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5章 骚乱(二)

二百四十两白银,再加上卞三秋的六十两,最后只换来三百斗米。这还是玉无虞强买来的,谁都知道米价还会涨,从北边过来的人越来越多了。一辆板车,六个肩膀,玉无虞一行人带着那些米出发了。米太沉了,板车一路上都在吱呀吱呀地呻吟,拉车的黄牛也大汗淋漓,时不时就要停下。

廿七——那个年纪小些的孩子一出城就跑去喊人了,没一会他领着十来个瘦骨嶙峋、臭味难闻的男人来了,领头的汉子颧骨高耸,额头很大,身架也大,他叫舒大,是这两个孩子的爹。

舒大过来什么也没说,一把扛起两袋米,即使他胳膊上的肉薄得像纸片,那些男人也都扛两袋,脊背压成一座座拱桥。玉无虞让他们放下米,舒大说:“让我们帮点忙吧。”

“那就扛一袋。”玉无忧坚持道,“这牛是我花钱租的,不用心疼。”

他从舒大肩上拿下一袋米,扔到板车上。舒大感激地望着他,其他人也感激地望着他,但他们没有主动把米卸下,是玉无虞亲自过去一袋袋地把那些米拿走。他们因此得以稍稍直起腰。

这支队伍在烈日下前行。许久,秦镇邪看见一片野草,走近些,他才发现那是用树皮、枯枝和野草搭起来的巢穴。他们从那些挨挨挤挤、蘑菇一样的巢穴中走过时,一只只瘦得只剩下骨头的手揭开树皮,伸出一头头蓬草似的头发和一双双大大的、黑幽幽的眼睛,那些眼睛里闪着亮光。

人们缓慢地挪动着,跟随他们的脚步而去。在这片巢穴的中心是一个火堆,男人们拿着粗树枝守在它周围,几个女人带着孩子在旁边辨认小小一摊野菜——它们看起来和泥土一样干瘪。

廿七跑过去,欢喜的喊声照亮了整个群落。

“娘,米来啦!”

女人们呼啦啦地站起来,男人们也都过来了。卸米,烧水,下锅,米香点燃了每个人的双眼。人们都过来了,排着队。君稚和卞三秋望着眼前这一切,不知所言。这是他们不知道的一切,突然看见它们让人震惊,又让人感动。秦镇邪已经帮忙去维持秩序了,他虽然衣着整洁,站在那群人中间却并不违和。

舒大在和卞三秋聊天。还能活,多亏了他们的米。他们想捱到同天节结束,到时候他们就能进城了。

君稚问:“三公子,您怎么知道他们的?”

“这是您的朋友?”舒大呵呵笑着,插话道,“长得真俊,真好。公子是我的救命恩人哪。要不是他,我就让马车压死了。当时我想找个官人求情,想托他跟皇帝求情,结果呢?幸好玉公子打那儿过,幸好,幸好啊。”

玉无虞说:“你这儿的人越来越多了。”

“起初只有我们村的,但大家听说这里有吃的,就都过来了。”舒大忧虑道,“要是您为难......”

“我有钱。”

“三公子,您说这话时可太帅了。”君稚心悦诚服道,“我现在对你彻底改观了。”

卞三秋问:“您真不跟侯爷说一声?要是侯爷出面,米价至少能压下来一半。”

玉无虞梗着脖子说:“我不用他帮忙。”

卞三秋失笑:“三公子,你虽然口口声声说不要侯爷帮忙,可如果不是侯爷,你怎么能那么轻易地买到米,又怎么能拿出这么多银子呢?”

玉无虞哑然。他不服气,却想不出辩驳的理由,干脆移开视线不说话了。这时初三过来了,对舒大说:“爹,城里的米已经涨到一千文一斗了。”

“要这样,咱们就算进城了也活不下来。”一个汉子将舒大拉到一边,低声道,“要不,咱们进山吧。”

“附近的山早就被占住了,就算没有,也旱得不剩什么了。咱们往哪走?往横山?要过了横山,可就回不去了。”

汉子愤愤道:“山北旱得这么了厉害,不往南方跑还往哪里跑?”

“再等等吧,没准冬天咱们就能回家了。”

“咱们活得到冬天吗?田里又没人种田,回去吃什么?”

米香越发浓郁。舒大忧虑地望着聚集的人群。他不是不清楚现在的处境,可要往南边走,路上还得死多少人?横山太远,也太高了,本来城西北的合山不错,但那里已经被人占了......突然,一声尖叫划破苍穹,像一颗石子砸进人群,激起一圈圈骚动。银闪闪的亮光映入舒大眼中,他脸色骤变,冲了出去。

“有人抢米!”

