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2章 同天节(二)

听到这话,执灯的老宫人手颤了一下。玉无忧没有注意到这微小的动作,他受宠若惊,不假思索地拒绝了国师,完全忘记了自己送玉佩的目的。国师只笑了一声,说:“走吧。”

玉无忧只能跟上。不知为何,他们一路上一个人也没碰到。老宫人将他们送到国师住处后就离开了。这座院子很深,很暗,走廊上挂着的灯笼像打瞌睡的月亮,只朦胧地在地上垂下淡黄色的影子。国师走在前面,绛紫色的长袍看起来几乎像黑色的了。

“这么晚了,公子怎么还留在宫中?”

“啊。”玉无忧有些尴尬,他想了会,还是老老实实将刚才的事情说了。国师似乎笑了一声,又似乎只是吐出一口气,听起来冷冰冰的。

“公子现在还怕那人?”

“我当时太慌了,殿里只有我一个人......”

“公子知道怎么才能彻底克服恐惧吗?”

“什么?”

“那就是成为恐惧本身。”国师推开门,一股又浓又呛的药味扑面而来,玉无忧忍不住咳嗽起来。国师给他倒了杯水,玉无忧连忙咽下,入口却一片辛辣,忍不住将嘴里的东西吐了出来。

“哈哈。”国师给自己倒了一杯,优哉游哉地说,“抱歉,我这没有茶,也没有水。”

“没事,我能喝酒。”玉无忧用袖子将地上的酒擦干净。国师说:“我去给你拿件衣服。”

“不用了。”玉无忧把手在衣服上揩了两下,拿出玉佩,恭恭敬敬捧上,“我来是为了向您表示谢意的,多亏了您的忠告,我才能妥善解决那件事。您身份尊贵,这枚玉佩在您看来可能不算什么,不过,这已经是我能买到的最好的玉了,希望您能收下。”

头顶安安静静,玉无忧紧张不安地等待着。果然,这枚玉佩太廉价了吗?他有些退缩:“如果您不喜欢,也不必勉强......”

“说什么呢?”国师接过玉佩,一边打量一边带着笑意说,“这不是给我的吗?”他系上玉佩,展示道:“如何?”

“国师大人丰神俊采,气度不凡,穿什么都好看。”玉无忧松了口气,高兴道,“您喜欢就好。既然如此,我就先告辞——”

“别急。”国师给他斟满酒,笑道,“陪我喝一杯吧。”

“不了,现在已经很晚了,家里人一定很担心我——”

“我正想和你说说这事呢?”国师惋惜道,“令尊今晚真是太冲动了。”

“什么?”玉无忧一愣,坐了下来,“我父亲怎么了?”

“你不知道那件事?”国师惊讶道,“令尊什么都没跟你说吗?你哥哥呢?他没告诉你什么?”

玉无忧焦急道:“出了什么事?我什么都不知道......您能不能告诉我?”

“先陪我喝一杯吧,毕竟,那对我来说也不算好事。”

玉无忧将酒一饮而尽,心急如焚地望着国师。对方沉吟片刻,问:“公子知道冯拾遗吗?”

“就是丞相大人今晚提起的那位?我不认识他。”

国师叹气道:“你果真什么都不知道。这可难办了,倘若我告诉你这件事,恐怕很难做到不偏不倚。”

“请您告诉我吧。”玉无忧急切地说。国师给他倒了杯酒,徐徐道:“公子别着急,我是打算告诉你的。这件事,我问心无愧,而公子于情于理也应当知道这件事。公子知道吕相与先国师多有龃龉吧?”

“是,我听说吕相与先国师有些不和。”

“何止不和。其实,双方已经到了水火不容的地步。”国师叹息一声,回忆道,“吕相才干过人,目光高远,确是能臣,只可惜,他野心太大。他拜相不过三年,朝廷之事无论大小已悉决于他,以至于一人色变,群臣战栗。然而,他还不满足,试图过问天命司的事,幸好先国师深得陛下信赖,他才没有得逞。”

如今先国师走了,他看我势单力薄,便又鼓噪群臣,试图削弱天命司,冯拾遗就是他的马前卒。一个多月前,他上书弹劾天命司,说天命使‘暴敛猛如虎’,还说天命司欺上瞒下,贪污贡品,草菅人命。他虽然满口胡言,可我还是决定彻查此事,但姓冯的却得寸进尺,要求陛下让御宪院全权负责此事。

谁不知道御宪大夫是吕党?要真让他们去查,恐怕冯拾遗说的再夸张一万倍,他们都能查出来。幸亏陛下明鉴,令天命司自查,冯拾遗却不甘心,竟然联合数位谏官抗奏,甚至托病归家,罢职示威,真是不知好歹。”

国师冷笑一声,又说:“为这件事,陛下最近本就心绪不佳,偏偏吕介还要在同天节上提起这件事,这不是明摆着跟陛下对着干吗?这也就算了,可令尊突然跳出来为吕介开脱,朝臣纷纷附和,竟成声援之势,陛下举目殿中,俱是吕党,如何不能寒心,如何不能震怒!吕介做的太过了,之后,陛下势必要打压打压他,但吕介是老臣,声望很高,陛下不好直接对他动手,恰巧,今晚令尊当了出头鸟......”

