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第 5 章

第五章:风起江南

苏州的春末,空气里浸满了湿润的花香。沈伊颜坐在绣绷前,指尖捻着一缕极细的银白丝线,正试图为《穹宇》中一颗遥远的星点做最后的点缀。然而,她的眉心微蹙,目光凝在靠近绷架边缘的一片区域——特制的薄纱底料出现了细微的波浪形起伏变形,使得其上绣制的“星河”脉络显得略微扭曲。

这已是近期第二次出现类似的材质稳定性问题了。为了表现星光的璀璨和流动感,她加大了银线的使用密度和跨度,却忽略了这种混合材质的内部应力。

“还是不行……”她轻声喟叹,放下针线,揉了揉因长时间专注而酸涩的双眼。艺术展临近,压力如同窗外渐浓的暮色,无声地笼罩下来。

手机屏幕亮起,是卿湫然发来的消息,依旧简洁:「在忙?」

沈伊颜看着那两个字,心头那点烦躁奇异地平复了些许。她拿起手机,斟酌着如何用他能理解的语言描述这个困境。她拍下变形区域的细节,发了过去,附言:「底缎受力不均,新用的混合丝线回弹力超出预期,导致经纬结构出现蠕变变形。试了几种方法,效果都不理想。」

她并未期待立刻得到回复,这个时间,他通常也在忙碌。

然而,几分钟后,她的手机响起了视频请求的提示音。是卿湫然。

她有些意外地接通。屏幕那端,他似乎还在办公室,背景是堆满资料的书架和闪烁着代码的屏幕。他穿着简单的深色工装,额前碎发垂下,略显疲惫,但眼神清澈专注。

“你还在工作室。”他先开了口,陈述句带着观察后的结论性质。

“嗯,还有一些细节要处理。”沈伊颜下意识地想掩饰自己的焦虑。

卿湫然的视线越过她,聚焦在她身后绣绷的方向,虽然视频里看得并不真切。“《穹宇》?”他记得她之前提过的挑战。

沈伊颜轻轻嗯了一声。

“进展不顺利?”他问得直接,目光重新回到她脸上,那种专注的、分析似的凝视,仿佛能穿透屏幕,“你指尖捻线的频率比平时快0.5赫兹左右。这是你遇到技术难题时的下意识动作。”

沈伊颜哑然,低头看了看自己无意识捻着衣角的手指。他竟连这种细节都捕捉并量化了?

她叹了口气,终于不再强撑,将摄像头转向那片变形的区域,尽量清晰地展示问题所在。“底缎有些变形,可能是新用的混合丝线内部应力释放导致的……”

屏幕那头,卿湫然沉默了片刻,身体微微前倾。他的指尖无意识地在桌面上极轻地敲击着。

“把摄像头再靠近一点,对准变形区域的边缘和绷架结构。”他指令清晰。

沈伊颜依言照做。

“纱缎的经纬密度?银线的直径和杨氏模量大概范围?你预估的绣线平均张力?”他一连串抛出的都是材料力学和结构学的术语。

沈伊颜努力将他的问题翻译成自己的知识体系,报出了基于经验的、模糊的力度值。

卿湫然没有在意数据的模糊,快速在旁边的纸上写着什么,画着简单的受力分析草图。“绷架是传统的四方绷?固定点只有边缘?”

“是的。”

“问题可能不在绣线本身,而在支撑系统的应力分布。”他语速平稳,带着解决问题的冷静,“传统绷架假设底料受力均匀,但你使用的混合材质,不同区域的收缩率和弹性模量存在差异。银线密集区域形成了局部高应力点,而纱缎基底刚度不足,导致蠕变变形。”

他顿了顿,似乎在组织更易懂的语言:“简单说,就像一张网,有的地方拉得紧,有的地方松,网本身又比较软,时间长了,紧的地方就会把周围的网眼扯歪。”

这个比喻意外地精准,沈伊颜立刻明白了。“是这样!那……有办法解决吗?”她心中升起一丝希望。

“调整支撑,改变力的传递路径。”卿湫然的目光扫过她工作室的环境,“你需要增强底缎在局部高应力区的横向约束。最简便的方法是尝试调整绷架的倾斜角度,利用重力分量来抵消部分内部应力。或者,在绷架背面,对应变形区域附加一个微小弧度的临时支撑衬垫,分散压力。”

他接着报出了一系列具体的角度调整建议和衬垫材质选择,甚至包括计算出的建议支撑弧度范围。

沈伊颜听得有些懵,但核心思路她理解了。她立刻行动起来,找来软木片和细腻的棉布,根据他的远程指导,小心翼翼地裁剪、塑形,在绷架背后尝试附加微小的支撑结构。

视频一直连通着,卿湫然在那头沉默地看着,偶尔在她犹豫时给出极其简短的指令:“角度再减小三度。”“衬垫左移两毫米。”

时间在安静的协作中流逝。当沈伊颜最后调整完毕,重新审视绣面时,她惊喜地发现,那片顽固的变形竟然真的被抚平了大半!

