留下来再等你一年。”

“但是,但是——”

罗辛特慌乱起来,心里的期待燃起,但还不敢愈演愈烈,

“但是你的工作怎么办?”

“在这里有在这里的办法嘛。”

洛芙诺还是那样。微微低头,敛着眉笑。

罗辛特冲回屋里。关上门。背靠着门大喘气。

没什么主意的时候,她就梳头。

泥土色夹金银丝的乱发。梳通了以后会很亮。但她很少彻底地打理。

梳到一半,她就丢下梳子,走出门。

洛芙诺仍等在那儿。

“我决定了。”

罗辛特深吸气,

“我们去霜天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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