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上火箭总设计师，是安悟离为自己设立的职业生涯最高目标。而这个目标，在他刚过30岁就实现了。

这背后的代价，无法与人说。

睁大双眼，安悟离整个视野被刷成荧光紫的尾翼占据。随着目光向上，银灰色的流线型火箭耸入云霄，箭体自下而上涂有恒宇航天的英文名“Horizon Space”、火箭的名字“星驰”，以及鲜艳的国旗图案。

再往上已经无法看到，消失在穹宇笼罩中。但安悟离知道，那是涂有三条荧光紫流线的整流罩。

像一支朝向星空蓄势待发的羽箭，又像一座用热情与奉献浇筑的丰碑，更像一只吹响太空探索新乐章的号角。

竖起耳朵，在呼啸的夜风伴奏下，仿佛能听到那催人奋进、动人心弦、引人战栗的宏大乐章。

这是恒宇航天倾尽三年心血的成果，是一个直径4.2米、高78米、重637吨的庞然大物。

伸出多个“手臂”轻轻扶住星驰3号的，是96米高、共16层的脐带塔。

星驰3号在总装厂房就已完成组装测试，并且是随着脐带塔整体用铁轨从总装运到工位，所以工位上原本配备的勤务塔并没有太大的作用。真正重要的是脐带塔。

顾名思义，脐带塔是为火箭供电、供气和加注燃料的生命线。这些电气管路在总装时就已经与火箭连好并完成测试，所以问题不大。而承载这些管路、像伸出的手一样抱住火箭的摆杆，则是可能有疏漏的地方。

脐带塔内部狭窄逼仄，特勤队带来的搜爆犬无法爬上去。安悟离和特勤队员们扛着一堆设备向上爬去。

爬到80米高的第一根摆杆处，安悟离探出头，在强风中稳住身体。

他还没有从整流罩的高度向下看过自己设计的火箭，今后也不一定再有机会。贪婪的用双眼一寸寸扫过火箭，扫过那银灰色的涂装，扫过那荧光紫的线条。直到身后的特勤队员问他是否一切正常，他才回过神。

安悟离清清嗓子：“没事。火箭外观正常，没有可疑物。这一层的摆杆从外观上看也正常。保险起见，麻烦你也排查一下。”

特勤队员点点头，拿出一个带有屏幕的手持设备，在脐带塔与摆杆交接的位置开始排查：“这是痕量炸药探测器，能检测到□□的痕量挥发，对TNT和DNT都很灵敏。”

痕量探测器显示一切正常。几人收好工具，向下一层摆杆进发。期间他们收到来自陈晖的好消息：发射中心排查结束，没有发现爆破物。

在好消息的激励下，他们又顺利排查完几层摆杆，终于来到最下面一层的摆杆。

这里最重要的是为一级火箭加注推进剂的管路。

与地面上汽车只需加汽油、和空气中的氧气燃烧来实现发动不同，太空中没有氧气，所以火箭需要同时携带燃料和氧化剂，这二者就构成了火箭的推进剂。

星驰3号的推进剂是液氧和甲烷，二者均在低温下以液态存储。脐带塔上的推进剂加注管路，就像加油站里的加油枪，将液态氧气和液态甲烷加注进火箭。

凉夏基地配有先进的自动推进剂加注系统，可以在发射前6小时到2小时之间开始加注，所以此刻的管路内是空的。安悟离和特勤介绍了基本信息后，开始排查。

在这里，痕量探测器检出了异常。

一部手机，当今每个人都有的最普通的触摸屏手机，静静躺在两条管路中间。乍一看，还以为是之前某位工作人员不小心把手机掉在这里。

但痕量炸药探测器靠近这部手机，读数疯一般狂飙。

换上X光机检查，特勤队员脸色变得铁青。手机内部存在微量炸药。

下一秒，特勤队几乎是架着安悟离把他带回地面，锁在车里。然后队员们义无反顾举起装备返回脐带塔。

安悟离敲打车门车窗，无济于事。

呼吸变得急促，心跳失去控制。

头很痛，仿佛有一支鼓在敲打，音量越来越大，节奏越来越快。

在鼓点到达最高最密集时，大片火光在他眼前闪开。

他又看到了那场爆炸。

到处都是碎片，厂房的玻璃也全被震碎。

他看着被震荡波甩出10米开外的人，防护面罩被灰烬模糊，但他能清楚看到面罩后的那张脸。

那张脸在对他笑，真诚、没心没肺的笑。

但眼角和嘴角都是血。

“安总！安总！”

