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4章 小鞋

孝女祠泥塑倒了,差点砸到训诫女儿亡魂的殷金山。这件事跑得飞快,早在殷金山回村前就传遍了大街小巷,因此,当殷金山找到孟琅,脸色黑沉,语气狠厉地问他如何镇压那厉鬼时,他并不意外。

“那不是一般的鬼。”孟琅说,“鬼分白黄黑红青五等,你女儿是个黑煞,还十分谨慎。杀她的方法虽有很多,但最快也最彻底的还是找到她的尸骨。”

“要怎么才能找到她的尸骨?”

“令媛还有生前之物遗留在世吗?最好是她常用的。”

殷金山立刻回家去找,孟琅同他一起去。到家后殷金山好茶好菜奉上,让孟琅安安稳稳坐在厦屋里等着。孟琅捡了几颗花生米吃,阿块听着响,问:“怎么找鬼?”

“血气相通。人生前常戴常用之物往往会留下这个人的‘气’,循着‘气’就能找到这个人。不过殷家女已经死了七年,那些遗物上的‘气’或许已经散了。”孟琅瞧见殷白氏端了酒菜来,忙用茶漱口。

殷白氏将盛有酒菜的小木盘放到桌上,忐忑道:“家中没啥好吃的,还望道长不要嫌弃。”

“夫人客气了。”孟琅笑了笑,问,“县令老爷还没找到令媛的遗物吗?”

“小女出嫁时家中贫寒,本就没有留下什么,陪嫁的纸活都是洪家出的......”殷白氏紧张道,“道长,您在罗家住了一阵,我大女儿在那过得怎样?”

“百日宴很是豪华,想来罗家对令媛十分疼爱。”

殷白氏手绞在一起,不安地说:“我听说,您在罗家看见了我小女儿......”

“不错,我正好撞见了她。听说令媛出嫁时尚是稚齿,但我看见的却是个婷婷少女,难道鬼也会长大吗?”

殷白氏的眼睛潮湿了:“她那时候只有九岁,如今是该十六了。”

“可惜,可惜。”孟琅大声慨叹,“人死得越冤,变成的鬼就越厉害,像令媛这样凶恶的鬼,贫道这么多年还从未遇见过,想必她被毒蛇咬死时一定充满了委屈吧?但不管怎样,她害了人就得受罚,我找到她后将把她打入无间地狱,受刀山火海之刑——”

“刀山火海?”殷白氏惊呼,哀求道,“道长,小女还是个孩子啊!她怎么受得了这些苦?岑家人蛇蝎心肠把她逼死,她报复他们也是理所当然——”

“逼死?”孟琅问,“令媛不是意外死亡吗?”

殷白氏猛然愣住,脸上浮现惊恐之色。她慌慌张张地说:“是,是被蛇咬死的。道长先喝酒,我去看看金山找到东西没有。”说完就走,阿块正要起身,被孟琅按住了。

“喝酒。”孟琅说。

阿块皱眉:“她,知道什么。”

“为难她干什么?要找该找殷金山。”孟琅斟了杯酒,问,“你能喝吗?”

阿块闻了一口,厌恶地摇摇头。

“难闻。”

“看来你没喝过酒。”孟琅小口呷着,评价道,“够烈,好酒。鹤城有名酒不知秋,到那儿了我请你喝。”

“你,很了解,鹤城?”

“当然了。我十五岁前就把山南山北周游完了,天下就没有我没去过的地方。”孟琅又嚼起了花生米,还把碟子递过去劝巨尸吃,说花生米有三好,脆、香、甘,下酒下饭都是一绝。

阿块半信半疑地拿了一颗,掀起面具喂到嘴里。

孟琅惊奇地盯着他:“你长出嘴来了?”他伸手把阿块面具全掀了,却再没动作。

阿块有些不安,要把面具盖回去:“怎么?”

孟琅坐回椅子上,好一会,说:“你有脸了。”

阿块愣了一下,立刻摘下面具摸索着自己的脸,摸到眼睛那儿却不动了。孟琅把他手拿开,阿块挣脱他,惊慌地摸着眼眶——那儿是空的。他眼眶里是两个黑洞。

“我的眼睛......眼睛,我的眼睛呢!”

阿块叫喊着,竟把手指伸进了那两个黑洞。孟琅吓得忙把他手拽出来按住,喊道:“冷静些!你眼睛还在,是个人生下来都有眼睛!”

“那我的眼睛在哪?”

“在别处。”孟琅盯着那两个黑洞说,“它们被人挖下来了。”

神仙断足可用枝叶缝补,鬼没了头也能自己长出。阿块之所以一开始没有头,恐怕是因为他压根就没想过要给自己造个头。现在他突然长出头并不奇怪,奇怪的是他头上竟然没有眼睛。

灵魂与肉身之间的联系千丝万缕。吊死鬼长舌,饿死鬼如柴,人死时是什么样鬼魂也就是什么样,阿块长不出双眼说明他那颗失踪的头颅上根本就没有眼睛。他不是个天生的盲人,那双眼睛定是给人挖去的,难怪他能听见能说话却看不到......

