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程的机票是大年初七上午。
机场大厅,方母泪眼模糊地看着自己的儿子。
温楠想起自己离家的场景,一个随身包包和一个轻飘飘的20寸行李箱陪她站在路边等车。
工作后的第一个年三十,邹丽娟说:“过两天我做一些新鲜的、你爱吃的菜放冷冻,回榕宁市的时候记得带上。”
她的脑海浮现春节离家被父母塞太满而关不上的后备箱。
脑补的画面来自于无意间刷到的网络报道。
因为这一句话,她打扫卫生,在厨房打下手,拜访不熟的亲戚.....整个春节心甘情愿地扮演勤快礼貌的乖乖女。
离家的前一天夜里,邹丽娟走进她的房间,默默坐在唯一的椅子上。
接着,一阵唉声叹气,拐弯抹角说他们为了她在异地打工十几年,如今那些曾经不如他们的邻居靠着子女过得比他们好,重重复复说了半个多小时,最后总结就是两句话。
“你小时候经常生病,没少替你操心。我们老了,靠你照顾家了。”
“我是没享福的命,为了你没少受你奶奶的欺负,你要争气点,听话些。”
句句字字串成一条麻绳,将她心底的愧疚感一点点往上扯,认为自己是他们辛苦人生的最大元凶。
说完后,邹丽娟眼带愧疚:“你爸不是不想送你到动车站,明天家里会来好多亲戚,忙不过来。”
温楠安慰说没关系,她坐班车。
第二个春节,旧戏码又一次上演。
她说,家里到动车站不到四十分钟。
邹丽娟解释:“来回一个多小时。”
凉意像把锐利的刀子,轻轻一挥,麻绳断了。
她点头:“知道了。”
再后来,邹丽娟的唉声叹气增加了不满:“我真命苦,辛辛苦苦为你操劳了一辈子,你还这么不听话!唉!本想指望你养老,现在是指望不上了。以前被你奶奶欺负,现在被你气。”
她麻木且沉默地听这声声抱怨,专注收拾行李。在家待不了几天,带回来的行李很少,十几分钟收拾完拉着行李箱到路边等车。
记忆无论翻开多少次都只有她一个人站在路边等车的影子,身边陪伴的是只有几件换洗衣物和日常用品的行李箱。每次等车时她都会忍不住想,如果邹丽娟的抱怨能装进后备箱的话,那么,她的后备箱也是关不起来的。
有些爱她从未得到过,所以贫瘠的土壤总因为别人的一点灌溉而泛滥。
就像现在,方书哲的妈妈拉着她的手说:“小楠,你一个女孩子在外要好好照顾自己,遇到什么事尽管找阿哲帮忙,他一个男孩子苦点累点没关系。阿姨给你的补药是好的,补身体的,阿哲说你身体比较弱,更应该多吃一点,别嫌麻烦,吃完了跟阿姨说,阿姨给你寄。”
温楠敛了敛情绪,笑着说:“谢谢阿姨,你和叔叔也要多注意身体。有时间到榕宁市玩,叔叔都还没来过。”
“我们俩老了,玩不动咯。就等着儿子结婚,帮他带孩子。”
方书哲无奈,他妈妈随时都能绕到他结婚的话题上:“妈,你怎么又说起这个?”
“你自己说会尽快,都多久了还没动静,我能不着急吗?”
方父拉了下方母:“别念了,儿子难得回来一趟,整天唠唠叨叨。”
方书哲伸手擦掉方母脸上的泪,有些不自在地别过脸,“走啦。你们照顾好自己。”
温楠清醒知道这样的温馨不属于她,她拥有的是怨气,她撒的谎治标,不治本。
她刚回到榕宁市,邹丽娟先联系她问情况。
她说男方家不同意条件,吵架了。
父母发脾气,骂她眼光不行,老家结婚都是这样的条件,不同意就算了。
那时邹丽娟也说:“大家结婚都这样,就你搞特殊?你还上了大学,结婚什么都不要让外人怎么看你?我和你爸还不是为你好。”
‘为你好’三个字是一块免死金牌。不管做什么,只要丢出这三个字,一切可以被合理化。而今,经过日日夜夜被迫修行,这三个字再也砸不伤她。
她反问:“你想让我跟他分手?”
