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章 第 10 章

通议大夫府闹起来竟没完没了,张夫人到底出身林氏,也是娇生惯养长大的掌上明珠,如今亲生女儿殒命,她颇有几分拿顾成业去殉葬的架势,公堂之上,她将张薷儿对她所言之词一字一句和盘托出,每蹦出一个字,顾成业便脸色黑一分,却始终一言不发。

不过须臾,便有一个司业来报,刑部司前,有贵客上门。

来者是一身宦官服色的霍鸾公公,灰发齐整紧绷地束在乌纱帽中,原本还算慈祥的一双眼睛被高高吊起,他从容地扫了扫刑部司大堂,哭声便戛然而止。

**长和林少傅再大的本事,也没办法不怵韩王府。

霍鸾拂尘一扫,并不进门,仍旧是尖细的嗓子,他看向人群中的姬云崖,缓缓道,“韩王殿下遣老奴给姬大人带一席话。”

姬云崖领着陆驷颔首行礼,霍鸾看了一眼依旧呆滞的顾成业,鼻子里哼了一声道,“其一,朝议大夫顾成业昨夜侍驾在侧,绝无可能是杀害张氏的凶手,所以奴才特来邀顾大人府上一叙。”

他声音不大,但足够一院子的人都听的一清二楚,张夫人死死抓住顾成业袍角的手开始颤抖,她的嘴唇已经失去血色,眼中溢出的不甘和愤恨似乎要将刑部司烧起来。

顾成业垂眸看她,目光又缓缓挪到死去的妻子脸上,旋即挣开了张夫人无力的手,高昂着头颅缓步走到门边。

姬云崖再怎么草包,也在朝中摸爬滚打多年,韩王遣霍鸾前来的寓意再明显不过,就算再死十个张薷儿,今日他李迥要保住顾成业,也不过是让一个太监来说几句话的事。

霍鸾满意地看着顾成业,眯了眯眼,“其二.......”

“回公公,此事尚未有定论。”姬云崖突然打断霍鸾,他将头垂地更低了些,声音毅然,“顾成业,嫌疑并未洗清。”

帘后李谟打了个哈欠,似笑非笑道,“他疯了吧,连皇叔的人都敢顶撞。”

唐恣牵着那头青牛,颇为玩味地看着姬云崖。

霍鸾在顾府家宴已经被这没有眼色的姬大人气了一通,现下居然没有太惊讶,他顿了顿身子,“姬大人是否在质疑韩王殿下的要求,昨夜宴席上,可是诸人皆在的。”

“张氏失踪之时尚未确凿,况且,真要杀人也未必需要本人亲自动手。”姬云崖油盐不进,“

恕下官不能放人。”

顾成业侧过头看他,嘴边挂着一丝空洞的伤感,“姬大人说的有理,可除了岳母几句牢骚,也并无证据证明我有罪,我与薷儿不过夫妻间小小矛盾罢了,何来杀人一说,她死了,我比谁都更为痛心。”

霍鸾似乎早就料到这样的阻挠,低低一笑,并不愿多做纠缠,“那不如请姬大人先将杀人之人找出来,若真是顾大人指使,到时候再来韩王府拿人,老奴亲自送顾大人上刑部司。”

韩王府车驾就停在门前,霍鸾对引着顾成业踏出刑部司大门,姬云崖站在那处一动不动,冠下半个白生生的侧脸,看不出是愤懑还是不满。

“不知变通。”李谟嗤笑出声,对贺赖朝光道,“我皇叔最不喜欢的就是多管闲事,那个顾成业相貌平平,为人也不怎么样,到底哪里入了他的眼?”

贺赖将军假咳两声,京中关于韩王殿下的传言数不胜数,顾成业新科才俊,又善于言辞,能得韩王青眼也是情理之中,不过韩王也并非什么专情之人,听说宴席之上又瞧上了眼前这个古古怪怪牵着青牛的唐恣。

但事关韩王府艳闻,他不好给小主子煽风点火,以免火烧大了再烧出个韩王,只能闷声道,“我也不知道,许是顾大人才高八斗......”

“他手上有韩王的最要紧的把柄。”唐恣截断了他的话头,“让韩王不得不得罪刑部司也要保他。”

李谟是今日第二次被唐恣气到暴跳如雷。

贺赖一个飞身,赶忙拉住他扬起的胳膊,才没让拳头落到唐恣身上,李谟气急败坏道,“你好大的胆子污蔑皇叔!他汗马功劳,兵符如今也全在父皇手里,他能有什么把柄!”