究竟是谁挖去了阿块的眼睛?他为什么要这么干?孟琅百思不得其解,此时,殷家也有一个人同样心烦,那就是殷金山。

他找遍了家里的所有角落都找不出一件小女儿的东西。就像殷白氏所说,小女儿死时家里一贫如洗,连吃的都没有哪还能留下什么东西。小女儿死时穿的那件破衣烂衫也早就因为不吉利烧掉了。

殷金山急得嘴角起了火泡,他猛地转身,瞪着立在屋子中央的殷白氏问:“真一件都找不到?”

殷白氏摇摇头。坐在椅子上的殷厉氏说:“家都给人拆了,哪还能留下什么东西。你让那两人回去吧。”

殷金山着急道:“要是找不到她的东西,我们就找不到她的尸体,也杀不了她了!她今天差点就杀了我......她恨我,她恨我!”

“她小时候我就知道,这丫头以后会长成个白眼狼。”殷厉氏冷冷地说,“成天上蹿下跳没个姑娘样,女红也不好好学,偷彩凤的鞋穿,还撺掇杰生去看戏不种田!现在,她还来索她老子的命了?桃木橛子都钉不住她,整一个祸害!”

殷白氏面如刀刮。殷厉氏对小女儿的指责无疑是对她的指责,一开始婆婆就嫌弃她太娇惯这个孩子,可灵犀生下来时那样可爱,白白胖胖的,谁不喜欢?就算后来淘气了点,家里也没人讨厌她。谁知道如今会成为这样......她忍不住流下了眼泪。

殷厉氏见了,呵斥道:“哭什么哭,都是你没教好她!”

殷金山绝望地说:“家里就没一件她的东西?”

“死人的东西留着有什么用?家里洒了鸡血狗血糯米,她进不来。明日你叫人也在县衙撒上,再派人四处搜寻......”

一股阴风忽然刮进堂中,几乎把殷厉氏干瘪的脸皮刮到了背后。殷白氏尖叫一声,跑过去紧紧抓着丈夫,殷金山抱头大喊:“放过我吧,求求你放过我吧!”殷厉氏从袖中掏出糯米狠狠摔到地上,瞪着眼睛叫道:“滚——滚出去!”

风越发大了,糯米咕噜噜打着旋,糊了殷厉氏满脸,门格子框框作响,像有人在用力击打。孟琅冲进堂屋,一剑击在地上,狂风骤然平息,一把倾斜的椅子在空中停滞了一瞬,哐当倒地。殷白氏和殷金山互相搂抱着跪坐在地上,害怕地望着一片狼藉的房间。

殷厉氏抹下脸上的糯米,气得发抖:“不像话,太不像话了!”

“道、道长。”殷金山哆嗦着站起来,哭丧着脸说,“怎么办?鬼进家门了!”

“那女鬼如此张狂,想必是不会放过你们了。”孟琅冷静地说,“你们真没有她的遗物?”

“没有啊!”殷金山崩溃道,“真的一件都没有,一件都没有啊!灵犀,灵犀爹对不起你可爹不是故意的,都是岑家欺压人啊!爹在牢里快被打死了,爹不知道你给蛇咬死了啊!爹给你道歉,给你磕头,求求你放过爹吧!”说着竟真要磕头,殷厉氏吼道:“你敢!”

“金山!”殷白氏忙奔过来抱住丈夫,“金山别这样,我有......我有灵犀的东西!”

那双鞋被从粪坑里翻出来,带着恶臭送到孟琅面前。

“这双鞋灵犀只穿过一次。”殷白氏低着头说,“我原本是做了要给她穿上的,但太大了......”

殷厉氏气道:“那你就把这晦气东西留家里了?”

“我不舍得,我就想有个念想......”殷白氏抽泣起来。

“妇人之仁。”殷金山说了她一句,忙对孟琅道,“道长,这鞋还能用吗?”

“试试看吧。”孟琅让人把鞋包好,要回罗家。殷金山说天色太晚,留他在家里歇一晚,罗家那边他派人去说。孟琅自然没有异议,殷金山就带人去厢房。

他们一走,殷厉氏就举起拐杖打在了殷白氏背上。殷白氏惨叫一声,跪倒在地。殷厉氏脸颊上垂下的干皮剧烈地颤抖着,好像一层层波浪。她凶狠地瞪着殷白氏,骂道:“没用的东西,你怎么还敢留她的东西!”

殷白氏趴在地上,只是哭。

“哭什么哭,你做了就不要后悔!你还留了她的东西没有?”

“没有了,娘,没有了......”

“没有就好。”殷厉氏拿拐杖捅捅哭成泪人儿的儿媳,训斥道,“赶紧起来,你这样让人看着像什么样子?她不仁我不义,她能对金山下手你这个做娘凭什么还把她当儿看?从今以后你就把她当妖孽,当鬼,当畜生!”

殷白氏默默地爬起来,半晌,才低低地答道:“是,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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