“成功了……真的改善了!”她忍不住轻呼,疲惫的脸上绽开笑容,看向屏幕里的卿湫然。

卿湫然看到她脸上的笑意,敲击桌面的指尖停了下来,眼神也似乎柔和了少许。“嗯。注意观察后续应力松弛情况。”语气依旧平淡。

“谢谢你,湫然!”她由衷地说。

“不必谢。”他停顿了一下,“我明早的航班回西北。”

沈伊颜的心轻轻一沉。“这么快?”

“嗯,‘揽月号’的项目进入关键阶段。”他解释道。

两人一时无言。视频通话里弥漫着微妙的静默。

“你吃饭了吗?”沈伊颜打破沉默,注意到他办公室背景里似乎只有冷硬的仪器。

“等会儿去食堂。”他回答。

“又吃食堂……”她小声嘀咕,带着不易察觉的嗔怪。

卿湫然没有接话,只是看着她。过了一会儿,他忽然说:“我到了。”

“嗯?”沈伊颜一时没反应过来。

“楼下。”

沈伊颜彻底愣住。她快步走到窗边,推开雕花木窗向下望去——夜色中,卿湫然正站在工作室院门外一株盛放的栀子花旁,低头看着手机。视频还没挂断,他仿佛有所感应,抬起头,与她惊讶的目光隔空相遇。

他收起手机,向她示意。

沈伊颜几乎是跑着下楼开了门。他站在门外,风尘仆仆,眼底带着连夜赶路的红血丝,身上似乎还沾着机场特有的匆促气息。

“你怎么……来了?”她还有些不敢相信。

“提前处理完部分交接。有十二小时休整时间。”他走进来,目光快速扫过工作室,最后落在她脸上,仔细看了看她的气色,“明天凌晨前必须返回报到。”

他的解释依旧简洁,但沈伊颜的心却因这意外的十二小时而一下子亮堂起来。

“出去走走吧。”他说,理由充分且与工作相关,“你该休息一下。我也需要……转换一下思维。带我看一眼,你说的……风起江南。”

沈伊颜的心跳漏了一拍。他记得,她某次闲聊时,曾用这个词形容过苏州春夜老街的韵味。

“好。”她听见自己回答。

两人并肩走入被夜色温柔包裹的老街。青石板路面光滑,映照着两旁店铺暖黄的灯光。晚风拂过,带来河水微腥的气息、两岸饭菜的香气,以及隐约的昆曲咿呀。

他们并没有紧密相依,保持着恰到好处的距离。沈伊颜偶尔轻声介绍着沿途景致,卿湫然大多沉默地听着,目光掠过那些飞檐、花窗、潺潺流动的河道,仿佛在解读另一种形态的、复杂而精妙的系统。

走过一座石拱桥,桥下乌篷船静静滑过。沈伊颜停下脚步,扶着微凉的桥栏,望向远处灯火阑珊的夜景,忽然轻声开口:“有时候觉得,我的工作很徒劳。”

卿湫然侧头看她,没有打断。

“用最细的丝线,一针一线,想去留住一片星光,一段流水,甚至只是一瞬间的光影。”她自嘲地笑了笑,“但它们终究会褪色,会磨损,就像再精确的卫星,也会在太空中出现故障。时间……才是最强大的力量。”

卿湫然沉默着,目光落在河面破碎又重聚的灯影上。

“但我还是想绣。”她继续说着,像是在对他说话,又像是在自言自语,“绣下星河的脉络,运河的波光。好像只要绣下来了,它们就曾在丝线上活过,时间就被打败了一点点。”她转过头,眼眸在夜色中亮晶晶的,看向他,“你修复星辰,让它们能继续运转,继续眺望更远的宇宙。而我呢,好像只是在试图修复……时间本身。很傻,是不是?”