“倒不一定是兵符的事,你急什么。”唐恣从容地看着外面的情形,“看你皇叔现在一副无欲无求的超脱样子,能打动他的事情,恐怕不是那么容易知道的。”

霍鸾将顾成业送上马车,又施施然折返回来,尖着嗓子道,“其二,王爷有意邀姬大人明日下朝后韩王府一叙。”

他向前走到姬云崖身侧,扶住他的肩膀,用只有他二人听到的声音道,“记得让唐公子也准备着。”

姬云崖面露悚然,而后又如常行礼,“下官明白。”

霍鸾颇为满意地走了,陆驷和通议大夫府的人僵在一处,突然插进一脚的韩王府,让他们不知作何反应,刑部司大堂刹那间像是多了无数具尸体,静默地等着姬云崖发话。

“抬去勘寮。”姬云崖疲惫地转过身,“陆驷,申时之前,告诉我验尸结果。”

陆驷张了张口,看了一眼地上早已冰冷的尸体和了无生气的张夫人,垂手道,“是。”

一场热闹说开始就开始,说了结就了结,韩王多大权势尚不清楚,旁人有多惧他倒是明明白白,那头水牛被养在了六部的马厩,养牛倌唐恣送走黑脸的舒王殿下后,就坐在石磨上发呆。

远处天光正亮,照的人睁不开眼,比起神都,这座万国来朝的皇都让他更为捉摸不透。

姬云崖青着脸过来寻他,“明日随我去韩王府。”

“去韩王府有什么用,顾成业又不是操刀子的人。”唐恣似乎早有预料,他往老牛口中递了一把干草,老牛乖顺的低头吃了,他满意地拍拍老牛的脑袋,笑道,“时候还早,出去走走怎么样?”

姬云崖望牛兴叹,有几分苦涩道,“张家都快一把火把这里烧了,你还有心思出去走走?”

“自然是出去找线索。”唐恣解开青牛的鼻绳,“有谁能杀了张薷儿我不知道,有谁养了条会认路的大青牛还不好找吗?”

姬云崖冷哼道,“城内城外养牛之人不下上千户,捕令早就下去了,也没见人来,你与其出去乱晃,不如想想怎么从韩王手里逃出生天。”

“欸,这头牛这么聪明,肯定比你手下强,人找牛不如牛找人。”唐恣逗弄着牛,又道,“更何况我是韩王殿下流落在外的世子,他找我不过一解天伦之忧罢了,又或者......韩王殿下怎怎么瞧怎么倜傥风流,又家业颇丰,真跟了他也并非是一件坏事。”

姬云崖冷眼看他。

唐恣一副轻松姿态,他牵着老牛,起了坏心思般粲然一笑,“要不姬大人坐上去,我牵着您走走?”

寅时,朱雀大街。

人潮并未因为早上小小的插曲而消减,为了今天多入几个铜板,明日能给姑娘小子做身新衣服,货郎仍旧在积极地推销着自己担子中时兴的口脂绒花,艺女也依旧在道旁摆起了通天的高凳,站在上头从口中喷出一簇簇火焰。

唐恣掏出铜钱买了两个簪花,那货郎原本高兴,待看到那头青牛时却面色乍变,小声道,“郎君日后还是莫要再赶青牛为好。”

“哦?”唐恣故作惊讶,“为什么?老牛识途,勤勤恳恳,比马便宜比马强,为何不能用?”

“郎君不知?”货郎小声道,“有位大人家的小姐早上骑着一头青牛就死在前方不远处,那模样.....听说跟之前李将军死的一模一样,就像是恶鬼剜面,吃了她的眼珠子一般,啧啧,如花似玉一个姑娘,怎么就......”

“这都是那里听来的?”唐恣道,“那这个凶手也太过于残忍了。”

货郎对他的反应似乎很满意,接着道,“那可不,现在不到宵禁街上就没了人,都说凶手不是人,而是在晚上专剜人面的灭蒙鸟,连官老爷都查不下去这案子。”

“官老爷”姬云崖正色道,“官府定然正在彻查,坊间这些无稽之谈还是少说为妙,免得吓到无辜百姓。”

“无辜百姓?”货郎看着姬云崖一身书生打扮虽清逸却不似唐恣富贵,讪然笑道,“子不语怪力乱神嘛,小的也知晓论语,可百姓又没作恶,怕灭蒙鸟做什么?那李将军和顾大夫定事干了见不得人事,才招来了不详之怪,听说啊,那杀李将军的怪物能在一百零八坊中来去自如,忽地一下就没了踪影,不是鸟是什么?”