意识回归，安悟离双眼重新聚焦。

自己正坐在车里，眼前是特勤队员焦急的脸。

“你们！回来了？”安悟离一把抓住特勤队员的胳膊，然后向这名队员的身后看去，第二名、第三名、第四名，刚才进入塔里排雷的队员都回来了。

都没有受伤。

眼泪突然掉落，被他用手背当即抹过。

指挥中心，战略室，安悟离裹着保温毯，陈晖手捧保温杯，神情严肃的听雷志和庄永分析。

“现在发现的两处爆破物，风格不同，不排除是两个不同群体所为。一个在咱们脚下的防空洞内，3公斤的TNT，当量不小，但却是个迷惑用的哑弹。另一个在脐带塔的摆杆上，藏在手机里的微量炸药，虽然爆炸本身破坏力不大，但是危害难以评估。”

“没错。”安悟离补充，“手机藏在推进剂管路处。如果开始加注，因为液氧和液态甲烷的零下低温，管路也会处于低温状态并且变脆。假如手机这时候爆炸，管路有可能发生泄漏，再加上爆炸产生的明火，带来的二次燃爆会……不可估量。”

这两组信息令人胆寒。

有一股甚至多股隐藏的力量，在凉夏基地策划破坏活动。

雷志清嗓继续：“我们同时在做几件事。第一，特勤兄弟们继续排查重点区域；第二，调取过去两个月的所有监控，一帧一帧的看，看是否能找到可疑之人；第三，除非彻底排查结束确认不再有□□威胁，否则发射延期，请各位做好准备。

“现在已经凌晨4点。我建议咱们抓紧时间休息。等天亮后还有更多困难需要一起克服。”

众人起身，打算回各自办公室简单休整。陈晖突然想起庄永在这里没有办公室：“庄主任没有休息的房间。您要是不嫌弃……”

“不嫌弃，”庄永爽快的答应，“我就在这里找办公室凑合一下。但是陈总您是女性，我不方便去您那儿。雷队又不喜欢我——”

庄永停下来看了一眼雷志，对方竟然没有反驳。

他笑着转向安悟离：“不知道安总的办公室可否借我坐一会儿？”

安悟离莫名其妙就带了个刚认识的尾巴回办公室。

庄永也有点莫名其妙，不清楚自己为何会主动要求跟着安悟离。

可能是因为这人有点脑子，自己挺欣赏。

也可能因为他是造火箭的，和那个人一样。

没过五分钟，安悟离就后悔自己带这个人回办公室。

这人问题太多了。

“安总看着和我年纪差不多，我34，你呢？”

“这么年轻就能当上总设计师，安总一定是天才吧？”

“像安总这样年轻的火箭设计师不多吧？”

“商用火箭行业压力很大吧，年轻人能坚持下来吗？”

安悟离开始还回答两句，后来被问得烦了，索性直接躺在沙发上，拿羽绒服盖住脸，再也不回答。

庄永道也不介意，坐在可调节的人体工学座椅上，向后仰躺，闭上眼。

顺便还道了声晚安。

虽然没有收到任何回应。

安悟离知道自己又做梦了，但他无法逃脱，也不想逃脱。

只有在梦里，才能再看到他，才能再次提醒自己犯下的罪。

梦里的人和他有说有笑，共同憧憬未来。

“这张防护服合照没拍好，重拍。将来我负责的火箭飞天，记者来找你采访，你就拿出这张照片，讲你和宋庄旌一起做加注测试的苦日子。”

“凭什么是你的火箭飞天？应该是我设计的火箭飞天，你作为朋友接受采访。”

“你这么严谨呢？那打个赌吧，看谁先当上总设计师。”

“总设计师还不算，看谁的火箭先飞上天。”

“那还得看谁的火箭最先载荷成功吧。”

“谁先回收成功！”

“谁先达成100次回收记录！”

“谁先送1000颗卫星上天！”

两个满怀志向的年轻人，在艰苦枯燥的日子里相互打气。

加注管路的压力泵上，显示压力的指针在安全范围内轻微跳动，一如他们憧憬未来时的雀跃。

安悟离猛地睁开眼。他意识到漏掉了关键一处。

安悟离和雷志赶到推进剂贮存库区时，正看到庄永从地下通道走出来，身边跟着两个特勤队员。

“庄主任，怎么哪里都有你？你们两个又是怎么回事？”雷志脸色铁青。

安悟离没说话。他睁开眼时这人早已不在办公室，但他也没多想。

“早啊雷队长，脸色真差，是压力太大就要崩溃了？”庄永用他的翻译腔向雷志射出利剑，“我睡的还好，幸亏有安总收留我。”

“少废话。”雷志的脸已经转黑。

庄永笑着说：“我想起这片区域的防空洞还没有排查，就赶紧过来了。刚才已经排查完，这里的防空工程没有□□。还要多谢两位特勤兄弟帮忙。”

雷志皮笑肉不笑。安悟离却没时间看两人斗法：“那谢谢庄主任了。我也是刚想到这片区域，这里的贮罐和管路虽然坚固耐扛，但如果遭遇爆炸使管路发热，可能会导致助推剂蒸发。所以我们要全面排查液氧甲烷的贮罐和管路。”