是另一伙饥民!握着匕首、刀、棍子。霎时间喊声、惨叫声、刀和棍子敲击声一齐迸发,人们倒下,呻吟,哀嚎。

玉无虞他们跟舒大一起同那伙强盗搏斗,那些家伙看起来真不像人,而像某种野兽。他们双眼赤红,口中狂吠,凭眼神就能从对方身上撕下肉来。

棍子和刀铺天盖地地落下,玉无虞不知道被谁打趴在地。脸朝下结结实实摔到地上时他突然想起昨天被庞兴达带人偷袭的事,那时候他虽然挨了打,可一点都不怕。

他知道庞兴达不会杀他,因为他惹不起玉无忧,可这儿的人不知道什么三公子什么玉无忧玉无虞,他真的可能死在这。从前他没想到这个问题,现在害怕却一下子涌了出来。这一刹那他真跟死亡贴了面,他甚至听到了刀棍落下时空气发出的脆响。

“砰!”

玉无虞头上突然长出一片阴影,他抬头,看到了沾着灰土的板车,车把握在秦镇邪手里。他往后退了几步,铆足劲,板车像头发怒的公牛撞了出去,撞散了哄抢的饥民。君稚在乱民中穿梭,长剑灵活地击倒一个个强盗。而当卞三秋的火雀出现的刹那,那些饥民全被吓跑了。

玉无虞呆呆地躺在那,惊魂未定,突然他从地上跳起来,抓住一个被撞倒的饥民问:“谁给了你们刀!”

寻常饥民怎么会有那么多武器?

“不、不知道。”那人挣扎着想逃跑,舒大走过来,一棍子把他胳膊捅到地上,脸色黑沉。

“说。”

“是,是个贵族。”那人疼得面容扭曲,哆哆嗦嗦道。

“长什么样!”

“不知道——啊啊啊啊!”

舒大提起木棍,又摁下去。那人的胳膊发出了一声脆响。

“我、我说!他告诉我们这有米的,还说要能杀了那个穿的最光鲜的,就让我们进城!他腰间有条紫鞭子,别的我真不知道了,真不知道了!”

舒大继续将棍子往下压,那人杀猪似的嚎叫起来。舒大再提起棍子时,那人的胳膊上已经扁了一个坑。舒大看向玉无虞:“他们是冲您来的。”

玉无虞面色铁青:“我对不住你们。”

“您知道是谁?”舒大望着他,“告诉我。”

他身后传来一声哭喊,初三抱着廿七,那小孩的胳膊断了,鲜血像泉水一样往外喷溅,他的脸白的像石头,眼睛已经没了光。他母亲还在试图止住血。一个男人拖着一个腿折了的老头,一个母亲搂着在混乱中摔了出去的婴儿哭泣,到处都是哭喊。

玉无虞眼眶红了。

“你们杀不了他。”

“至少,我们应该知道仇人的名字。”舒大望着他,眼睛像铁,那深沉的黑色镇压着滔天的仇恨。要不那样,他一定会疯了般追上去,杀死每一个攻击这群落的人。

玉无虞凝视着他,最终,他意识到舒大不可能屈服。他不会让这件事这样过去。

“庞兴达。”他说,“他是宰相庞贵的儿子。”

回去的路上,四人都格外沉默。白闪闪的阳光照在皴裂的大地上,枯草中,土坡下,同样有许多细小的亮光闪烁。秦镇邪又闻到了那熟悉的臭味,这次,它们浓烈到无孔不入。他走向那臭味的来源——一个土坡,向下望。

他看到了老鼠,他们伏在受害者身上啃食。

想也没想,他抓起地上的石头砸了过去。那些忘情进食的人倏然惊醒,四窜逃开。

“怎么了?”君稚他们过来了,看到死人的一刹那,他们都忍不住喊了出来。

那景象太可怕了。或许是因为太热了,死者的胸膛似乎还冒着热气,鲜血像还会流动似的,他的头奇怪地垂向一边,脑袋跟土地间有个大大的缝隙,或许是因为他的背部太凸出了。君稚看清他的脸后,又尖叫一声,连连后退。

“这、这不是那个耍猴人吗!”

是他,那个驼背老儿。他为什么会在城外,没人知道。伶俐鬼去了哪里,也没人知道。他们唯一知道的就是这个两天前还在耍宝的老头死了,这让四个人回去时更加魂不守舍,尤其是秦镇邪。

他终于想起侯爷身上那奇怪的味道是什么了。那是尸体的味道,是那条黄狗的味道。

这味道背后的深意,令人毛骨悚然。

怀着那莫名的恐惧,他问:“三公子,你知道侯爷在宫里究竟做什么吗?”

刹那间,玉无虞脸色惨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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