姬云崖还想争辩几句,却被唐恣及时拖到了一旁。

老牛乖巧的走在二人身前,见他们停下,十分通人性的回头“哞哞”了两句。

“你做什么不让我跟他说?这等不实之言不胫而走,多少人得吓到夜间难眠?”姬云崖愣怔地瞧着一脸看好戏的唐恣,怒道,“你还笑得出来?”

“姬大人消气。”唐恣忍俊不禁地拖着他往前走,打算跟上那头牛,“你跟他一个道听途说的置气有什么用?整个长安城知道这种说法的人广了去了,你要真想为刑部司正名,我给你买个铜锣,你挨家挨户去敲来得更快。”

“你......”姬云崖咬牙道,“可张薷儿明明不是......”

“嘘——”唐恣竖起一根手指,随即他指指身周来来往往的商旅住客,“传言会变成这个样子,也是祸从口出,那个人可没有姬大人这样为国为民操劳的好心思。”

妖怪,灭蒙鸟,长安一百零八坊来去自如,潺潺书院,他眼角的燕子再度起飞。

老牛走得很慢,似乎是想好好地将这条街道看个遍,一个轻衫书生,一个衣着华贵的年轻公子跟在它身后,很难不让别人多看两眼,脸皮薄的姬大人有苦难言,不过渐渐穿过烟火正盛的朱雀街,那头老牛尾巴一晃,竟转到了皇宫禁苑附近,最终慢悠悠地停在一处荒无人烟的空地上,对着前方“哞哞”两声。

宫墙后是九重宫阙飞起的玄色屋檐,给无云的湛蓝色天空画上了深沉的一笔,这里也是唐宫无人敢提起的禁地,杨国忠火烧的桥早已不知所踪,二十五年前嘶吼嚎叫之声也随之散尽,只留下一片焦黑的地面和高耸的围栏,鲜少有人愿意再来回忆起那场天宝年间的噩梦。

“怎么是延秋门?”姬云崖负手看着高大紧闭的城门,唐恣却已经顺着老牛哼叫的方向走去,围栏边角不起眼的地方放着一小捧牛草,他伸手将牛草拂去,下面躺着一只灰色的木盒。

“咔哒”一声,那盒子轻轻一碰便弹了开来,唐恣赫然睁大了眼,盒子里躺着一只螺钿堆成的鸟,通身乌青的光泽,唯独眼处是一颗赤红的珊瑚珠。

韩王府绛霜榭,烛火幽渺,长廊外,站着一身红衣的霍鸾。

素来不喜他人叨扰的韩王李迥斜斜地靠着书桌,眉间沟壑让那张俊美无双的脸显得疲惫不堪,世人都道韩王李迥最得先帝欢心是因为生了一张像极了他母亲贞懿皇后独孤氏的脸。

当年独孤氏凭姝艳无双宠冠六宫,一时间甚至让崔皇后形同虚设,女儿华阳公主更是成了先帝最为娇宠的女儿,然自古美人薄命,大历九年华阳公主与贞懿皇后先后去世,韩王也从那年起疯了一般率兵西北,落下了一身病根。

太医令傅元博将冰丝小枕收入药箱,他抖了抖嘴唇,不敢多言。

李迥款款翻着面前那本书,也不瞧他,声音混在炭火“滋滋”声中,并不明晰却分外淡然,“说吧,跟我这些年,还有什么是我受不住的。”

傅元博浑浊的老眼抖了一下,那其中有不忍也有无奈和心疼,半晌,他叹道,“殿下,陇右和吐蕃那一战......纳德赞已经注定一败,你何苦非要跟他一决高下,你明知道......”

“这话我已经听了不下百遍了。”韩王合上书,自嘲般笑道。

治不好就是治不好,何必在多些唠叨。

他右手三指尾骨处有些颤抖,那是在河西被纳德赞施计咬断的痕迹,纵使唐军中医术佼佼者众多,也没能彻底治好这处胫骨皆断的伤。

傅元博知道有些话他不愿意听,他叹道,“老臣会嘱咐霍公公按时煎药,殿下也要按时吃,按时敷才行,否则,这双手就是神仙也难救回,更别提抚琴拿弓了。”

他躬身退出小榭,交代完霍鸾,他又从廊桥处往李迥处又瞧了一眼,那人已经重新垂下头去翻弄着书,院中的垂柳早已成枯枝,在风里瑟瑟而舞给这座奢华的王宅平添了几分寂寞。

李迥:我好像又被兔崽子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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