“我看他根本不想娶你,就想拖着你。他拖得起,你拖不起。”邹丽娟语气温和,“我是你妈,肯定为你着想。”
“行。我这就去提分手。”
电话像是被按了静音键,无声。邹丽娟对温楠的顺从一时反应不过来。
温楠挂断电话勾了勾嘴角,对方书哲说:“我妈说你没有诚意娶我诶。”
“牺牲我也不是不行,大不了我吃点亏。”
她嬉笑:“谢谢!不敢。”
一个小时后,她给邹丽娟发消息说大吵一架,分手了。
邹丽娟虽持怀疑的态度,但立刻张罗起她的相亲。
她拒绝:“我不想谈恋爱,不想结婚,你别费心了。”
邹丽娟质问:“是不是还跟那个谁一起?”
“没有,我就是不想结婚。”
“不想结婚?”邹丽娟在电话里拔高音量,“你老了谁给你养老送终?”
“我不需要。”
“你说的什么话?别以为现在年轻能挣两个钱,以后老了你就知道!你看看村里那两个老光棍,病倒了躺在床上没人照顾,死了连个哭丧的人都没有。”
“我不在乎。”
“你想被别人的唾沫星子淹死是吧?啊?好听一点说你眼光高,不好听的说你年纪大不好嫁人,你想让我和你爸的脸都丢光吗?”
温楠的心微微波动,很快恢复平静,“我一没犯法,二没有悖道德,没什么好怕的。嘴巴长在别人身上,我管不着。你怕别人指指点点可以冲上去对骂。”
邹丽娟气极了,骂自己造孽,生了这么个女儿。
温楠轻触在红色按键,耳边安静下来。
晚上,温勤的电话随之而来。
温楠拒接。
温勤发微信:[你怎么能用这种态度跟妈说话?她是为你好。]
温楠想直接删除,一口气堵着,咽不下去,手指快速有力地在屏幕上飞舞:[别人在背后对她女儿指指点点,她不上去维护自己的女儿,反过来要求我结婚堵住好事者的嘴巴,有这道理吗?母鸡都知道护崽。]
温勤没再回复。
也没人再来电。
温楠习以为常,冷战策略嘛,邹丽娟的惯用手段,短则数月,长则半年。她的亲爹温林生坚持更久,两人有一年多没讲过话了。
两个月过去,她有一种乐得清静的感觉。
冷战带给她的难受、辗转难眠、自我怀疑的毛病都没有再发作。
临近黄金周,方书哲问她:“今年五一回去吗?”
“要,跟我朋友约好了。去年没回去,他们问了几遍,我都不知道怎么回应。”
“那我只能宅家和阿宝相依为命。”
“别啊,带人见人爱的阿宝去公园的相亲角转一转,说不定能来场千里姻缘一线牵。”
“我不至于无聊到这种境界。”方书哲眼睛一亮,“我陪你回去吧?你不是说你老家的小吃大城市吃不到吗?我想尝尝让你挂嘴边的小吃到底有多好吃。”
温楠愣了一下,迟疑说:“可以是可以,但小县城不好玩,吃完没什么地方逛,我怕你无聊。”
“前两天去嘉禾市玩,第三天回县城见你朋友,第四天再回来,带上阿宝,完美。”
他们把计划分享到群里,四人一拍即合,温楠退了动车票,把聚会的时间改到三号晚上。
嘉禾市对温楠而言,不陌生。
学生时代的每个暑假都暂居父母在嘉禾市的出租屋。
到达嘉禾市,先去酒店安顿阿宝,再匆匆赶往当地著名寺庙。
门口香火缭绕,信男信女们对着门内不怒自威的佛祖拜了又拜,嘴里念念有词。
没有印象里的清静。
温楠站在人群末端,拜了三拜。
路上,方书哲问她到了嘉禾市要不要和温林生见一面?她想也没想说不要。
冷战一年多的父亲,怕是更不想见到她。
一念放下,万般自在。
佛祖应该不会怪罪她吧。
在有限的时间内,温楠一拖三个大人,一个娃,一只狗走完所有热门和不热门景点。第三天吃完午饭,苏宇晨和璐璐带娃回榕宁市,方书哲陪温楠回县城。
两人稍作修整才外出。
温楠沿路买了很多小吃,在最后一家餐馆坐下来,摊了满满一桌。
方书哲:“忘记你还有一顿?”