卿湫然没有立刻回答。他深邃的目光与她交汇,仿佛在精密计算着如何回应这个感性的、没有标准答案的命题。

片刻的静默后,他低沉开口,声音比平时更缓,更沉,一字一句,清晰无误:

“不傻。”

他停顿了一下,似乎在搜寻更准确的词句。

“你修复了我。”

沈伊颜怔住,不解地望着他。

卿湫然的视线微微垂下,落在桥下幽暗的水面上。“我对‘完美’有执念。误差必须控制在毫秒级、微米级。任何瑕疵,都意味着潜在的风险,甚至是……失败。”他很少如此直接地剖析自己,声音里带着一种罕见的、近乎脆弱的坦诚,“这让我焦虑。就像一根始终绷紧的弦。”

他重新抬起头,目光再次落回她脸上,那目光深处,有什么东西正在软化、融化。“但你的绣品,你刚才说的话……告诉我,绝对完美或许不存在,但‘动态平衡’和‘接纳瑕疵’本身,就是一种更高级的完美。就像你绣出的雨丝,让星空更生动。你用你的方式,修复了我对‘完美’的焦虑。”

他说完了,似乎有些不习惯如此长的、充满情感色彩的陈述,微微别开视线。

沈伊颜的心跳在那一刻仿佛停止了。她看着他,这个总是理性至上、用数据和公式构建世界的男人,此刻正用一种笨拙却无比真诚的方式,告诉她,她之于他的意义。

不是卫星工程师和苏绣传承人,不是理性与感性的碰撞。

只是一个男人和一个女人。她修复了他内心的裂痕。

晚风温柔地穿过古老的街巷。远处,隐约传来评弹的唱腔。

卿湫然忽然微微倾身,从身旁的栀子花丛中,极其小心地折下了一小枝半开的、洁白如玉的花朵。他的动作依旧带着工程师特有的精准和控制力,仿佛在处理一件精密的部件。

然后,他将那枝带着清甜香气的栀子花,递到了沈伊颜的面前。

没有言语。

沈伊颜微微一怔,接过那枝花。指尖触碰间,感受到花瓣丝绒般的细腻微凉,和他指尖残留的、与这温柔夜色格格不入的、属于金属和仪器的微冷温度。

她低头,轻轻嗅了嗅那馥郁的香气,再抬眼时,眸中已漾开柔软的笑意,比桥下的水波更亮。

“谢谢。”她轻声说。

卿湫然看着她唇边的笑意和手中洁白的花朵,喉结微动,最终只是低低地“嗯”了一声。

回到工作室门口,离别在即。

“这个,”卿湫然从随身携带的双肩包侧袋里,取出一个用防震材料包裹得严严实实的小盒子,递给她,“给你的。”

沈伊颜接过,有些疑惑:“这是?”

“一些可能……对你有用的材料样本。”他语气平常,“基地材料实验室的副产品,柔性好,热稳定性极高,或许能解决你之前提到的丝线热胀冷缩匹配问题。还有几种不同模量的超薄衬底材料,你可以试试替代现在的底缎,或者在局部加强使用。”

沈伊颜打开盒子,看到里面分门别类放置着各种她从未见过的、闪着特殊光泽或呈现奇异透明度的薄膜、细丝样本,旁边还附有打印简洁的编号和基础参数标签。

这哪里是“副产品”,这分明是他特意为她准备、并根据她的需求筛选过的“科研礼物”。一如既往,是他风格的关怀——实用、精准、基于解决问题,却笨拙地藏着最深切的用心。

她忍不住笑了,眼眶却有些微微发热。“谢谢,这太……专业了。”她小心地收好盒子,“我会好好研究的。”

“嗯。”卿湫然看了看时间,“我该回去了。”

“一路平安。”沈伊颜轻声道。

他点了点头,转身欲走,却又停下。他回过头,目光再次落在她脸上,停留了几秒,似乎想说什么,但最终只是道:“照顾好自己。有事……发信息。”

“好。”沈伊颜应着,“你也是。”

他没有再停留,转身大步走入夜色。

沈伊颜站在工作室门口,直到他的身影彻底看不见,才低头看了看怀中那枝洁白的栀子花,又摸了摸那个装着特殊材料的小盒子。

他把她的问题,变成了他需要攻克的项目。这是卿湫然式的,最高级别的重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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