“家父并非吕党!”玉无忧急声辩解,“他虽然和吕相有来往,可在朝堂上,他从未偏袒过吕相——”

“今晚,他已经偏袒吕介了。”国师盯着玉无忧,质问道,“公子当真相信,令尊和吕介没有半分勾连?”

“我......”玉无忧脑中忽然闪过吕介来访的那个长夜,还有今晚父亲直奔吕介的背影。他心慌意乱,端起酒喝了一杯。此刻,烈酒正可以掩饰他的慌乱。他狼狈地咳了起来。国师冷漠地看着他,说:“令尊既然是吕党,你我以后恐怕就是敌人了。”

“什么?咳咳。”

“公子不是最重视自己的家人了吗?想必到时,你也会追随令尊,与我为敌了。”

“不,我怎么会与您为敌——”

“那么,公子要背叛自己的父亲吗?”

玉无忧愣住了。他不明白事情怎么突然变成了这样。他脑子里一片混乱,明明急切地想说什么,可却一句话都说不出来。国师直勾勾地看着他,仔仔细细地审视他的表情,嘲讽地笑了。

“我虽然救了公子三次,却还是比不上令尊对你的恩情啊。”他解下玉佩,推到玉无忧面前,平静道,“既然如此,你我之间还是不要有瓜葛了。”

“不,不不。”玉无忧哀求地望着国师,后者似乎已经下定决心,只冷冰冰地望着他。

玉无忧又惊慌,又痛苦,桌上那枚绿莹莹的玉佩扎着他的眼,他的心。这比恐慌发作还让他难受。他好像被一只大手揪住,一下子扔到了深渊里。他手足无措地跪坐在那,好像这样事情就能自己解决似的。

他应该放下玉佩就走,为什么要留下来听这些事?父亲是吕党,为什么?他不是从不参与党争吗?为什么要因为吕相破例?好难受,头好痛,眩晕,恶心,紧张,颤抖,沉默。

“公子该走了。”

彬彬有礼,又十分冷酷。玉无忧顽固地坐在那。

得说点什么。可是他不会背叛父亲,永远不会。

一滴泪啪嗒落下,摔在桌上,四分五裂。玉无忧紧紧抓着腿上的肉,想把抽泣和眼泪逼回去。够了。男子汉大丈夫哭什么哭!为什么他每次都要这么丢人?为什么?可他的身体颤抖得越来越厉害,他死死低着头,怕一抬起就要暴露自己的软弱狼狈。他心里不明白自己的处境,也不明白这一团浆糊似的感情,他只知道,自己非常难过。

“公子啊。”国师道,“把玉佩拿回去。”

严肃的声音。是命令。逐客令。应该走了。真狼狈,真难看,真没用。不,一开始就是痴心妄想。他跟国师能有什么关系?玉无忧脑中飘过许多杂乱的思绪,麻木地去拿玉佩。手指触碰到玉佩的瞬间,有什么像决堤一样从身体奔流而出。礼节,体面,理智,统统被这股洪流冲散了。他伤心欲绝地大哭起来。

“您为什么要跟我断绝来往?即使我父亲是吕党,我也不会与您为敌的,我不是大臣,我不会参与朝堂上的事,我什么也不会干的!”

看见他这副惨样,国师竟然笑了。

“哎呀,干嘛这样伤心,好像公子喜欢我似的。”

他站起身,牵着玉无忧的手,客客气气地把他送到了门外,然后礼貌地做了个手势,和蔼地说:“请走吧。”

老宫人已经等在门外,看见玉无忧,他露出了震惊的表情,但随即他就把脑袋按了下去,一心一意盯着地面,再没抬起来过。

玉无忧不知道是怎么回家的,酒劲上来了,很难受。他记得自己到家时不出意外地受到了斥责。奇怪的是,无论是庄夫人担忧的表情,还是大哥震惊的追问,下人们惊骇的神色,又或者伫立庭中,脸色黑沉的父亲,在他看来都变得轻飘飘了。

他本该紧张,害怕,惴惴不安,可他只是嚎啕大哭,一直哭到声嘶力竭,昏昏睡去。他好像根本没意识到周围发生了什么,对他来说又意味着什么,自然,他也没有听到窗外的谈话。

“真是白担心了,喝成这个样子回来,还耍酒疯!”

“哎,不管怎么说,人没事就好......”

“他是在宫里喝成这样!在这种时候!吕兄冒进,逼我表态——”

“爹!回去吧,太晚了,您去休息吧。”

“别为他说话!他能有什么长进,唉,唉,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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