温楠:“都是给你点的,我只尝一口。”
方书哲:“......”
手机响了两声,谢凡和邱秋先后在群里说到餐厅了。
她回复:[马上到。]
她在约定的地点附近。
走出餐馆,夜幕降临带来的怅然若失压得她心头一窒。
温楠走进转角的便利店买饮料。
微信里十几条温勤的消息,消息仍在涌入,她一个人面对三个共同战线的人,明白了一个道理:鸡同鸭讲,浪费口舌。
扫码付完钱刷到群里的消息。
群名叫‘天选打工人’,源于大学生涯不断兼职,毕业后不停歇工作的生活,王璐璐是后来入的群,欣然接受这么写实的群名。
温楠点开群,赫然看见一张不忍直视的丑照混在璐璐发的一串美照中,照片后一长串哈哈哈。始作俑者正是站在便利店门口的方书哲。
女孩子多少都介意自己的形象好吗?她笑不出来,推开便利店的门,嚷道:“方书哲!现在!立刻!撤回!”
方书哲见她急匆匆地冲过来,正色道:“老摆拍多没意思啊,偶尔留下一两张真实的样子不好吗?”
“你想说这个鬼样子就是真实的我?”她再次点开照片,内心还是无法抵挡丑照带给她的冲击,催促道:“快点!超时就撤不回了。”
方书哲撤回照片,“我觉得很真实啊,又不是每张照片都要精心摆好表情姿态。”
“那也不能太丑。”温楠盯着他删除才罢休。
方书哲晃了下手机,“还有几张非常写实的照片。”
这话落在她耳朵变成另一层意思,“还有更多的丑照?”
“你在侮辱我的爱好。刚那张是意外!”他笑了下,“意外的真实!”
“我看看。”
“不给。”
温楠越发觉得是丑照,抱起狗子说:“阿宝,你舅舅又欺负妈妈,快用你的无影脚蹬舅舅的相机。”
“蹬坏了用你的狗粮赔。”
“没事的宝贝,你妈也挺会挣钱的,什么狗粮都买得起。”
“你妈真幼稚。”
手机又震动,温楠按掉,看了眼时间,说:“我得走了。老街是唯一保留原始建筑风貌的古街,还有一条新修的网红街,地址发你微信。拍完过来接阿宝。”
方书哲背着相机,准备返回老街拍夜景。“我带它去吧?拍完直接回酒店。”
“老街路窄电动车多,你带阿宝没办法拍照。”温楠指着马路对面的公园,“穿过对面的公园,直走,过两个路口就到了,走过去大概十分钟。”
方书哲第一次到自己家乡,把他撇下独自跟朋友吃饭,温楠心怀愧疚,“等忙完这段时间我再带你们来玩,一定当个合格的三包东道主,包吃包住包领路。”
“行了,赶紧走吧。”
“饭店的定位发你微信。离这里很近…”温楠想指明位置,转过身,“就在......”
这里数过去第三颗树对应的店。
她顿在原地,平稳的心跳跟着表情僵在了原处。
将暗未暗的夜色中,昏黄的路灯下,一个熟悉的身影垂着手,静静地看着自己。
有一瞬间,她以为自己出现了幻觉。
熟悉的地方,浓烈的思念,太多恋爱时留下的记忆,一系列因素混合让她产生了幻觉。
她小心地眨了下眼。
那个挺拔的身影还在原地,是记忆中的轮廓,褪去了学生时代的青涩,显得更加沉稳。
这么近又这么远,两两相望,恍若隔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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