对任何一处航天发射基地来说，加注供气系统都是命脉。

首先是推进剂贮存库区。这里存储着火箭发射所用到的多种推进剂。有液氧、四氧化二氮等氧化剂。还有甲烷、煤油、液氢、偏二甲肼等燃料剂。不同种类的燃料剂各有优劣，也因为行业惯性，被不同的火箭方使用至今。

凉夏基地的推进剂贮存区占地50亩，约3万平方米。这里分出大大小小的库区，有不同尺寸标准的巨大容器，按种类进行贮存。

与此同时，从这些贮存库区延伸出颜色直径不一的多条运输管路，通往各个发射工位。

当工位上的火箭准备到位后，火箭脐带塔上的加注管道会联通运输管道，静待发射前将推进剂加注进火箭。

雷志和安悟离兵分两路，各自带着一批特勤队员沿着管路开始排查。

安悟离走出去几十米，不经意回头一看，庄永正心安理得的跟在身后。

“庄主任你……跟着我有事？”

“没事，我就是想跟着安总，向青年才俊学习。”

“说笑了。”安悟离对他人的恭维一向冷淡。

但庄永却有心让对话继续。

“安总，我昨晚的问题是认真的。你看上去跟我年岁相仿，这么年轻，怎么就做到火箭总设计师这么高的位置？”

“言重了。在航天系统里，确实我这个年纪还太嫩，上面有很多前辈带着。但是到了民用火箭领域，反而有不少二三十岁的负责人。因为民用火箭作为国家力量的补充，要的就是有冲劲儿、不怕犯错、不受束缚地寻找新路线。”

“说得好。但安总不用谦虚。能在恒宇航天这种一级民用火箭梯队里做总设计师，你必然是同龄人里数一数二的天才。”

安悟离脚步有不明显的一顿，说出的话透出寂寥：“我要是没有见过真正的天才，恐怕也会这样看自己吧。”

庄永并不知道安悟离所说的“真正的天才”是谁，但他自己认识一个，正巧也是造火箭的。

只是多年没有联系，不知道他现在还好不好。

自己一直坚持着不去找他，也不去搜他的消息。想必他也一样。

但是没关系，内陆这几个航天发射基地他都熟，实在不行还可以调去沿海的发射基地。只要那人还在造火箭，总有一天能遇到。

三小时后，众人返回战略室，确认全线都没有□□。

雷志询问：“从昨晚到现在，整个基地已经基本排查完毕。除了昨晚的那两枚炸弹，没有发现新的威胁。基于这个情况，咱们需要评估是否按原计划时间发射星驰3号，还是暂时延期。

“我自己先说。虽然没有新的威胁出现，但我不认为基地就安全了。炸弹是如何进入基地、如何埋在那两处地方，我们现在不得而知。这背后是否有内应、是否内应还在伺机而动、是否就等着点火的那一瞬间搞事情，我们也不知道。所以我的意思是：推迟发射，直到彻底解除这次威胁。”

安悟离皱着眉：“我也在权衡。雷队说的有道理，我们不知道对手藏在哪里、是否还有后手。贸然发射，很可能成为靶子。”

雷志：“安总果然明白大局……”

“但是，”安悟离打断雷队，“换个角度想，现在的状态，和以往的发射有什么硬件上的区别吗？我们排除了炸弹的威胁，我们做了一切能做的排查，甚至加强了对重点区域的巡逻，尽一切可能保障同事们的安全。至少现在已知的发射硬件准备状态，不差于以往的发射。”

雷志正要反驳他，安悟离做出一个制止的手势继续说：“而且，过往其它基地的发射，我们怎么知道会不会也收到过类似的匿名电话、也找到过炸弹？如果每次因为一个匿名电话和几个炸弹我们就推迟发射，那我国的航天事业能有今天的发展吗？”

雷志眼珠子都要瞪出来了，陈晖立马跟上：“我和安总一样，觉得不能因为这次威胁就躲起来。越是被威胁，我们越要飞它个扬眉吐气。”

雷志简直要气笑了，无可奈何转向自己一直不愿正眼看的庄永：“庄主任，你是最懂得未雨绸缪的人……”

“我同意安总和陈总。”庄永一句话堵死雷志。

“你……”雷志败下阵来，“算了，我向上打个报告吧。”

雷志一脸不快的打开电脑，庄永悠然看戏，陈晖和安悟离则准备回办公室继续工作。

这时战略室的门外传来声音：“安悟离，你怎么又瘦了？”

安悟离仿佛突然被大网罩住，无法挣脱。

庄永也皱起眉。他从这貌似亲近的招呼里听出一种自上而下、主人对宠物般的语气。

这声音，他很熟悉。

说话者是位大明星：炙手可热的青年创业者、潇洒肆意的航天逐梦人、航运大亨家的公子、**独断的霸道总裁、火山探险家……他身上的每一个标签，都演绎着这个人的精彩多面。

但对安悟离来说，这个人只有一面：老板。

而对庄永来说，这个人则是：前男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